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鎮。


    聚雲莊就在黑水鎮的東南角,倒是一處絕佳秒地。在這個宋夏交界的小城鎮上,竟然有這麽一間飯莊酒樓,倒是蠻稀罕的。


    不過,在黑水鎮這個神奇的地界兒,確實也需要聚雲莊這樣的酒樓存在。這大宋的,大夏的,甚至還有遼人、回鶻,商貿往來頻繁,哪裏落腳方便?沒有聚雲莊還真的沒了去處。


    此刻,一黑衣人坐在聚雲莊一處叫“閑雲”的閣子內,氣定神閑。


    他收到線報,今日有人去了李元昊的項上人頭,要來受賞。


    這黑衣人喝著小酒,心內明鏡似的,什麽李元昊的人頭,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就靠夏竦那誘格懸賞的小伎倆,怎會就真的能取李元昊的人頭?


    不過,從西夏來的消息,似乎那李元昊真的中了毒,現在西夏朝內大亂。


    黑衣人得了夏竦令,前來聚雲莊守候。他覺得此處便是一陷阱,怎可能如此之順利,那鷹隼般的人物,怎會如此不堪一擊?


    不過,越是如此,越是激發了他的好奇心,他倒是想看看這西夏國怎地帶來李元昊的頭顱。


    金樽玉醑酒,醉笑看吳鉤。


    持觴風滿座,須臾斬寇首。


    黑衣人喝了一口杯中的玉醑酒,不由地隨口吟出一首詩。吟罷自嘲地笑笑,都怪平日裏跟著那幫夫子,學得這般酸腐,還吟詩作對,真是狗屁不通。


    正思忖著,忽聞屋外有了動靜,簾子一動,但見廝波引了男女二人進屋。黑衣人定睛一看,那臉麵似乎便是之前打過照麵的陸瑚、陸珊兄妹二人。但是那舉止似乎又有點可疑,他說不出來哪裏有問題,但是,這兄妹二人似乎跟先前所見略有不同。


    他一直都不太讚成夏竦豢養農人,誘格懸賞的計劃。一方麵是農人眼界窄,盯著懸賞那點蠅頭小利,所謂利令智昏,何況本身就智慧不足的農人呢?若是因此送了農人的性命,那也是朝廷命官草菅人命。另一方麵是,民間豢養殺手組織,這本也不符合朝廷身份,不論這殺手是什麽人組成,這種行徑無異於江湖術人之道,上不得台麵。這李元昊已然興國,國與國之間的鬥爭,哪裏能若此小打小鬧,豈非兒戲?


    雖說若此,但是人既已隨了這德高望重的老夫子,其命令也得遵守。正所謂“令行禁止,王始也。”


    相互稽首了了禮數後,那兄妹對著黑衣人微微一笑:“狄將軍。”


    黑衣人正是狄青狄漢臣。狄青自打河中府案了結後,便被官家命為涇源路副都總管、經略招討副使,隨夏竦、範仲淹、韓琦一行前往延州一帶。夏竦雖是老朽,心奸猾,但對狄青頗賞識,感其身手,便將這誘格懸賞之事交付於他。但那夏竦奸猾,培養農人,建立殺手組織一事並不讓狄青多插手,隻是這聚雲莊匯合一事,托付於他。


    狄青本也誌不在此,亦不多問。隻是今日來了這聚雲莊,多有存疑,尤其這兄妹二人,行跡尤為可疑。


    “帶來了?”


    那陸瑚笑了笑,將一方形錦盒置於案幾上。


    狄青將那錦盒層層打開,那血腥的臭味便撲麵而來。一枚人頭藏於盒內,但見那發髻上一枚玉簪子,狄青心內便“咯噔”一下,這玉簪子分明是宋物,那大夏國的李元昊頭上何來此物?


    他將那頭顱提起,往那臉麵上一看,差點沒有背過氣去,這分明是自己的軍中兄弟郎輝!驚愕之間,忽見那“陸珊”玉手一抬,指縫間三枚精巧弩箭飛出,若是尋常武夫,定是躲閃不及。隻是不巧,這次弩箭的目標是狄青,落空亦是尋常之事。


    弩箭非但落空,那狄青一個轉身,竟是憑空將那三枚弩箭都穩穩接在手中。說時遲,那時快,對方尚未反應過來,那三枚弩箭已然從狄青指縫間飛出,回敬給了對手!


    話休煩絮,這陸瑚陸珊兄妹自是野利南鳶和野利北笙二人假扮。那夜祖屋跟前,因恐嚇那張混張蛋兄弟二人,得了郎輝五人尚在祖屋內的蹤跡,野利兄妹便入了那屋子,自廚房灶台之下尋得一密室,饒是郎輝孔武有力,亦不是野利兄妹的對手,而丁家兄弟畢竟出身農耕,使槍弄棒的小功夫根本未被野利兄妹放在眼裏。


    兄妹二人先得了郎輝性命,再從丁家兄弟口中得知聚雲莊接頭的暗號,隨後便提了的頭顱前去赴約。


    這野利兄妹心內明鏡似的,那陸家兄妹被捉,其實對方依然算計在內,誘使二人去了祖屋,再設計要了二人性命。若是兄妹行事順利,便去聚雲莊交付頭顱,領取賞金。若是如此,他們倒是拿著那郎輝首級,給那聚雲莊內接應的人一個下馬威,倒是要瞧瞧這宋人還能使出什麽三腳貓的伎倆。


    誰曾想,在這聚雲莊內,竟然遇到狄青這般強敵,空手接住野利北笙大小姐的三枚弩箭。北笙自然也不是好欺負的,眼見著自己的三枚弩箭直奔自己麵門而來,便往那窗戶外一探,整個身子便從那二樓閣子內飛了出去,如燕子一般穩穩停在聚雲莊的飛簷之上。狄青正要追出,那野利南鳶自腰間抽出一把細軟銀劍,劍鋒突地直指狄青腰眼而去。那狄青是什麽人,哪裏會受此幹擾,隻是一味對著那北笙而去,絲毫不理會南鳶的劍鋒,隻將手中的神機萬勝水龍刀一抬,便將那銀劍穩穩架住,南鳶頓時有力壓千鈞之感,狄青氣運指尖,水龍刀刀鋒一轉,饒是那野利南鳶自幼習武,追隨其父南征北戰,功夫內裏皆不弱,亦差點將手中銀劍飛出,竟是腳下一個踉蹌,好不容易才站穩腳,但見那狄青身子已如利箭一般自窗中飛出,直奔北笙而去。


    狄青當然知道這對手的強弱,一眼望去,這二人便功夫不弱,非但如此,這兩人均是常年習武之人,尤其那男子步伐穩健,氣運沉著,一看就是練家子。這女子體態輕盈,翩躚靈巧,其功夫可能不若男子,但是勝在頭腦靈動。亦不敢小覷。若是兩相較量,還是先拿下這女子更為容易些。


    這二人若是聯起手來對抗,狄青勝算較低,利用弩箭將女子逼開,強行分離這二人,才是上乘之舉。


    北笙亦察覺到狄青的戰術,心想不好,這宋將明明白白是衝著自己而來,這算是什麽,分明就是“半夜吃桃子,揀軟的捏”嘛。看準自己是一介女流,功夫不比哥哥,便盯緊了我,這人真是存了心使壞。


    北笙不敢分心,抽出一根銀鞭招架。


    那狄青一把水龍刀如入無人之境,對北笙的銀鞭沒有任何畏懼,刀鋒直劈北笙麵門。北笙一個閃身,躲開刀鋒,不想那刀鋒如塵,竟然將麵上易容的一張人皮劃得自麵上裂開,北笙隻覺臉上一涼,用手往麵上一抹,未曾想那人皮麵具竟然紛紛落下,隻看得北笙心內驚懼無比。


    那狄青一把大刀再度逼近,北笙連連躲閃,她用餘光一瞧,已無退路,飛簷之後便是紅牆峭壁,如若不小心,便自樓上跌落下去,即便不會危及性命,也會摔個半殘。


    北笙心中一動,不若來個誘蛇出洞。隻見她步步緊退,直到屋簷邊緣,那狄青大刀亦步步緊逼,北笙勝在手腳利索,自屋簷絕壁處,狄青未曾想到她一個回旋,竟然穩穩滑到自己身後,長鞭飛出,狄青腦後一陣涼風,急速閃身那長鞭所及飛簷瓦礫,皆粉碎。


    原本對對手有幾分輕視的狄青,此時心內一驚,這丫頭竟然身手如此敏捷,不敢小覷。正思忖著,那野利南鳶已自閣子內飛出,前來接應。狄青不敢分神,手中水龍刀一提,氣貫長虹,對著那野利北笙又是一刺。北笙肝膽俱裂,這宋將非但步步緊逼,且是招招致命,即便有哥哥的接應,亦擺脫不了這兩相對壘的頹勢。


    狄青絲毫不顧及那南鳶的劍鋒,水龍刀所到之處皆對準北笙,令其應接不暇。南鳶一支銀劍卻根本無法近那狄青的身,每刺出一劍,不是落空,便是被其刀風震出,南鳶進攻之時,也是敗退之時,心裏難免焦慮。南鳶早令晴柔在此接應,卻遲遲未見其身影,而一個狄青,已經令兄妹焦頭爛額,尚不知他是否還有部隊接應,想到此,南鳶心若油烹。


    那邊廂,北笙被那狄青步步緊逼,憑借著那股子靈活巧勁,勉強能穩住陣腳,但處處被動,北笙一再告誡自己要沉著應戰,就像初入戰場之時,爹就跟自己說起,戰爭裏最重要的是心態,心態好者勝。


    戰術和戰略再好,若是人心浮躁,其功必減半。人的能力有限,再強大的人都會遇到更厲害的對手,正所謂,狹路相逢勇者勝。這個“勇”字,不是逞強鬥勇,而是臨危不亂的心境。


    狄青不是北笙遇到的最危險的對手,但肯定是最厲害的。


    幾經回合,北笙發現此人狀態穩若泰山,不論上風還是下風,甚至身處危機邊緣,此人絲毫不亂,他夠勇,夠穩,夠智謀。


    北笙不由得心下生得幾分佩服,若非是宋將,有個敵我之分,或許還能交個朋友。不知道此人碩哥哥是否識得,若今日一命尚存,他日或可能還有個交情。


    正思忖著,那大刀又至,直奔北笙門麵。


    北笙並不躲閃,一貓腰,從狄青腋下滑過,這一動作極快也極險,牆頭瓦礫紛紛掉落,引得樓下一眾圍觀者紛紛尖叫。


    狄青像是料到北笙這招,急速回身,大刀又至,北笙隻覺背後生風,躲閃不及,背上一涼,然後一陣劇痛。南鳶見妹妹此情形,不由地一聲吼,銀劍一提,直奔狄青腰眼,狄青一個閃身,南鳶撲空,再急速又刺,狄青再閃,南鳶再刺……三四個回合下來,狄青絲毫不亂,南鳶越戰越勇。


    孰料那狄青有意引南鳶來刺,步步往飛簷邊緣引,隻聽得北笙大喊:“哥哥當心腳下!”話音未落,南鳶整個身子飛出,情轉直下。北笙五髒俱焚,長鞭一舉,甩出一道銀色閃電,整個將狄青身形纏入長鞭陣勢之中。若是換了他人,定是招架不住這鞭子,但不幸的是,北笙麵對的是狄青,雖然身形魁梧,但極其靈活,隻見他身子柔軟如一條長蛇,自鞭陣中遊移,須臾之間竟自鞭中脫身而出。


    北笙大驚,心內一動,所謂,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宋將雖招招致命,但是他決計不是要帶兩具屍體回去複命。


    北笙定了定神,身形躲閃,腳步遊移,狄青仍是步步緊逼,心內卻對眼前這個小丫頭漸生佩服,一個弱質女流,竟然能抵擋自己數十招,臨危不亂,陣腳沉穩。並不像是未滿雙十的女子,倒是更像大家風範的長者。若非是有個敵我之分,尋常巷陌偶遇,或許還能成個至交好友,相互切磋切磋這功夫技巧。


    神思正有遊離,但見女子身形脫開陣勢,竟是往那牆頭峭壁撲去,狄青哪裏料到對手有這一招,似是破釜沉舟之態。狄青趕緊追隨那女子而去,但見她回身一望,梨渦淺笑,“狄將軍,我們後會有期。”驚鴻一般自那飛簷邊角而下,狄青大驚,長刀急收,飛身追隨而去。這樓宇雖不算高,但是這樣飛身而下,就是不死也得半殘,這如何是好?狄青一麵不想領個屍首回去,另一麵亦不想見到如此巧笑倩兮的佳人成為殘廢……


    一時間憐香惜玉之心頓起,隻管往那北笙撲下的簷壁飛身而去,但見他長臂一展,竟是將北笙衣袂牢牢抓住。狄青再伸手緊緊拉住樓麵出拉出的迎客彩幡,二人隨即停在半空中。


    狄青氣運掌心,正待飛身往上,說時遲,那時快,那女子忽的從一雙蠻靴縫中抽出一把精巧短刀,刹那之間短刀沒入狄青胸口,一陣劇痛瞬間襲來,女子依舊笑意盈盈,卻毫不鬆懈,氣運掌心灌注全力向狄青拍去。那狄青是誰?身經百戰,人稱“麵涅將軍”是也,何曾懼怕過此等局麵,雖是疼痛難當,亦是強忍住穩了陣腳,那北笙一掌劈來,狄青手一鬆,身形一閃,竟是躲開了那掌風,隨即長腿空中一掃,北笙未料其仍有殘力,被其一腳掃了一個正著,再也忍將不住,五髒六腑都似著了火一般疼痛,手不禁一鬆,整個身子如大石一般滑了下去。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卻說那野利南鳶被狄青引至簷角邊緣,跌落下去,虧得自幼習武,功夫不弱,拉了那彩幡穩住陣腳。幾經消耗,難以支撐之時,虧得部將賞晴柔及時趕到。那賞晴柔率了一眾分隊二十來人,先是將那聚雲莊圍住,她自己先飛身上前,解了南鳶之困。


    她領了南鳶至那聚雲莊樓下,那些食客見勢不妙,紛紛躲閃,偌大的店麵搞得是雞飛狗跳。


    那狄青雖身負重傷,但眼見煮熟的鴨子要飛,亦心有不甘。竟然拉了彩幡,順勢而下,滑至聚雲莊樓下,本想尋那北笙去處,不想樓下一眾藩兵湧來,人數雖不多,但也足以令他分神。狄青心內一陣惱怒,大刀一展,準備大開殺戒。


    突地,自藩兵陣隊裏閃出一頎長身影,竟然好生眼熟!


    “兔子!”狄青心內叫到“不好!這兔子不是個易對付的主……”未曾想那兔子後麵還跟著方才打鬥的“陸瑚”,看樣子,這“陸瑚”像是這“兔子”的主人。


    他看看自己胸口短刀,刀身已經沒入骨肉,竟是沒有半分血跡。看這主仆二人的架勢,今天不像是自己捉賊,反倒更像是賊捉自己。


    卻說賞晴柔見到狄青,想到自己苦心孤詣經營的伴月閣毀於一旦,那洪釗莫名之死,更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長劍當胸,突地飛了出來。


    “宋狗,吃我一劍!”


    狄青顧不上身上傷勢,閃身入陣。


    而那南鳶一心擔心自己妹子,見這狄青從樓中出來,但是妹子卻不見,心急如焚。那北笙自從樓上被那狄青打落,卻是掉入樓宇背側,南鳶與晴柔等人,隻專注正麵狄青動靜,竟然錯過了一場絕佳的營救。


    “留活口……”


    南鳶急急道。狄青隻一笑,“活口?你這是跟我說的嗎?”


    “宋狗,休得猖狂。”晴柔舉劍又刺,狄青不慌不忙,亦不躲閃,飛身迎上,似是要將整個身子壓在晴柔的劍鋒之上。那晴柔何曾見過此等亡命陣勢,心內一懼,劍鋒不由地軟了半分,那狄青卻身形絲毫不亂,一柄水龍刀探至晴柔眼前,忽的刀鋒一偏,竟是將那一柄水蛇銀劍生生挑開,好一把銀劍自晴柔手中飛脫開去。


    南鳶大叫不好,手提長劍飛身而來,誰曾想那狄青大刀一轉,架在晴柔頸項之上,“怎麽樣?還要上?”


    南鳶的劍生生停在了半空中。


    晴柔嘴角卻微微一笑,低聲與那狄青說道:“你拿我的性命威脅他,是不是搞錯了?我命於他,不過鴻毛。”


    “那咱們今天就打個賭?”狄青笑笑,胸中那柄短刀帶來的疼痛漸漸變成了麻木,他隱隱感覺到來自體內的那股傷痛的威脅。暗暗告訴自己,不能戀戰,能拿住這女人,也算是逮了一隻兔子。


    狄青與那野利南鳶四目相對,南鳶銀劍當胸,卻舉劍不前。


    “狄青,我妹子呢?”


    正言語間,但聽前路一陣喧囂,狄青情知援兵已到,當下微微一笑。那野利南鳶焉有不知之理,饒是那晴柔的分隊再是凶悍,亦隻有二十來人,未必是這宋兵的對手。但妹子下落不明,而晴柔尚在對方手裏,他遲遲不願離去。


    “公子,快走。”狄青刀下的晴柔,忽的高聲喊道。


    狄青與南鳶忽聞此言皆驚。


    “公子,他們不會拿我怎樣,你先尋大小姐的蹤跡是真。”


    南鳶眉頭一皺,“晴柔……”


    晴柔對著南鳶微微一笑,心內倒是一片寧靜,自是打小跟隨這野利公子,隻道他蛇蠍心腸,雕心利爪,不想今日能若此顧及自己性命。


    “走!”


    那宋兵隊伍漸近,南鳶心頭一沉,對著狄青咬牙切齒道:“狄青,他日若有機會,我定將你碎屍萬段!”


    一聲令下,帶著一眾禁軍侍衛急速撤退。


    那狄青亦不阻攔。隻是捉了那晴柔翻身上馬,今日這兔子是跑不掉了!


    不知賞晴柔能否脫逃,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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