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千山微微一怔,有些迷惑的轉回頭。


    卻見茶攤主人正衝他招手,臉上掛著底層人士特有的敦厚,遠遠對他道:“那漢子,喊的就是你,外麵日頭正毒,回來喝碗水再走。”


    陸千山又是一怔,隨即臉色有些漲紅,呐呐道:“謝…謝店家好意,但是陸某暫時還不渴。”


    “哈哈哈哈,你都渴的不斷吞咽唾沫了,還嘴硬。”


    茶攤主人笑了起來,再次衝著他招手,道:“趕緊的,過來吧,剛才我就發現了,你眼睛總是忍不住瞄向茶鍋,每看一眼,就咽一口唾沫,這要是不渴的話,說出去有誰會信?”


    陸千山臉色更加漲紅。


    他默默半天,終於坦白相告,澀聲道:“店家,我囊中羞澀,雖然很想喝一口水,但是我已經掏不出錢。”


    “那就不用給錢!”


    茶攤主人再次一笑,直接走過來拽著他,語氣敦厚道:“一碗水而已,無非是費些柴火,我見天在這裏擺攤,經常也遇見沒錢的人,總不能眼睜睜看人渴死吧,那樣的話我良心上也過不去。”


    “來吧,進來,茶棚底下有陰涼,你多喝幾碗歇歇腳。”


    “放心,不攆你走,啥時候歇足了力氣,啥時候才讓你上路。”


    茶攤主人一邊說著,一邊把陸千山拉進棚子,裏麵已經有個十五六歲的姑娘,端了一大碗開水放在桌子上。


    由於天氣炎熱的緣故,再加上茶攤之家肯定是底層人,所以那姑娘的衣服袖子很短,看起來幾乎像是男人那般打著赤膊。


    陸千山隻看了一眼就立馬轉頭不看!


    他秉性俠義,非禮勿視,哪怕姑娘僅僅隻是露著胳膊,他的性格也不允許他盯著姑娘看。


    隻不過,該行的謝禮他絕不敷衍,先是把鐵槍放在桌邊,隨即雙手向前一抱拳,鄭重道:“施水之恩,感激莫名。”


    噗嗤!


    那姑娘噴笑出聲,似是在笑他木訥。


    茶攤主人笑著擺擺手,順手拉著陸千山坐下,道:“出門在外,誰都難免有個難處,老漢還是剛才那句話,無非是一碗茶水而已,費不了多少柴火,總不能眼睜睜看人餓死……漢子,你貴姓啊?”


    陸千山連忙道:“陸,耳擊陸。”


    茶攤主人點點頭,笑著指了指桌上的茶碗:“喝啊,放心,沒下藥,老漢這裏雖然隻是一個小茶攤,但也是正正經經在官府那邊備了案的,車船店家牙,常作惡騙殺,所以楊氏對這方麵管治很嚴格,凡是在路邊做生意的都要進行登記。”


    陸千山明顯一怔,下意識道:“楊氏?”


    茶攤主人笑了笑:“可不就是楊氏?這裏還沒出邊境呐。咱們鎮子名叫密雲鎮,再往北走二十裏才是金國。雖然距離金國隻有二十裏,但是狼崽子們根本沒膽過來。所以這裏是楊氏治下,我們都是楊氏的子民。”


    陸千山剛剛端起的茶碗忽然放了下去。


    雖然他很渴,但他沒喝水,不是因為懷疑水裏下毒,而是他心裏有氣不願意喝楊氏的水。


    反而茶攤主人見他臉色變化,真以為他是在懷疑水裏有毒,頓時茶攤主人臉色也難看起來,氣咻咻的道:“老漢好心讓你喝水,你怎地還把茶碗放下了?”


    “怕下蒙汗藥啊?你兜裏有錢值得被人下藥嗎?”


    “況且老漢剛才說過,我們楊氏管治很嚴格,無論路邊攤位,還是車船店家,敢有坑害往來商旅者,立馬抓進大牢吃牢飯。”


    “你喝不喝隨便你,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


    茶攤主人越說越氣,已經有起身攆人的架勢。


    陸千山則是滿臉羞愧,連連拱手解釋道:“老哥,老哥,你誤會陸某了,陸某絕對沒有懷疑。我是常走江湖的人,水裏有沒有藥一聞就知道,怎麽可能懷疑,我自始至終就沒懷疑……”


    茶攤主人聽他這麽說,臉色方才有些軟和,但卻好奇起來,忍不住問道:“既然不是水裏有藥,你為什麽端起來又放下?”


    陸千山遲疑起來。


    足足好半會兒過去,他才開口坦然相告:“實不相瞞,陸某是聽到楊氏這兩個字不痛快。陸某千裏迢迢跋涉來此,為的就是要除殺大惡賊楊一笑。因為心有鬱憤,故而一腔殺意,才會在聽到老哥你說楊氏二字的時候,下意識的把茶碗放回了桌子上。”


    不愧是俠義之輩,根本不做任何隱瞞,陸千山這一番解釋,將自己的意圖全然告知。


    茶攤主人明顯有些吃驚……


    砰的一聲!


    茶攤裏麵響起砸鍋的響動。


    隻見剛才那個姑娘滿臉怒氣,拎著一根燒火棍子衝了出來,舉著便衝陸千山打過來,姑娘嘴裏還同時怒罵有聲:“你才是惡賊,你才是惡賊。”


    陸千山明明有武力在身,但卻全然沒有反擊的念頭,他單手微微護著頭臉,任憑棍子不斷打上來,隻是道:“姑娘,陸某為何是惡賊?還有,你為何要打我?”


    “就打你,就打你。”


    “你就是惡賊,你就是惡賊。”


    “你敢說楊恩公是惡賊,那你就是一個大惡賊。”


    姑娘手裏的棍子還想繼續打,幸好被茶攤主人伸手奪了過去。


    陸千山雖然平白無故挨了十幾個,但他沒有一絲一毫動怒的心思,反而再次鄭重問道:“姑娘,就因為陸某說了一句楊一笑是大惡賊,所以你就如此生氣,拿著棍子對我抽打,對不對?”


    那姑娘也是個潑辣的,直接氣鼓鼓的怒視著他,毫不遲疑道:“沒錯,就是因為這個。”


    陸千山若有所思,忽然又問道:“剛才陸某聽你說,楊一笑是你的恩公?”


    那姑娘還是毫不遲疑立馬開口:“沒錯,是恩公,不但是我家的恩公,也是很多人的恩公,整個楊氏治下十六州,幾百萬人都認他是恩公。”


    “你這惡賊哪怕是拿著鐵槍的強人,本姑娘照樣不會因為害怕而撒謊,你便是殺了我,我也還是這麽說,楊先生他大仁大義,是我們所有人的恩公。”


    陸千山滿臉肅重站起身,雙手抱拳十分莊重的行禮,第三次開口問道:“姑娘,陸某想弄個明白,為什麽你說的如此堅定,為什麽楊一笑是幾百萬人的恩公?”


    那姑娘像是怔了一怔,似乎看出陸千山並非作偽,於是語氣軟和下來,臉色也變得稍微好看,道:“當初,我全家逃荒,阿爹快要餓死的時候,倒在了楊氏地盤的邊界上……”


    “你聽說過這世上有專門派出騎兵去搜救流民的嗎?”


    “聽過有人為了救活一個流民花費好幾貫藥費的嗎?”


    “流民一條命,不值十文錢,然而有人卻為了救這條命,幾貫甚至十幾貫的藥錢不心疼。”


    “這種被救的流民不止我阿爹一個……”


    “當初逃荒來楊氏的每個流民都一樣……”


    “楊夫人親自帶隊,每天騎馬在路上奔波,她隨身帶著裝有肉粥的皮囊,護衛們帶著緊急救治的草藥……”


    “你知道麽,當那一聲‘隊伍裏有沒有需要救助之人’的急切詢問響起時,我們那些求遍漫天神佛都無助的流民,那一刻心裏是何等的激動和不敢置信。”


    “我永遠忘不了,我永遠忘不了!


    “阿爹餓暈快死躺在地上,我因為年幼,隻知道趴在一邊哭……”


    “當我聽到馬蹄聲,當我聽到那一聲‘有沒有需要救助’的詢問,我哭著抬起頭,看到了楊夫人騎馬而來的身影……”


    “那是我畢生難忘的回憶!”


    “楊夫人讓我眼前有了光!”


    “那時候的我,還很小,阿爹倒下,我哭求滿天神佛!”


    “直到阿爹被楊氏救治,我才懵懵懂懂的明白,原來神佛不在天上,原來神佛就在人間。”


    “在楊氏……”


    伴隨著這姑娘的回憶和娓娓道來,陸千山的臉色每時每刻都在變幻。


    突然他抬起手,狠狠的抽在自己臉上,然後,他看向北邊草原的眼神換成了另外一種堅定。


    從家鄉一路來此,兩千裏路艱辛,他不畏磨難始終眼神堅定,那是因為他一腔大義要為國除奸。


    現在,他眼神仍舊堅定,隻不過,他知道堅定的意義已經不一樣。


    他眼神仍舊堅定,仍舊還是要趕去草原。


    但卻不再是為了去殺大惡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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