裕隆客棧。


    兩天了,劉文堅都沒睡上一個安穩覺。一想到公堂之上發生的事情,他就輾轉反側,那徐碩和幼慈是恨毒了自己,如果說,有朝一日真投靠了西夏,謀得一官半職,那幼慈還能跟自己嗎?劉文堅對自己搖搖頭,既然劉平投敵罪名成立,那麽劉家就麵臨滿門抄斬的命運,想那幼慈,可是劉平的嫡親閨女,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文堅心下一陣一陣疼痛,就好像自己親手將心愛的姑娘送上了斷頭台一般。


    按照他先前的想法是,先扳倒了徐碩,除了這個眼中釘,幼慈也沒有了意中人,自己又在西夏人的幫助下得了勢,那麽幼慈遲早都是自己的。


    但是現在看來,自己是幼稚了。而且那野利南鳶的承諾是否能夠兌現,還未可知。


    不投降又能如何呢?就憑自己,早就被西夏人剁碎了喂狗了。


    那日退堂之後,文堅自知無顏再見劉家兄妹,趕緊回了客棧,退了房間,又自城內尋得一家新的住處,隻是如此也過得不算安穩。


    這兩天度日如年,總是膽戰心驚,生怕有野利南鳶的人前來“關照”,又怕文彥博的人前來詢問,更怕被徐碩找到,真的如文彥博所說,“應該把他殺了滅口”。


    但是他等來的卻是黃德和的人,那人自報家門,文堅聽得是黃德和的人,稍稍放了一點心,畢竟,他們現在是一條藤上的螞蚱,跑不了我也蹦不了你。


    “劉將軍,黃都監自知現在河中府風聲甚緊,不便親自前來與您聯係,特派小的前來,前日公堂之上,多謝幫助。”


    文堅垂首訕笑,“不必客氣,劉某也隻是按照事實講話。”


    那黃德和的小廝隨後便交與文堅一個錦盒,“黃都監的一點點小意思,不成敬意。”


    “這……”


    “黃都監都說了,劉將軍不要客氣,這不是他的意思,是野利公子的意思。”


    “真的是野利公子的意思?”


    “那還有假?你們都是幫野利公子辦事的,公堂之上把那徐碩氣得語無倫次,方寸大亂,我們的部署已經成功了一半。野利公子希望黃都監與劉將軍您通力合作,再努一把力將那徐碩拿下。”


    劉文堅歎了一口氣,“野利公子樂觀了,有那文彥博和富弼在,我們的路子難走啊。”


    “野利公子是有法子的,劉將軍您就做好自己分內的事情即可。”


    劉文堅對著那小廝點點頭,想不到這黃德和的一個小廝,傳話竟然如此周到。“問你家黃都監好,謝謝他的好意。”


    “黃都監吩咐,這個錦盒是野利公子贈與劉將軍的,一定要好生保存啊。”


    劉文堅重重一點頭,見那小廝沒有走的意思,突然會過意來,旋即從枕頭之下拿出一點碎銀子出來賞了那小廝,那人見了銀子眉開眼笑,嘴巴上卻說,“劉將軍您太客氣了,我這無功不受祿,怎麽好意思呢。”


    “謝謝小哥通傳,這路上避人耳目,也是辛苦。”


    那小廝心滿意足地出去了,劉文堅將其送至門口,待他腳步聲遠了,他才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先確定了四下無人,那劉文堅才躡手躡腳地走到桌前,將那黃德和送的錦盒打開,不由地倒吸一口涼氣——錦盒裏赫然放了一根金腰帶,那腰帶的扣子則是用上好的翡翠雕琢而成,黃澄澄地,碧綠碧綠的,兩個顏色相得益彰,閃著奪目的光芒。劉文堅將這腰帶從盒子裏拿出來,在手中掂量了一下,頗有分量。他將這腰帶放在燈下仔細觀看,發現在翡翠的腰帶扣上刻著一行字,天授禮法延祚三年,野利南鳶贈。不由地大吃一驚,趕緊將腰帶置於錦盒內,若是被文彥博等人發現,這可變成了通敵的證據。那劉文堅怎麽能不驚恐?


    但這腰帶是堂堂的野利公子相贈,也是他委以重任的一個獎勵,也不能不要,更不能隨便放置,一時間,這價值連城的金腰帶卻像一個燙手的山芋,留也不是,扔也不是,更加不敢讓別人知道。


    不,劉文堅想到了一個人,黃德和,他是知道的,想必他也有這樣的一個金腰帶,否則,野利南鳶怎麽會讓黃德和送來?看來他不僅是跟自己在一條船上,而是還是野利南鳶那邊的紅人啊。


    現在自己在這大宋朝中,能夠仰仗的,也隻有黃德和了。


    又是一夜無眠,輾轉反側。


    都到了天快蒙蒙亮才迷迷糊糊睡著,待睜開眼睛已經是日上三竿。劉文堅睡眼惺忪地搖搖晃晃坐起身來,又想起野利南鳶送的那根金腰帶,總是不太放心,從原本放好的櫃子裏又取了出來,他四下裏張望,這間客房也就方寸之間,如何藏得這跟腰帶,最要命的還有一個富麗堂皇的錦盒。


    他看到那床與地麵尚有一尺多寬的距離,便靈機一動,將那錦盒貼在床板之下。他還親自趴下來往床底張望,確定根本看不到貼於床板下的錦盒方才罷休。


    這起床便忙活了一大氣,劉文堅滿頭大汗,而且覺得腹中饑餓,一看日晷,已經近午時了。胡亂用水在臉上抹了幾把之後,馬馬虎虎收拾了一下身上服飾,便出了客棧,劉文堅隻想去附近麵館吃一碗清水麵,他這幾日都胃口不佳,總是提心吊膽。


    一腳踏進麵館想收回來都收不回來了,在那角落裏吃麵的女子,不是幼慈,又會是誰?她怎麽會在這裏吃麵,文堅內心驚懼,難不成幼慈知道了自己的消息,故意在此守株待兔?一時間小腿肚子有些抽筋,瑟瑟地發抖,站將不住。


    “老板,再給點芥辣!”


    那女子抬眼叫了一聲,文堅呼出一口大氣,根本就是認錯了人,這哪裏是劉幼慈,隻不過是神似的另外一尋常女子而已。


    文堅要了一碗麵,拌了一點薑辣醬,唏哩呼嚕地吃著。那熱氣騰騰的麵漸漸令他身上有了一點暖意,但是內心的寒冷,還是令他有點瑟縮。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看你吃麵的樣子,真如喪家之犬。”


    文堅聽得這聲音,連忙抬頭,一張摩羅娃娃一般的臉,嬌滴滴的模樣,這回是真的幼慈了,他嚇得一陣手忙腳亂,筷子從手裏滑落下來,他連忙用手去接那掉下來的筷子,情急之下又打翻了麵前的碗,碗裏的麵啊湯啊倒了一桌子……


    幼慈冷眼旁觀道,“老板,找人來收拾收拾,給這位客官再上一碗湯麵。”


    待收拾停當,幼慈在文堅對麵坐下。並不說話,隻是坐著,那文堅本來見到幼慈都心虛,更何況她在當麵坐下,他簡直是如坐針氈,那麵是無論如何也吃不進去的。


    那幼慈並不說話,但是也沒有要走的意思,文堅見她不走,自己也不敢提前先走,一碗麵已經泡得跟漿糊一般,食不下咽。文堅想說點什麽,抬眼見到幼慈目光淩厲,又退縮了,就這樣拉鋸扯鋸,最後一頓飯吃了有一個多時辰,還是饑腸轆轆。


    “幼慈,我……我……我吃飽了。”最後文堅實在忍不住了,說了一句。


    幼慈笑眯眯地盯著他,“不啊,我看你什麽都沒吃啊,這碗麵爛的好像是你直接拉出來的,你沒用嘴巴吃啊。”


    “我……我不餓。”


    “不餓你出來吃什麽麵啊。”


    “我開始有點餓的。”


    “那你是餓還是不餓呢?”


    “見到你……”


    “你的意思就是見到本小姐你就飽了?劉文堅你可以啊,你西夏走了一圈回來,罵人都不帶髒字了。這西夏水養人啊,生生把你養成了一個狗東西。”


    劉文堅知道幼慈那張嘴巴一向厲害,她的大小姐脾氣一上來,就連劉家的那條看門狗都會嚇得躲進茅廁。


    “幼慈,你怎麽在這裏,大老遠就聽到你罵人的聲音。”這聲音再熟悉不過了,而且更令劉文堅汗顏。


    “哥哥!”


    “走吧。”


    “我看到他……”


    “幼慈,走吧。人各有誌,這不怪文堅兄弟。”


    徐碩沒用正眼瞧文堅一下,就那麽三兩句,反倒令他更加膽怯心虛。


    待徐碩拉了幼慈出了麵館大門,徑直走到街的盡頭,劉文堅才慢慢緩過勁來,給了麵錢便一溜煙回到了客棧,還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他突然想起了什麽,趕緊趴下來往床下麵一摸,還好,那錦盒還在。


    黃德和別院。


    天氣果然暖了,到了酉時,天才黑了下來。黃德和這天晚飯剛剛吃完,在院子裏與小妾點了燈,一起玩打馬。


    忽的有下人來報,有人求見,麵色頗神秘。黃德和心裏“咯噔”一下,趕緊打發了小妾,叫人把這客帶至前廳。


    現在能不避嫌前來見他的,黃德和心下明白,定是野利南鳶的人。這黃德和其實早在兩年前剛至鄜延路任都監時,便與野利南鳶的人接上了頭。因素與劉平不和,當年劉平還以賣官鬻爵之罪名將黃德和的弟弟痛打200大板,還收監,竟然令弟弟慘死獄中,黃德和一直對劉平懷恨在心。


    他深知要想扳倒劉平,勢必要與西夏聯手,當年西夏軍頻頻侵犯鄜延路,他幾次通風報信,雖然劉平抵住了侵擾,卻也沒占到什麽便宜。這黃德和嚐到了甜頭,便與那野利南鳶越接觸越深,野利南鳶許諾扳倒劉平後,在大宋朝中通過安插的耳目保他黃德和做鄜延路的總管,令黃德和蠢蠢欲動。但同時,他的一些小動作也為劉平所察覺,二人的矛盾是越拉越深。黃德和與野利南鳶商議,借這次三川口之戰,將劉平處之而後快。於是,便有了這次誣陷劉平投敵的一出戲,隻是這出戲竟然橫生枝節,那劉平的兒子徐碩命大,在三川口一戰居然在西夏軍的亂槍之下撿回了一條命。


    不僅撿回了一條命,還給他帶來了巨大的麻煩。


    野利南鳶的人這個時候來,想必也是因為此事。


    果然不出所料,那人甫一進門,便拿出了西夏軍營的令牌。


    “我奉野利公子之命,前來與你聯係。一來要犒勞黃都監數日來的努力,野利公子特地帶來了禮物,還請黃都監笑納。”那人將一個錦盒放在了黃德和麵前的案幾上。


    “野利公子客氣了。”


    那人笑了笑,甚是和氣,“接下來的事情,還需要黃都監左右調和,這西夏大王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就是要讓宋朝皇帝相信劉平已經投降,皇帝最好是一怒之下殺了劉家滿門,這樣劉平在西夏也就死了回東京的心,一心一意輔佐我大王。”


    “大王的心思我自是明白,隻是這次隨徐碩一同回來的劉文堅,也一口咬定劉平投敵,是敵是友,還難以辨認。如野利公子知曉內情,還請指點一二。”


    那人的黑眼珠骨碌一轉,一個奸猾地笑容蕩漾開來。


    “黃都監你真的看不出來嗎?那劉文堅當日與劉平一同被俘,因受不了野利公子的招數,早已成為我西夏傀儡,為我所用。”


    黃德和當然聽說過野利南鳶的招數,相傳曾有數十名宋兵被俘,被野利南鳶放回來時,除一人剩餘了一隻眼睛之外,每個被俘的士兵都被挖去了雙眼。之所以保全一個人的其中一隻眼睛,隻是為了讓他能將兄弟們帶回來。據說回來以後,那個保全一隻眼睛的士兵便受不了這樣的煎熬自殺了。這樣的野利南鳶,什麽事情做不出來?那劉文堅叛變,著實不能怪他,誰願意成為瞎子瘸子或者更為悲慘的人彘?


    “難怪他在堂上會咬定劉平投降,黃某當時著實吃驚不小。但因未事先溝通,這供詞難免有所出入,那文彥博和富弼都是渾身心眼兒的人,恐怕……”


    “黃都監擔心的是,前日公堂之上,野利公子也有耳聞,覺出二位雖意見一致,供詞卻有相左之處。野利公子今日派在下前來,也為了此事,煩請黃都監能修書一封,由在下送至那裕隆客棧劉文堅住處。”


    “那勞煩小哥了。”


    “不怕不怕,有勞黃都監了。”


    那黃德和當下按照那西夏探子的說辭修書一封,大體意思就是你我同為西夏降將,同坐一條船上,現在當務之急就是扳倒徐碩,如此這般的一通吩咐,將劉平“投降的軌跡”細細又串聯了一遍,綜合了兩個人的供詞,將那劉平寫成在三川口一戰便有歸降之心,派其子前去議和,但其子未歸,敵軍又至,隻得退居西南山安營紮寨,且打且守,為西夏軍所俘,最終投降。


    密信書寫完畢,二人又細讀一遍,自覺毫無破綻,才由黃德和親自將密信縫入給劉文堅的錦盒內層。


    “黃都監放心,在下定當竭盡全力,將錦盒送至劉文堅處,告知其密信所在,閱後即焚。”


    “有勞了。”


    黃德和又給了那探子幾兩銀子,送他出了別院大門,才敢喘上一口大氣。


    你道這西夏探子是誰?


    倒也算是野利家奴,但並不跟隨野利南鳶,而係野利北笙大小姐麾下兵衛,野利北笙稱其為戰奴,也是極為信任之人。按照野利北笙的吩咐,戰奴成功將黃德和密信塞入裝有金腰帶的錦盒之內,卻並未告知劉文堅本人,隻待有朝一日錦盒被發現,密信暴露,那黃德和與劉文堅罪行便昭然若揭。


    當然,這野利北笙的行動事先便與徐碩做好了安排,隻待錦盒一送達劉文堅處,徐碩便采取下一步的行動。於是便有了劉文堅麵館與幼慈相遇的一幕,幼慈此舉隻是為了牽製劉文堅,來個調虎離山,而那徐碩則進入客棧,潛入劉文堅客房尋找錦盒的下落。


    待確定了錦盒位置,徐碩出現在了麵館,拉了幼慈打道回府。可憐那劉文堅一場驚嚇,還被蒙在了鼓裏。


    不知二賊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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