飛禽傳書飛向各地,宛如吹動一池春水。


    如漣漪般,慢慢變成波瀾。


    此前金國傳告天下,宣稱允許楊一笑裂土封王,那時候,各方反應還算平穩。隨後使節團南下,沿途大肆宣揚,那時候,各方反應已變成了激烈辯駁。


    楊一笑會不會接受聖旨?


    世上有人能抗拒封王嗎?


    他到底是中原的英雄,還是出賣民族利益的梟雄,如果他真的接受金國聖旨,他對雲朝算不算不忠不義的亂臣賊子。


    爭辯的十分激烈,讀書人占了上風。從故紙堆裏翻出忠義無雙的各種典故,進而引導輿論向亂臣賊子的方向走……


    隻要楊一笑接受金國聖旨,那他就是不忠不義的惡賊。


    然而當金國再次昭告各地時,宣稱會以舉國之力保護楊一笑北上,各地的激烈爭辯反而消失了,那些不久之前還義憤填膺的讀書人心裏隻剩下羨慕。


    裂土封王啊!堪可成為男人一生第二大的成就,除了自己開國當皇帝,這世上還有比裂土封王更大的偉業嗎?


    無數的羨慕嫉妒恨,無數的眼紅和不甘,最終化作咬牙切齒的咯咯響,在夜深人靜沒外人的時候怒罵一句:這狗賊,真該死。這金國,真該死。


    都言讀書人有大義,舍身取義殺身成仁,然而真正到了事頭,長街怒斥的膽氣都沒有。


    隻敢在夜深人靜時,且是沒有外人時,才敢罵出自己的心聲,飽含著嫉妒和不平。


    他們不是恨楊一笑答應封王,他們恨的也不是金國昭告天下,他們恨的是,為什麽不是自己有此待遇。


    妒火攻心,自然想罵。


    卻又不敢大罵!


    害怕事後追究。


    金國身為當今天下第一勢力,前不久剛剛占了雲朝大半疆土,攻城略地,橫掃披靡,讀書人都是頭腦聰明之輩,他們深知改朝換代乃是曆史法則,如果將來金國再次南下並且滅掉南雲,那麽他們這些讀書人都將是金國之民。


    讀書做官,已成為士林刻進骨子裏的渴望,而等到金國掌管中原時,他們會為了民族大義不去科舉嗎?不會的,他們這些讀書人知道自己不會的。


    他們仍舊會參加科舉,為了一官半職而瘋狂,如那爭搶骨頭的狗,不在意扔骨頭的主人是誰。


    所以,他們害怕金國事後追究,將來還要做官呢,還要從主人手裏咬骨頭呢,怎麽可能得罪主人,丟了自己的未來可不值。


    同樣的,他們也害怕楊一笑事後追究,如今現在大肆辱罵,將來如果楊一笑成了主人該咋辦?


    到時候,自己還考不考科舉了?


    自己還能有一官半職嗎?


    隻能眼睜睜看著別人搖尾討好,歡天喜地的爭搶一根根骨頭啊。


    所以,所謂的讀書人骨氣沒人展現,不見長街怒斥者,隻有夜深人靜的一聲不甘心:這狗賊,真該死,這金國,真該死。


    從漣漪,到波瀾,但是,並沒有變成風浪。


    哪怕是南雲的朝堂之上,對此竟然也詭異的平靜,除了有幾個禦史為博名聲,上了一份請求皇帝斥責楊一笑的奏疏,再無大臣發聲,都在默默觀望。


    斥責!


    而不是治罪!


    號稱鐵骨錚錚的禦史,奏疏的用詞謹慎膽怯,隻奏楊一笑此事有錯,不該接受金國封賞,故而按律應該由陛下申斥一番,但是沒人敢提不忠不義的說法。


    幾份奏疏,留中不發。趙構這位南雲的開國之帝,似乎忍下了楊一笑接受金國封王。


    ……


    臨安城外,背嵬軍營。


    武先生看完飛禽傳書,神情平靜如同無波的古井。他目光幽深,不帶一絲漣漪,隻是在眼神深處,隱藏著濃濃的無力之感。


    營帳之外,腳步聲響,一員武將躬身而入,衝著他拱了拱手。


    武先生抬頭,臉上顯出溫和,問道:“嶽將軍來此,有何事要辦?”


    嶽將軍再次拱了拱手,隨即從懷裏掏出一張紙,聲音頗為冷厲道:“江淮孫氏,以陳糧代替新糧,且在供應之時偷秤,每一千石軍糧就敢偷秤五百石……”


    “還有臨安王氏,在軍械上動手腳,每三百支箭羽之中,竟有高達一百支不帶箭頭,甚至連嶽某幾次三番強調的破甲箭頭,他們也敢用劣質的鐵箭頭冒充。”


    “浙西衛家,自詡國戚,我背嵬軍士卒操練極其艱苦,陛下曾嚴令要滿足肉食供應,然而衛家卻以腐肉摻雜,讓幾千士卒吃壞了肚子。”


    “還有……”


    武先生聽著嶽將軍的憤慨,眼神深處的無力感又濃了幾分。


    最終,嶽先生指著那張紙,沉聲道:“所有的違紀情況,嶽某皆都陳列於此,武先生身受帝恩,為陛下操勞兵馬之事,現在有蠹蟲向軍營伸手,嶽某希望武先生可以秉公直斷。”


    秉公直斷?


    武先生心中苦笑一聲。


    嶽將軍說的輕鬆,但他怎麽秉公直斷?


    江淮孫氏,累世大族,當初趙構南下開國稱帝,這個家族是搖旗呐喊的領頭軍。自古所謂從龍之功,孫氏由此拿到了軍糧供應的生意。


    能拿下這份生意,其實力可想而知,這可不僅僅隻是從龍之功的緣故,而是一個大豪門有無數利益相關者為其說話的體現。


    臨安王氏,供應軍械,軍械和鐵業乃是國之掌控的重業,這可是比軍糧供應更進一步的大利益。其背後的利益共同體,恐怕連皇帝趙構都不敢硬逼。


    還有浙西衛家,剛有女子進入皇宮,趙構是武先生看著長大的,他知道趙構其實並不貪愛美色,之所以開國之後大肆納妃,為的不過是和各大世家聯姻而已。


    娶人家的女兒做妃,隻是表象而已,真正的內裏,是依仗世家的財富和實力。


    然而這自古以來,世家的財富是那麽好拿嗎?背嵬軍肉食供應這一項,隻不過是衛家拿點利息的產業而已,其實武先生知道,這一家還有更多的生意在做。


    但是這一切內幕,他無法跟嶽將軍明說。


    嶽將軍是個純粹的武人,有著精忠報國的赤誠,一心隻想練兵秣馬,一心想北抗狼族。


    齷齪的事,勾心鬥角的事,武先生不願意讓赤誠之人沾染,所以隻能他這個老頭子去承擔。


    他臉色溫和,刻意帶著輕鬆寫意的微笑,點點頭道:“既然嶽將軍發現蠹蟲,老夫豈能坐視無睹,我必然嚴厲懲罰,讓這幾家收斂一些。”


    嶽將軍沉聲道:“僅是收斂嗎?”


    武先生心裏一歎,臉上卻不流露艱難,繼續溫和而笑道:“將軍提醒的是,老夫會依律懲處,凡是涉及違紀的供應世家,讓他們把涉事物資雙倍賠償。”


    嶽將軍道:“還要治罪經辦之人。”


    說著一停,沉聲又道:“軍營這邊的蠹蟲已經被嶽某砍了,但是外麵隻能請您老人家出手。嶽某是武將,能管的是士卒,但是朝堂上,官府裏,戶部,兵部,那些和世家苟合之輩,都要治罪,以儆效尤,背嵬軍絕不容許蠹蟲,這是操練精銳軍隊的大忌。”


    武先生遲疑一下,艱難點頭道:“好,老夫會上奏陛下,治罪這些蠹蟲。”


    嶽將軍這才臉色鬆緩。


    武先生徐徐吐出一口氣,看著這位國字臉的將軍,忽然也不知為何,鬼使神差問了一句,道:“嶽將軍對楊一笑怎麽看?”


    嶽將軍像是一怔,隨即臉色顯出憧憬,道:“鎮國大將軍胸懷蒼生,乃是嶽某生平最敬重之人,當初國戰之事,大將軍力抗狼族,並以奇謀解救漢奴,不惜以麾下城池作為誘餌,他鎮守邊疆,為百姓開一方太平聖土,在嶽某心中,他是天下第一英雄……”


    說著似乎意猶未盡,又道:“國戰之時,嶽某曾率領家丁部曲前往效力,在大將軍的帳下,嶽某每一日都過的很充實,那一段抗擊狼族的時日,是我心懷最為暢快的回憶。”


    武先生心中又是一歎。


    沉默良久之後,他再次問了一個問題,道:“嶽將軍練兵有方,僅用三個月已然讓背嵬軍成型,老夫不懂軍伍之事,但卻忍不住想要問你一句,如果將來和楊氏的兵馬對上,嶽將軍的背嵬軍可否有所勝算?換句話說,如果讓你領兵去攻打楊一笑,你能打贏他麾下的楊氏精兵嗎?”


    打贏楊氏的精兵?


    一句話,直接讓嶽將軍麵色發僵。


    他眼前仿佛浮現一番畫麵……


    那是當初他在楊氏軍中效力的回憶。


    且不說七千玄甲鐵騎,也不說如狼似虎的陷陣營,就那據說成軍才兩年不到的先登營,甚至曾經屬於青州地方兵的青軍營,隨便哪一個拎出來,都是天下一等一的精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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