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逖讀書回來聽平明說了白天的事,和祝春時聊天的時候不免說起來。


    “最後怎麽解決了?”俞逖一麵接過祝春時遞來的紙張,一麵溫聲詢問。


    祝春時筆下不停,慢悠悠的道:“還能如何?暫且讓那位姑娘住下了,估摸著要等過了年聽三嫂的意思。不過六爺你說,三爺是怎麽想的?”


    俞逖不妨話轉到自己身上,先是一頓,借著燭火微茫看向寫字的祝春時,沉吟片刻後笑著搖了搖頭:“不好說,沒見著人,三哥也沒和我提過這個。”


    祝春時擱了筆,把寫好東西的紙張鋪在幾上,旁邊候著的瀉露上前將筆墨收拾下去。


    “我瞧著是要納妾了,三嫂將這件事鬧大,就打的是這個主意吧,不過也是,總比在外麵好些。”


    俞逖不解的問:“這是怎麽說?三嫂若是不把這件事翻出來,那位馮家姑娘想來也進不了府,就待在外麵不是對三嫂更好?納了妾有了孕,可就是名正言順的伯府子嗣,將來三哥承襲爵位,說不定還能爭一爭。”


    祝春時瞥他一眼,想起白日場景,隻覺得天下男子皆薄幸,便有些氣,好歹還記著這事和他沒關係,柔聲說了:“便是今日不進,難道來日也能不進?像你說的,等來日有了身孕,三爺還能把人放在外麵?那時候再鬧開,可真是個啞巴虧。”


    祝春時見紙上墨跡幹了,便收在一處,叫圓荷拿過去放在暖閣櫃子裏,“市井有句俗話,想來六爺也聽過,叫妻不如妾,妾不如——”後麵的過於粗俗,屋子裏還有好幾個丫頭在,祝春時見俞逖懂了也就自然咽下,轉了話道:“若是一直這麽下去,到時候外頭的是人也有了心也有了,若肚子裏再揣一個,指不定要吃多少暗虧,不如鬧開放在眼皮子底下,做什麽心裏都有數。”


    俞逖不大浸淫後宅,遇事隻想著一勞永逸,若真養在外麵,名分上可以算無,想法子解決了也就方便許多,不比在府裏束手束腳。當然這也是他生為男子的優勢所在,能用的手段多、人手也多,實在不行還有伯府的餘勢在,不知道女子生存的為難之處,也就看不到這些細處。


    因此祝春時這麽一解釋,他也就慢慢回過味來。


    “原來如此,雖說這事鬧大了,但總歸是三哥有錯在先,二老爺二太太凡事隻有依著三嫂的份兒,若有什麽不好那就是三哥的問題了。”


    祝春時抿著唇笑,“正是如此,況且這事能不能成還不一定呢,我今天看那位馮姑娘,一時也猜不出她的心思來,說她無意三爺,東西又在那裏擺著,說她有意,言行舉止上又不像。”


    燭火劈啪,窗簷下絮絮有聲,俞逖思索間朝著外頭看去,順著窗欞的縫隙,依稀可見夜幕下雪花簌簌而下。


    祝春時看他不說話,便也順著望了出去,夜空下看得不甚分明,聲音也很細弱,隻能憑借著燭火照在窗紙上的微光辨認。


    “落雪了?”祝春時微微怔住,等回過神來後起身出了碧紗櫥,掀起門前的棉簾子往外看了看,果真見著雪粒子落在院子裏,片刻的功夫就積了薄薄一層。


    冬夜這個時辰除卻近身伺候的圓荷幾個,其餘下人早就往後罩房去歇著了,院子裏也隻剩下幾個守夜的小廝婆子,各自靠在窗下或坐在門廊邊小聲說話醒神。


    “春容綠濃,去右廂房裏找幾件厚棉衣出來給守夜的,今晚突然下雪,隻怕凍到他們。”


    祝春時這幾日仔細收拾了廂房裏俞逖攢下來的東西,稍微貴重有來曆的都登記造冊搬進後罩房鎖著了,隻剩下些七零八碎的東西,以及府裏按月發放的瑣碎,都堆在右邊廂房裏。


    春容二人應了退下,祝春時才轉身進屋。俞逖正拿著銀剪子去剪燭芯,見人進來便放下東西伸手去牽。


    “三房的事,且由著他們去,和咱們是沒多大關係的。”因有了這樁事打岔,俞逖也就將方才想的內容盡數拋去,“不管那姑娘要做什麽,也礙不著我們。”


    祝春時失笑,也不對此發表什麽意見,略說了半晌話隔窗看了會兒雪後,也就和人歇下了。


    祝春時之後果真不對此事如何上心,等再聽到三房消息的時候,已是過了三四日,她正和俞和蕙坐在暖閣裏圍爐煮茶。


    “聽說三哥有意納馮姑娘做妾,但二太太好似不太樂意,馮姑娘也不太情願,如今正僵持著。”俞和蕙用了口熱茶,漫不經心的開口。


    祝春時對這個局麵有所預料,因此也不顯得驚訝,隻是那位馮姑娘的選擇依舊有些出乎意料,她回想著當日韋清敏院子裏的場景,隻覺得奇怪卻又說不上來。


    “三嫂的意思是?”


    “聽蓁姐兒的意思,三嫂自那日後就不再管了,任由他們去。”說到這裏,俞和蕙也覺得有些好笑,往日裏俞逍夫妻兩個說不上一句鶼鰈情深,但舉案齊眉總是有的,不成想就到了這個地步。她作為未出閣的小姑子在這件事上說不了話,但心內悲涼卻是免不了的。


    祝春時也不好置喙,隻能道:“眼看著就要過年了,二太太近來怕是沒有閑心,等過了年鬆下來了,想必也就有結果了。”


    “何必呢?”俞和蕙突然冒出一句來,見祝春時疑惑的看過去,她索性道:“馮姑娘也是正經人家出身,做個正頭娘子不體麵嗎?怎麽就非得攪和到三哥三嫂中間來,今日若是三哥納了她,難道來日就不能納別人嗎,到那時既沒有三哥的愛,又置身於府中毫無助力,隻能任人窄割,隻怕才是苦日子。”


    按理來說,這話不該俞和蕙問出口,也不該對著祝春時說,畢竟她們二人的生母都是妾侍姨娘,與今日馮姑娘的處境類似。


    但俞和蕙生長在伯府,吃穿無憂,至今最大的苦惱也不過是太太和姨娘都不支持她擺弄胭脂水粉,又或者來日許配給誰的問題。官家都要臉麵,除卻皇家宗室外,並不會輕易將姑娘送出去與人為妾,所以她不會有為人妾侍這方麵的擔憂。再加上很少能看見外麵平民女子的生活與苦難,因此她無法理解馮燕如的想法和選擇。


    祝春時和她相仿,但好一點的就是祝家官職不算太高,再有嶽姨娘也曾經是平民女,過慣了苦日子,和她說過不少從前的生活,所以她能夠知道普通人是怎麽過活的,也在盡量去理解她們的想法。


    “我雖然不是很清楚馮姑娘的家世,但當日也聽了幾句,她的兄長已經罹難,生前讓她來京城投奔親人,可想而知父母也已經作古,隻得她孤身一人在世。”祝春時抬手給俞和蕙添了盞茶。


    “而親人也外放出京,走投無路之下才遇到了三爺得以無虞,這說明馮姑娘的親戚也不是很能幫她。”說到這裏,祝春時也不免生出些憐憫來,“蕙姐兒,容貌出挑又毫無背景靠山的弱女子,在這世上會遇到太多太多的惡意。你說她怎麽不做正頭娘子,她又能去嫁給誰做正頭娘子呢,販夫走卒,屠夫惡霸,還是書生官員?”


    俞和蕙聽到這裏已經握緊了手中杯盞,抿著唇緊皺眉頭沒說話。


    祝春時指尖在幾上輕飄飄的打著轉,說出的話也好似窗外的飛雪般輕柔而又冷意橫生:“她的兄長能和三爺做同窗,那想來也是家底殷實的,她過慣了衣食無憂的生活,又怎麽能接受市井小民那樣的日子。她沒有選擇,三爺是唯一能抓住的人,哪怕將來日子不好過,但眼前的日子總是好過的。”


    俞和蕙沉默半晌,似乎有些難以接受,隨後才接著道:“那六嫂是認可她的做法嗎?”


    祝春時笑著搖了搖頭,“我不認識她,但認識三嫂,而且我也是做人正頭娘子的,於情於理,我都不會認可或者默許這種做法。”


    俞和蕙麵色稍稍好轉,剛想要說話,祝春時卻又繼續道:“但是,我認不認可很重要嗎?子非魚,我非她,我無從評判她的行為,更不能借著身份高高在上的指責。”


    “做人娘子,我的確厭惡這種行事;但同為女子,我也同情她的處境。”


    俞和蕙呐呐無言,臉也有些發紅。


    半晌過去,在祝春時接過雙燕遞來的紅梅時,又聽見俞和蕙的聲音響起:“那這件事,便該三嫂吃啞巴虧嗎?馮姑娘不得已,攪和進來隻為求生,那三嫂如此,也是在求她自己的生,憑什麽最後倒是三嫂吃虧。”


    祝春時笑著遞了她一支開得盡態極妍的梅花,“所以啊,整件事情裏最無辜的自然是三嫂,那最不無辜的是誰?”


    不等俞和蕙回答,祝春時就已經道出了答案。


    “自然是男人。”


    “是他們既要又要,既要齊人之福,又要妻妾和睦。馮姑娘固然可憐可恨,但造成現在這個局麵的是誰?”


    “是三哥。”俞和蕙斬釘截鐵的道。


    “這件事當初沒有其他法子嗎?不是的,像當日三太太說的,回來告訴三嫂,之後這件事由三嫂接手,不就會好很多嗎?哪怕馮姑娘仍舊如此,隻要你三哥沒有這個心,她難道會霸王硬上弓嗎?蕙姐兒,很多時候女子行事能否成功,不是看她多有心機手段,而是看這個男人接不接招,他要是心甘情願,哪怕你什麽都不會也可以;他要是不甘願,你就是想盡了辦法也沒用。”


    祝春時的聲音仍舊柔和,然而其中表露出來的意思卻極盡鋒利。


    俞和蕙雖不曾吃過苦,但她同為女子,即便是伯府貴女,做事也有諸多規矩限製,何況是不如她的底層女子。更何況,若真要論起來,她的家世也比不上韋清敏,今日三嫂如此,焉知她的來日呢?


    這也是她方才提起來此事的原因所在,除卻為三嫂打抱不平,更是緩解自己心中的憂慮。


    “分明是男子薄幸,到頭來卻變成了女子互相傷害。”俞和蕙鬱鬱道,臉上皆是苦笑。


    祝春時見她因此傷懷,安慰的話到了嘴邊卻不知怎麽說,也跟著歎了聲氣。


    “六嫂,你不擔心六哥嗎?”俞和蕙突然出聲問道。


    見祝春時詫異的抬眼看過來,才反應過來這句話不對勁,有些慌亂的解釋:“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祝春時失笑,將紅梅擱在拿出來的白瓷瓶裏,曼聲道:“擔心有用嗎?說句不好聽的話,從來隻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我和你六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前也隻見過一次,若他有朝一日要納妾,我會有片刻的傷心難過,但也僅此而已了。”


    他們二人之間本就沒什麽感情,不比韋清敏和俞逍恩愛兩三年,自然也就談不上有多憤怒。


    況且真到了那時,也是俞逖對不起她,她為什麽要因為一個負心人而百般難過呢?祝春時自小在柳氏膝下,自然也看見過夜深人靜時柳氏的眼淚,稍大後又和嶽姨娘親厚,也不會忘記無人時姨娘的落寞,這一切都源於她的父親,一個男人。


    “蕙姐兒,情愛這種東西是憑良心的。”祝春時含笑說道。


    俞和蕙恍然,也笑著搖了搖頭,附和道:“六嫂說的是,便是我自己也不敢誇下海口認定一件事,何況他人呢。”


    話已至此,祝春時看她臉上神情仍舊有些不展,便給守在屏風處的瀉露使了眼色,溫聲道:“不說這些了,今日我請你過來,可不隻是為了喝茶的。”


    俞和蕙疑惑的嗯了聲,看過來。


    “上回我不是從你那兒拿了罐香粉,用起來格外舒適自然。”祝春時接過瀉露送來的小檀木盒,從中取出幾張紙擺在麵前的小幾上,“正好我出閣時太太陪嫁了一間鋪子,還沒個章程,我想著年後做點香粉生意,也算有個進項,自己手裏握著銀子總是好的。”


    俞和蕙快速掃了眼對麵推過來的幾張紙,上麵大概記載的是胭脂水粉配方。她聽懂了祝春時的言下之意,包括上次對方去她院子裏的目的,也在這一刻忽然明白了。


    原來如此。


    她在心底恍然大悟,然而麵對祝春時推過來的東西,她卻無法拒絕。一則做這些是她心頭所好,二則馮燕如的事在前,她不願將來自己隻能聽從別人的擺布,那麽錢財就必不可少。


    她定了定心神,啟唇道:“六嫂的這個主意我也覺著不錯,不知道妹妹能不能也跟著學學?”


    祝春時聞言臉上笑意更加燦爛,“妹妹在這上麵的手藝好,你若是要來,那我這個小鋪子可真是如虎添翼,求之不得。”


    那幾張配方都是祝春時跟著古籍上抄錄下來的,自然有它的獨到之處,但問題也就在這裏,不是什麽秘方,市麵上常見的胭脂水粉頭油等都是從古籍中得來的,拿出去占不到什麽優勢不說,甚至因為鋪子地段和時間等原因,隻怕還要落了下乘。


    但若是俞和蕙也參與進來就不同了,祝春時對上次那罐子香粉的誇讚不是亂說的,是的的確確好用,想必自有她的獨家秘訣所在。若她真能幫忙,那鋪子的生意不說高枕無憂,但在質量上卻是不用擔心的。


    想到這裏,祝春時也不含糊,從盒子裏再取出份寫好的契約來,遞到俞和蕙眼前,“咱們雖是姑嫂,但親兄弟還要明算賬,我也不能占你便宜。你出手藝,鋪子員工生意由我負責,掙了錢我們四六分賬,如何?”


    即便俞和蕙沒做過生意,也知道這是對她極好的分成,會做胭脂水粉的不止她一人,即便手藝稍微精巧些,卻也不是什麽不能缺的人物。


    “不必四六,便是三七、二八也使得,我不過動動手的事情,哪裏能要這麽高的分成。”


    祝春時知她心意,心下熨帖的同時,卻也沒改主意,遂笑著道:“我雖然不懂,但也知道沒你說的這麽簡單,你費了心神,就該是這麽多。況且咱們不過掙個零花錢,倒不必在這上麵計較推辭的,就這麽定了,四六分賬,一季度算一次。”


    俞和蕙再三推讓,然而祝春時早就打定了這個主意,又豈是三言兩語間就能變了的,又喝了兩壺茶,叫她先不必勞心費神,左右要等這個年過了,才好選定日子開張。


    如此說定後,祝春時才算放下了一件心事,很是過了幾日舒坦日子,就迎來了她在靖海伯府的第一個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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