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馭疆因外甥陸飛揚在校場為徐碩一劍斬首,那李馭疆夫人聞訊悲慟不已,連日臥床。那陸飛揚原本是李馭疆妻舅之子,怎奈父母早亡,李馭疆夫婦膝下無子,隻有一女。便將這陸飛揚養於身邊,視如己出。李馭疆也對這外甥給予厚望,不論是刀槍劍戟,還是紙墨筆硯,都學了個遍,雖不算精通,但是通了個七七八八。那陸飛揚年紀尚輕,卻也在軍中討了個節級,雖說有李馭疆的因素,但其尚算爭氣,入了軍營以來,上陣殺敵,還是軍中操練,從未出什麽岔子。


    不想就這次徐碩操練,竟然因為腹瀉一事耽誤操練,壞了軍紀,白白送了一條命。


    李馭疆五髒俱焚,就像是看到自己的希望生生破滅一般,連日來如同幽魂一般。亦不管徐碩有甚軍紀,將那陸飛揚靈柩帶回別院,靈柩存於堂前。焚燒紙線香燭,燃長明燈,舉家上下皆戴孝。


    陸飛揚平日雖不跋扈,但個性確實張揚,可謂人如其名,本就一派神采飛揚之風,因此,軍營內喜的人喜,惡的人惡。喜的人並不顧及陸飛揚到底是怎麽個死法,都一身縞素,前去祭拜。即便是軍營內,亦有人燒紙拜祭。


    卻說那王乾誌一向與陸飛揚交好,飛揚死,王乾誌放聲大哭,待陸飛揚停喪三日,出殯之日便早早在縣城主街守候,待飛揚靈柩經過,便與一眾交好兵士,銀裝素裹跪於街心,放聲大哭。那王乾誌口中吟道:


    落日照古戍,蒼煙黑水流。


    悼君傷惻然,淚冷祭沙州。


    跟隨其後的一眾將士紛紛落淚。那李馭疆聞得王乾誌口中吟唱,亦是禁不住一番熱淚。心內五味雜陳,對那徐碩是咬牙切齒。


    正待起步,忽見人群中身形一閃,走出一眾軍士,俱縞素。為首之人長身玉立,器宇軒昂。往那臉麵上一瞧,正是一劍要了陸飛揚命的徐致澄徐碩。那李馭疆畢竟出身將門,亦知禮數,雖是心內憤懣,卻也有禮有節,對著徐碩深鞠一躬。


    徐碩忙上前攙挽扶將,“李將軍,您受苦了!請受徐碩一拜。”說罷便行叩拜之禮,那李馭疆趕忙還以喪拜禮儀,並不失周到。


    那李馭疆手下一眾李家軍卻見徐碩領了眾將出現,心下頓時一驚,不想這徐碩竟然有此膽量,竟在這當口當街拜祭,真是大有挑釁之意。李馭疆從旁家將李敢手中緊握刀柄,欲殺徐碩。卻見旁邊李漢帶劍相隨,亦是心有顧慮,不敢貿然動手。


    徐碩對著陸飛揚靈柩拜了三拜,“陸兄弟,大家同袍一場,你泉下有知,便助我肅清奸賊。”說罷,便吟詠一曲《詩經》中的《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


    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


    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李馭疆在旁,聽得徐碩吟唱,又念及陸飛揚生前種種,不禁放聲大哭。


    待得安葬完畢,已近酉時。李馭疆怏怏回府,李敢等一眾將士則回軍營待命。近些時日,李馭疆均告假在家,想到甥男之死,便是心灰意冷,對前方戰事亦無甚鬥誌。


    甫一回府,李馭疆便去了夫人房中,那李夫人乃李馭疆原配,其娘家乃浙江陸氏一族,係商賈大家。這李家軍需,多有從陸家尋取支援,因此,這李馭疆對夫人敬重有加,即便是膝下無子,亦不敢貿然納妾。


    卻說這李夫人因了外甥之死,一時間氣血逆亂、阻絡蒙竅導致猝然昏厥。現下雖有大夫醫治,依舊腑氣難暢,臥床不起,更是連陸飛揚出殯亦不能同行。亦是因此,整日啼哭。


    李夫人一見李馭疆,聽了他對出殯情形的一翻描述,又泫然欲泣。李馭疆連忙安撫,端茶低遞水又忙活了好一氣,才算是將夫人哄好。夫妻二人正言語間,忽的夫人臉色轉白,蹙眉道:“你回來我又想到飛揚,一時又是氣又是傷心,倒是把正事給忘了。”


    “什麽正事?”


    那李夫人立刻屏退左右,正色道:“我且問你,這飛揚的死,你心裏惱是不惱?”


    “夫人此話怎講?”


    “不瞞你說,這幾日我心內是五味雜陳,你說說,咱們李家為了這大宋朝是盡心盡力,叔叔李士彬和你堂兄李懷寶皆被俘,生死未卜。這金明寨的爛攤子,皇帝不交給叔叔的另外兩個兒子李懷義、李懷矩,獨獨交給了你,夫君可曾想過這是為什麽?”


    “夫人,這官家用人,自當有他的考慮,而且我與懷寶哥哥年紀相仿,而懷義、懷矩尚且年幼,怎生能挑起這個重擔?而且皇上對我李家有恩,不僅追贈叔叔父子二人的職位,也提拔了兩位兄弟,夫人何來不滿?”那李馭疆蹙眉,覺得這婦人一向隻知操持家務,怎的今日想法如此之多?


    “夫君此言差矣。官家是有官家的考慮,我們也該做個明白人。你看看,官家將叔叔的兩個兒子,你的兩位堂弟提拔成了左侍禁,看著好像是保護李家後人,實則是在削弱我李家的勢力,偌大的金明寨,不讓你兩位堂弟插手。單單指派了你來接手這麽個爛攤子,說起來,這皇帝打得是什麽主意,夫君你心裏明鏡兒似的。他是不敢再讓懷義、懷矩插手,把他們調得遠遠的,你對金明寨完全不熟,那叔叔舊部你說有幾個是對你服氣的。而且夫君你的性格懦弱,不如懷寶哥哥他們仨兄弟性子剛強,他讓你繼任金明寨主帥之職,又派出個徐碩前來。但是那徐碩是什麽人?那劉平又是什麽人?虎狼之將!徐碩初來乍到,便拿我飛揚開刀,以儆效尤,合著我李家人就成了他殺雞儆猴的一隻雞了!”那李夫人越說越氣,一時間痰迷心竅,咳嗽劇烈。


    李馭疆聽聞夫人此言大驚,一麵伺候夫人喝了水,一麵安撫其情緒,口中卻道:“夫人,你老實告訴為夫,這話是誰跟你說的?你一向在家操持家務,精於女紅,琴棋書畫,哪裏來的這麽多朝政理論?


    “你也別嫌我一婦道人家言語卑微,這飛揚的死,令我心灰意冷,我又不是目不識丁的尋常女子,想我陸家,雖事商賈,卻也是書香門第,你真道我連這點情勢都瞧不出來?“


    “不是瞧不出來,而是瞧出來了,這也不是夫人您會說出來的話,定是有人教唆。”


    “夫君,你莫要言及左右,我且問你,難道真的就這麽心甘情願地為大宋朝賣命,眼看著李家心血一點點被消耗掉?”


    “夫人你這話是要被殺頭的呀,此言大逆不道。你怎麽一點不知分寸。”李馭疆神色漸變,料定夫人有人指使,心內不禁憂懼,厲聲道:“夫人,此話莫要再提。若是因了飛揚一事,與那徐碩翻臉,無異於以卵擊石。徐碩背後是誰?是範仲淹,是大宋朝。你若是覺得我用手裏僅存的李家舊部就能跟他抗衡,那真的是小看了宋朝的官家。更何況,你看看現在金明寨是什麽樣子?山河破碎,百廢待興,難道你就不能養精蓄銳,培養勢力,以待時機嗎?”


    “現在就是時機!”


    正說著,自屏風後走出一人,李馭疆定睛一看,此人正是府中的燒火丫鬟藍玉。要說這藍玉,倒不是李馭疆貼心家奴,來府上兩年,隻是這藍玉有個絕活,燒得一手好菜。當年夫人在大名府靈傑莊吃飯,偶得一道“煿金煮玉”,夫人是臨安人,打小便吃這道“煿金煮玉”,不想在大名府竟然有比臨安做得還地道美味的“煿金煮玉”。其煿金,炸的金黃,口感酥脆;煮玉則清淡爽口,自那金黃的酥脆的春筍之中流出溫熱的玉色筍粥,味道清新回甘,脆中帶著軟糯,竟是比臨安春筍還多了幾分甘甜。


    夫人當即便叫了店家,定要見見這“有一手”的庖人。不想所見竟是一女子,相貌雖平淡無奇,卻兀自帶有一股清新之氣,夫人當下便是歡喜。問及這庖人所擅長的烹飪菜式,不想竟無比貼合夫人的江南口味。當下夫人便跟靈傑莊掌櫃要了人,銀子自是不在話下。


    自打出了靈傑莊,藍玉便一路跟隨夫人左右,原本夫人跟著李馭疆宋夏邊境奔波,飲食不能調和,久而久之,胃腸隱疾,食欲不振。那藍玉一到府中,不論什麽材料,均可變著法兒地做出江南口味,深得夫人歡欣。


    正所謂,抓住一個人的心,要抓住一個人的胃。


    抓住夫人胃的藍玉,雖說是個燒火丫鬟,卻在李府地位不可撼動。此刻,自屏風後走出,李馭疆竟然不由地感覺到她身上那迫人之氣勢。


    此刻,哪怕那李馭疆再遲鈍,也知道這藍玉絕非普通的燒火丫鬟。


    “當年我叔叔李士彬便是被西夏詐降之軍從中作梗,一舉潰敗。不想這西夏探子遍布我大宋南北,就區區一燒火丫鬟,都是那李元昊之嘍囉,今日李某真是大開眼界。”


    李馭疆出言不遜,但那藍玉並不氣惱。


    “老爺,何須惱我是個嘍囉。若是你李府,你金明寨是鐵桶一個,任我大夏多少嘍囉亦是無濟於事。而今,你金明寨李家軍已然式微,宋朝皇帝派了一個白臉小將,不費一兵一卒便要了你外甥的命,接下來就是要你李家軍的兵權了,老爺,您難道還看不出來嗎?”


    “藍玉,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叫這個名字,但是你聽好了,徐碩要了我飛揚的命,那是我跟他之間的恩怨。而金明寨跟你大夏之間,那是國仇家恨,休得用我飛揚的命來遊說我李家倒戈,為你番賊賣命。”


    “老爺!夫君!”那夫人臥在床榻,聽得此話,不住搖頭,“你不念及飛揚的命,也要考慮我們李家的安危啊。”


    “李家安危?若非番賊來侵,我李家百世安穩。”


    “老爺,此言差矣。”藍玉對著李馭疆搖頭蹙眉,“老爺,若非是宋廷有虧於你李家,我大夏也無機可乘。您想想,從三川口一戰始,那宋廷對於你李家有何應援,李將軍危難之時,來接應的是範雍?還是劉平?戰後金明寨重建,您勇擔重任,但是朝廷給了你什麽?給了你一個前來替代你的小白臉。李士彬父子尚在興慶府,朝廷可有援救計劃?大宋皇帝除了安撫家人之外,可有實質性的舉措?老爺,你可要想明白了啊,這李士彬的今天,也有可能就是您的明天啊。”


    “你到底是誰?”


    “老爺莫有疑慮,我乃漢人,本姓江,名瑾瑜。我原本是開封府樂坊藝伎。所幸得高人指點,歸了大夏。”


    “樂坊藝伎?我見你舉止不俗,怕不是藝伎那麽簡單吧。”


    “老爺何須多問。”


    “唐時白樂天有詩雲,春來江水綠如藍,而瑾瑜,本義為‘玉’。你能取名藍玉,這般文化,非尋常女子可比。你到底是誰?”


    那藍玉淡淡一笑,“老爺不必追根究底。藍玉不過是一命運多舛的女子而已,家父不幸卷入範呂朋黨之爭。想那呂夷簡,乃太子國師出身,而範仲淹當朝宰相,所謂‘閻王打架,小鬼遭殃’,呂範二人現如今,官複原職,呂夷簡甚至被範仲淹舉薦再度把持朝政。而我父親呢?卻早已魂歸黃泉,這有何天理。”


    “莫非你是平江軍……”


    那藍玉當下打斷李馭疆的話,“老爺何須追根究底,江瑾瑜已死,現在站在你麵前的是大夏國密探藍玉。”


    “方才你所謂高人又是誰?”


    “遲早有一天您是會知道的。老爺,正所謂‘儒生俗士,識時務者,在乎俊傑’。您何必抱殘守缺,今日是飛揚少爺,他日可能就是您了。”


    “藍玉,李某明白你的心情和選擇,但是大宋並未對不起我李家,於情於理,李某無法……”


    “老爺,大宋是不是對不起您李家,您心內應該比藍玉更清楚。”


    李馭疆聽聞此言,心下不由地一股悲涼之意湧起,校場上陸飛揚的苦苦求饒,徐碩不可一世的表情浮現眼前。一時間胸中積鬱,吟出幾句詩道:


    難破迷雲太陽孤,鏡留雪鬢壯誌無。


    骨肉相離隔千嶂,倉惶愧稱大丈夫。


    藍玉聽得此詩,又見李馭疆麵有猶豫,正要言言語,被夫人一把拉住,後者使了一個眼色,情知那李馭疆心頭壁壘已去,徒留掙紮而已。


    果然,沉默良久,那李馭疆再言語時,先前氣勢已頹然大半,“藍姑娘,李某想聽聽你的計策。”


    不知李馭疆作何打算,且看下回分解。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掛劍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尉遲咬金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尉遲咬金並收藏掛劍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