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壞細觀眼前之人,一段白色絲帶束著烏發,身上是一件普通牙白色交領襴衫,下擺是同色一橫襴,腰間一道青色束帶。這裝束與常人別無二致,但就是感覺這人別有一番風韻情致。


    細細往那臉麵上一瞧,眉心一顆紅痣,一雙水杏般的眼睛似笑非笑,眉目間一股英氣卻又暗藏一種嫵媚之色。一笑間,梨渦乍現,這男子好生眼熟。


    “我見你並無歹意,也就送上一支筆做見麵禮了。”徐碩見到此人,滿麵笑意,阿壞看了心裏直犯嘀咕,這眼角眉梢都是笑,真比過年都樂嗬。


    “我怎會對碩哥哥有歹意呢。”


    那人上前一步,對著徐碩也是笑意盈盈。不用說,眉心一點紅痣的人,除了野利北笙大小姐,還能是哪個?


    “北笙,你怎麽會來?”


    “這可要多謝了這位……道長。”北笙斜睨了阿壞一眼,“今日他扮做雲遊方士到了米家莊,我瞧著他就不像是雲遊之人。他那哪裏叫占卜,問東問西的,分明是來打探消息的。”


    “我怎生就不像是雲遊方士了?”


    “你說你平日裏煉製丹藥,成日與仙爐為伴。但是你身上一點丹藥味道都沒有,哪裏有煉製丹藥的模樣。而且,你說你雲遊四海,我瞧你這腳上的鞋子,明明一雙舊鞋,但鞋底的磨損程度根本不像是走了很多路的樣子。至於星象占卜,本大小姐都比你知道的多,你好意思說是占卜,問來問去,我看你就是來打探消息的。我觀你手指修長,指尖有厚繭,但掌心柔軟,身形輕盈,腳下無聲,不像是方士,倒像是市井內的妙手空空。”


    “你……”阿壞氣得一跺腳,上前一步,對著那北笙細細觀之,不由驚歎,“你……你就是那個跟米家小娘子在一起的姑娘,對的,就是你,眉心有顆紅痣。”


    徐碩將阿壞拉到一旁,笑道,“北笙,且莫計較,這是我患難兄弟,姓姚,人稱阿壞。”


    “阿壞,這名字好,像你。我叫野利北笙,碩哥哥的……的……。”


    “紅顏知己,這個我阿壞還是能看出來的。”


    “不錯,就是紅顏知己。”北笙轉而又向著徐碩道,“碩哥哥可知狄青此人?”


    “狄大哥?你與他有何關聯?”


    “我能與碩哥哥在此地相逢,完全是拜你的狄大哥所賜。”說著便從夏竦誘格懸賞一事講起,繪聲繪色,徐碩與阿壞聽來頗有點意思,說到驚險之處也不免替北笙擔憂。


    卻說那日,北笙與狄青交手,自聚雲莊樓頂打落,北笙試圖拽著樓旁彩幡,怎奈狄青一掌太過淩厲,整個身子直直衝著地麵砸去。


    說來也巧,也是野利北笙命不該絕,那彩幡雖說架不住她往下的勢頭,卻也減緩了衝擊力,北笙身子墜地,不偏不倚正好跌落在米家父女送菜的太平車上。米小小嚇得不由尖叫起來。米家老爹常年賣菜,也見過一些紛爭波瀾,情知這自樓下墜落的女子定是惹了禍事,現下落在自己車裏,若是被府衙帶了回去,問來問去反倒是沒事找事,惹禍上身。不若趕緊一走了之。便是一刻不停,手裏的鞭子猛抽那頭拉車的驢子,不一會兒功夫便消失的無影無蹤了。


    米老爹原本是不想惹事,待到僻靜處便將北笙棄置路旁便好,誰知那米小小天性純良,又見落下的北笙一副嬌俏模樣,渾身又是刀傷,又是摔傷,心下不忍,便是說服爹爹竟是一直趕路,將那北笙一路帶至狗頭山米家莊。


    雖多處刀傷和跌傷,總算沒有傷及筋骨。米小小著了金明縣城內的郎中救治,自己也盡心照看,不過半月光景,這北笙的身子便恢複了大半。那米家父女問及北笙姓名和遭遇,隻說是跟哥哥在聚雲莊吃飯,不想遇到了強人。三言兩語將父女二人打發了,那米家父女見北笙形容舉止自有一股氣派,言語間又有禮有節,心下都不覺喜愛了幾分,便也不再追問。


    北笙原本想等身子恢複便回了興慶府尋哥哥從長計議,但卻發現這米家莊甚是有趣,偶有宋兵往來,跟莊子裏的女子們關係頗有曖昧。問了米家妹子才知,這附近竟然就是金明十八寨的軍營所在。


    那北笙有心多留幾日,探探這金明十八寨的消息。她早知大王當日送了一波又一波降軍,將這金明十八寨攪和得是泥沙俱下,三川口一戰,鎮守宿將李士彬被割了一隻耳朵,人也被活捉,寨裏軍士將領死的死,傷的傷,也剩不了什麽人。不知道如今這鎮守金明寨的將領是誰?而營寨之中可還有我大夏國之軍隊?


    存了一顆打探的心,北笙更是刻意討好那米小小,原本北笙便擅於察言觀色,何況那米小小心地單純,見北笙樂於與她交好,便是心內樂開了花。


    “小小,你長得這麽好看,怎麽那些軍士,竟然沒有一個相好的呢?”


    那米小小神色忽的黯淡,“妹妹你有所不知,非是小小沒有,而是這人我也不知道個下落。”


    原來那米小小有個相好,喚作曹滸,心性善良,頗為憨厚。在副將李漢手下當差,認識時間不長,是米家父女往軍營送菜時識得的。小小雖單純,但也冰雪聰明,這軍營裏有幾位軍爺對自己有意,也不是不知。偏生就這曹滸她格外留意,此人不像普通軍爺那般粗魯,生得是眉清目秀,舉行也斯文,見到小小舉行得體,偶爾笑笑,也會紅了臉,小小見了他這模樣也心中歡喜。


    話說小小與這曹滸剛好了沒幾過半月,這寨子裏來了一位方士,一派仙風道骨的模樣。當日小小與那曹滸剛巧有些言語之間的不快,又念二人感情未定,便出現齟齬,姑娘家心中頗為不定,正好那方士被爹爹邀請住於自家。小小便私下詢問那方士,可否為感情占卜一二。不想剛一報上曹滸生辰,那方士掐指一算,便神色大變。說是二人目前所遇之事極為棘手。需尋法子化解。小小心中焦慮,問那方士可有什麽途徑。那方士神神秘秘與了她一個陶瓷小罐,交代她在曹滸下次來莊子時,留其飲食,將此藥倒進碗裏,藥進其腹,不出三天,他便對她心下臣服,再無二心。


    那方士給了方子的第二天便離開了,至此無影無蹤。而小小對其不疑有他,數日後,曹滸再入米家莊,小小留其飲食,那曹滸心下歡喜,便是散了前日的不快,樂得與小小共進餐飲。那小小見曹滸吃的開心,想著日後二人便能長久一起,也是心下歡喜。


    但那曹滸,至此回到營寨之後便一去無音訊,小小幾番打探,那些軍士隻說沒見著,沒有多談。


    北笙聽著小小言語,心知這方士有詐,想這世間哪有什麽令人死心塌地之藥,就那苗疆的情蠱,亦不能控製人的心智,不過是蠱毒發作,對背棄之人有個懲戒而已。要說令人死心塌地,那還遠得很呢。


    眼見著小小因了曹滸之事鬱鬱寡歡,北笙亦有心幫她一幫,就那方士所為,北笙料定那小瓷瓶內的不是什麽好東西,興許是穿腸毒藥也說不一定。


    “我前兩日跟一名去米家莊的軍爺打聽,他不小心說漏了嘴,說那曹滸死了有些日子了,緊接著還有一名兵士也離奇而亡。這事兒我不敢貿然告知小小,便存了一查到底的心。今日見這方士,漏洞百出,言語間打探的東西倒是跟我關心的有幾分相似,便一路跟蹤,想不到他果真是這軍營之人,更想不到還能遇到碩哥哥你。”


    “這金明寨怎麽說也是軍營,你竟然能直達主將營帳。”徐碩想到此,不禁搖頭,看來這李士彬死後,金明寨雖說有個李馭疆鎮守,但誠如範公所言,這金明寨是不能再姓“李”了。李馭疆就是一個象征意義大於實質意義的主將,金明十八寨落在他的手裏,遲早是個完蛋。


    “我一路跟著那方士,呃……阿壞兄弟來到狗頭山後山,我見他並未從正門進入,而是越過旁邊的茅廁矮牆。我便一路追隨,但是不敢跟得太緊,畢竟那矮牆後便是茅廁,空間狹窄,環境醃臢,我隻有等了片刻,估摸著他走遠了,我再翻牆而入。我以為跟丟了他,想不到在這營裏七拐八拐,我竟然瞥見他進了一間營帳。”


    徐碩望著阿壞,笑了笑,“你一向自詡自己是空空妙手、腳底生風,想不到今日竟被人跟了,還毫無察覺。”


    “徐大哥說得是,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這位姑娘生得水靈靈白生生的,自然是個人外人,天外仙。”


    北笙聽得阿壞誇讚,笑靨如花,對著阿壞說道:“我雖知你是有意為自己開脫,偏生就是喜歡你這話。”


    北笙雖是男兒裝扮,但卻更添幾分颯爽英氣。徐碩一見北笙又是吃驚又是歡喜,聽了北笙的一番敘述,也不禁暗自感慨,這宋夏交戰,無個寧日。夏大人的誘格懸賞,豢養農人殺手,明顯已為李元昊所破,而李元昊接下來有何舉動,卻未可知。想來自己與北笙之間,不談家國,隻論情義,怕也是不可能的。不知道在何時何地,就損了對方利益,分道揚鑣是小,反目成仇是大。


    一想到此,徐碩神情越發凝練,眉宇間升起一點愁雲,北笙畢竟年紀尚小,見到徐碩一味沉浸在歡喜甜蜜之中,不解對方為何神色由晴轉陰,隻道是曹滸之事令他心煩。不由地心下一沉,想必那曹滸是真的死了。


    “碩哥哥,是不是曹滸真的死了?”


    徐碩看著北笙,心內一動,知她一心想幫這米小小尋找曹滸的下落,竟是從未考慮過橫亙在二人之間的家國恩怨。這姑娘雖是鐵鷂子出沒沙場,又是西夏將門之女,但畢竟也是碧玉年華,一派天真。即便被狄大哥打落樓下,瞧她言語間,亦無怨恨之色,這麽對比而來,反倒是自己狹隘了。


    “碩哥哥,你說話啊。”見徐碩良久不語,北笙未免有點嬌嗔,用手指撫了撫他額前的發絲。


    徐碩見她如此情狀,不忍相瞞,將自己收複兀二族,巧遇李漢之事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北笙眉頭一皺,“我隻道這曹滸已然喪命,不想還如此離奇曲折。”


    “北笙,你如何看?”徐碩隻說了那曹滸的死狀,卻並未言明日木達當日的“中蠱”一說。


    “曹滸之死,跟那方士的藥水自然是脫不了幹係。碩哥哥,我曾聽仁榮老爹言蠱毒一事,不知你可有耳聞。”


    “巧了,我手下剛好有一名黨項小孩,亦跟我提及過這蠱毒。但據他所言,這是苗族的一種巫術,這金明縣毗鄰大夏,黨項羌人聚居,哪裏來的苗人?”


    “碩哥哥,你好生糊塗。虧你還是大宋將門之後,難道不知這宋境西部乃夷漢雜居之地。大宋僅巴蜀瀘州便轄18羈縻州,且你中原官員屢屢往羈縻州任職,這黨項羌人聚居之地,有苗人難道不是人之常情?”


    “聽北笙所言,竟是將我大宋人口局勢了如指掌。”


    “所謂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碩哥哥,你休怪我賣弄。”


    “非也。隻是這‘百戰百勝’似乎是給我一個警告。”


    “警告又如何?了解對手動向,也是戰爭必須技能呀。”


    “我對北笙刮目相看。”


    “碩哥哥別是惱我才好。”


    “怎會,你有你的立場。”


    北笙不由會心一笑,“我的立場就是幫助碩哥哥。”


    徐碩聞言,心下一甜,到底是少年心性,再是鐵血的將領,也不覺胸中百煉鋼化繞指柔。


    “你們有完沒完?我隻是想聽聽這苗人不苗人,蠱毒不蠱毒的接下來怎麽個尋法?偌大的軍營,誰知道有沒有苗人?他臉上又沒有寫這苗這個字。”徐碩與北笙二人言語曖昧,卻急壞了一旁傾聽的阿壞。


    北笙笑著轉頭望著阿壞,“阿壞兄弟,你有所不知,這苗疆巫蠱之術,一向是女子養蠱,男子是養不出來的。”


    “但方才你說那出現在米家莊的方士卻是男的?”阿壞仍是不解。


    “這養蠱之人是女子,但是煉毒之人可以是男子。就是說,有苗女養了這金蠶蠱,由一名男子將金蠶蠱毒提煉了出來,然後給這曹滸還有和彥超下了毒。”


    “北笙,你可知這毒如何提煉?”


    “我在仁榮老爹的行館內看過相關記載,如果想提煉毒素的話,可以從先前中金蠶蠱毒的其他毒物的屍身上割取一部分,放到一個小型容器中,慢慢發酵。最後容器壁上的發酵出來的水份便是提煉出的毒素。這也解釋了那方士給米小小的毒素就那麽很小很小的一個小瓶,這麽提煉的毒素委實不會太多。”


    “這個,我倒是想到了一點。”徐碩忽的雙目一閃,靈光一動,“李漢說,發現曹滸屍首之後,將屍身停放在軍營的停屍營帳之中,過了數日,又發生了和彥超之死。也就是說,這幾日內,可能有人自曹滸身上取走了某個部分,用於提煉這金蠶蠱毒,再一次給和彥超下毒。”


    “那這麽說,凶手很有可能就是這軍營中的某個人。”阿壞忽的毛骨悚然,“萬一有人給我們下毒怎麽辦?徐大哥,我們趕緊逃走吧。”


    逃走,徐碩想到了李漢先前的舉動,接二連三地死了自己人,死相又可怖,還不知這死亡的原委,生出這逃走的念頭似乎無可厚非。就像這阿壞一樣,危難之時生出趨利避害的天性。但是,李漢畢竟跟阿壞不同,他作為跟隨李士彬出入戰場多年的副將,死了兩名同袍兄弟,怎就生了逃走的念頭,莫非,他從這二人的死亡中覺察出了更加令人不安的訊號?


    “你徐大哥可不是貪生怕死的人,你要是怕被下毒,你自己逃走吧。”北笙跟阿壞撇撇嘴,言語間的輕蔑意味很濃。


    阿壞麵上一紅,有點訕訕地。徐碩笑道,“阿壞,這人趨利避害乃天性,你第一個想法是逃走,沒有什麽問題,何必臉紅。”


    “那徐大哥,若是戰場上的逃兵,也可以說是趨利避害嗎?”


    “不,那是軍人。軍人的職責是保家衛國,上了戰場,唯一的目的就是抗擊敵人,唯一的方向就是往前,軍人非常人。”徐碩拍拍阿壞的肩膀,“你雖跟我多日,畢竟未入軍籍,也沒有從軍的經曆,不知這些也是人之常情。”正是:


    軍人奉役本無期,落葉花開總不知。


    走馬城中頭雪白,若為將麵見湯師。


    天色漸暗,北笙情知這大宋軍營亦非久留之地,便起身道:“碩哥哥,今日能見到你,北笙自是歡喜,隻是你們這營帳人來人往,我也不便久留。”


    徐碩點頭道:“這曹滸喪命和苗疆蠱毒一事,你在米家莊也多多打探,行事需小心,千萬別中了那巫蠱之術。”


    二人又相互訴了些許衷腸,約好各自打探這巫蠱之術的來曆,徐碩才遣阿壞將北笙送出營寨。


    不知曹滸命案何從發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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