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春時好笑的看著他,想了想打趣道:“六哥這麽緊張幹什麽?我什麽都沒做啊,隻是聽說你要重修縣學,所以好奇問問罷了。”


    俞逖垂眸看著她,深思熟慮過後輕聲道:“因為覺得你不像隨口發問,而且我會擔心你。”


    祝春時沉默。


    二人一時之間都沒有說話,而是慢悠悠地走在鄉間小路上,不遠處就是連綿的水田旱地,不時有三五個上了年紀的農夫扛著東西路過,走進田裏忙活。


    祝春時看得微微有些入神,指著那些長勢良好的農作物,“六哥,那是什麽?”


    俞逖抬頭順著方向看了眼,“呃,應該是水稻?我在書上看見過。”


    他也不太確定,畢竟書上隻有畫像,沒有實物。


    “書上還有這些嗎?我以為六哥讀的都是經史子集,全是做文章的東西。”祝春時看著他笑,眼裏有好奇有疑惑,她在家中的時候,也看過二哥和三堂哥的書,甚至大伯父的書也是借來看過的,但基本都是詩書文章,很少有農事相關。


    “嗯。”俞逖抬手將她鬢間的散發挽到耳後,“有農書相關,有時候讀書讀累了,就會拿來看看放鬆身心。”


    “原來如此。”祝春時點了點頭,“那六哥一定博覽群書了,估計不止農書?三教九流都有所涉獵?”


    俞逖笑了笑,“不算博覽,隻是個別時候拿來打發時間,真要說記住很多,倒是沒有。”


    “六哥知道我讀過什麽書嗎?”祝春時仿佛不經意的問道。


    俞逖對她向來不設防,也沒多想,“應該和萱姐兒她們一樣,除了詩詞歌賦外,還有女則女誡。”


    “沒錯。我和家中姐妹五歲起,就請了女先生和教習嬤嬤,除了這些書,還要學習針黹女紅,算盤理賬,管理下人,打理中饋,太太和姨娘都說,一旦成婚嫁人,這些東西就是必須要會的,否則怎麽照顧好夫君妾侍子嗣。”


    俞逖聽到這裏微微皺眉,他也是從四五歲起,就從鄧姨娘的身邊搬離,到前院跟隨先生讀書習武。


    “春時,你——”


    “六哥,”祝春時看向遠處在田間澆水的幼童,“我隻是感慨,從京城出來,我就想了很多次,我很幸運,卻又不幸。”


    “為什麽會這麽覺得?”俞逖頭一回覺得自己和祝春時的觀念截然不同,也不明白她此時究竟在想些什麽,他一路走來所看見的是民生百態,於自身卻沒有太多的思考。


    “幸運是在於,我生長於祝家,從小到大衣食無憂,和他們對比起來甚至稱得上錦衣玉食。”祝春時四下看了看,找了處樹蔭,又將身上帶的帕子鋪在地麵的大石頭上,拉著俞逖的袖子示意坐下。


    俞逖從善如流,彎腰替她理了理裙角。


    “不幸在於,我生來是個女子,所以隻能待在閨閣中,學著自古以來的規矩。”祝春時接著方才的話說道,對上俞逖看來的視線,笑了笑,“就像方才,你要學經史子集,騎射謀略,能夠博覽群書,然而我們不可以,我們學的東西都是為了嫁人後相夫教子準備的,稍微不樂意就會被指責被要求,說會移了心性,不是閨秀所為。”


    這回輪到俞逖沉默,他對此並無半句話可以辯解。


    祝春時偏頭,看著俞逖臉上的表情好笑,抬手給他抹平眉間的皺紋,“不過後來我又想,幸好我是個女子,否則我也看不見這些,無從知道女子生來的遭遇;也幸好我是官員女,不必為生計發愁,才能有更多的選擇,更多的機會,也能用自己的綿薄之力去幫助他人。”


    “這就是你之前要幫那位馮姑娘和瑞彩的原因?”俞逖握住她伸過來的手,不由得發問。


    祝春時笑,“算是吧。馮姑娘孤身弱女,家族於她反倒是拖累,我既然遇見了,也知道其中內情,又不是鐵石心腸,自然想要幫她;除此外,”她說著聳了下肩,口吻無奈,“也不想看見三哥三嫂因為這件事繼續折騰下去了,拖延的時間越久,對三嫂來說傷害也就越大,還不如直截了當一點。”


    “瑞彩也是?”俞逖追問。


    祝春時挑眉,看著俞逖的眼神若有所思起來,“六哥怎麽一直問這個?”


    俞逖看了會兒天,輕咳嗽了聲,神情略微有些不自然,簡單的一句話過了半晌才回,囫圇一句,“想起來就問了。”


    祝春時繃不住笑,手掌撐在下頜處,也跟著看向遠方,“一半一半吧,她是姨娘送來的人,意思也清楚,而且她也有這個打算,繼續留在府裏是不成的,但如果發賣出去,人牙子知道底細,她日後絕沒有什麽好去處;如果不發賣留在府裏,那也是要趕出咱們院子的,送回到姨娘那裏,估計也沒什麽安生日子過,說不準哪天就配了門房雜役,未免太可惜了。”


    瑞彩生得不錯,雖然不是什麽絕世美女,但既然是鄧姨娘精心挑給兒子的,那樣貌自然也不會差到哪裏去,更別說規矩也好,服侍的也細心周到,十七八歲的年紀,若是真配給雜役馬夫,那真是花骨朵落到了泥地裏,糟蹋人。


    “所以才安排去了鋪子裏?”


    祝春時點頭,“鋪子裏有封娘子看著,手裏捏著賣身契,她平日裏幫忙打雜幹活,也做不了什麽出格的事,真要惹了事,按著律法規矩處理了就好;若是這段時間還行,封娘子把賣身契給了她,她也就不必因為身不由己而痛苦,日後就算她再有想法做出了什麽事,也和我們不大相幹。”


    雖說有那起仗著權勢罔顧律法的人存在,遇事隨心所欲打罵下人,灌了啞藥打殺發賣,平時沒人搭理還好,若是被外人知道鬧了起來,也不是輕易就能憑一紙賣身契脫罪的,尤其是像瑞彩這種,本為良民,後來因家窮而賣身為奴,家裏說不準還有親人在,一紙訴狀告上去,除非皇家,否則怎麽也得傷筋動骨。


    “你倒想得很周全。”俞逖搖了搖頭,“你想要幫人,想要做其他的事情都行,我也可以幫你,但我有一個要求。”


    說到這裏,俞逖已經隱隱約約知道祝春時這番話背後的含義,即便他並不讚同。有些事做起來很累,費心費力不說,甚至可能得不到什麽回報,他不願意對方麵對這種結局,但他好像也沒有不許、亦或者拒絕的資格。


    他和祝春時隻是夫妻,他不可能控製她的想法她的行為,將她困在四四方方的後宅相夫教子,那無異於將眼前這個,他所心動所愛上的祝春時扼殺。


    所以,看似他有很多選擇,實際上他別無選擇。


    “什麽要求?”祝春時偏過頭看向他。


    “最重要的是你,即使是要幫人,也要以你自己為先,不要受傷。”俞逖看著她一字一句道。


    祝春時聽得發愣,撐在臉頰上的手指微動,周圍一時隻有風吹過樹梢留下的窸窣聲。


    遠處小路上的孩童各自拿著枯樹枝揮舞打鬧,玩笑的聲音也被清風一並送到他們耳邊。


    祝春時回過神來,彎了彎嘴角,“這是自然的,我就算再好心,也隻能做力所能及的事,可不敢大包大攬。”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俞逖淡聲提醒。


    祝春時見他神色認真,也斂了笑,“我知道,六哥放心吧。”


    俞逖的目光落在她麵上細細看著,約莫過去片刻,在她疑惑之前,方才道:“所以,你剛才在想什麽,或者說你接下來,想要做什麽?”


    祝春時被他這句話問得陡然愣住,隨即明白,笑得忍不住倒在他肩上,微側了臉埋頭在胸口處。


    “原來說這麽多,六哥是想問這個啊?”


    聲音悶悶的,但能聽出來語氣輕鬆,還帶著戲謔。


    俞逖因此而提起來的心慢慢下來,他並非是固執的性格,若是換了京城他絕對不會再三發問,隻是身在遠安,他始終不放心。


    “嗯,想知道,所以能告訴我嗎?”


    “能啊。”祝春時從他身前抬頭,笑容燦爛,遠勝於冬日的一爐火,夏日的一捧冰,連田野間的蟲鳴、樹梢的清風、幼童的嬉鬧和農夫的話聲也在一瞬間從俞逖耳邊消失了。


    “六哥說想重修縣學,那我就想開個小小的女學,讓遠安縣裏的女子也能讀書識字。”祝春時聲色昂揚,“也不拘非得讀什麽詩詞歌賦,那些對她們的用處並不大,但要識字,不至於被人誆騙,還可以教她們打絡子,做衣裳帕子,做各種可以養活自己的手藝。”


    不等俞逖說話,祝春時興致勃勃的道:“不需要從早學到晚,可以每天就一兩個時辰,這樣她們也可以暫時兼顧家裏,不會因為分身乏術而不允許來。我還可以重新開鋪子,她們做的東西,就從鋪子裏賣出去,我低價提供材料,和她們五五分成。”


    “怎麽樣?”


    祝春時看過去的眼神裏有激動有興奮,也有想要讚賞的意思。


    俞逖仔細聽了下來,沒說可以與否,隻是道:“那樣我們春時就會很累了,前期的投入不是小數目,而且也不能保證她們都會願意去,不怕竹籃打水嗎?”


    “萬事開頭難,沒有什麽事情是輕鬆的,六哥治理縣衙每日裏不是也很累嗎?難道六哥就會撂挑子不幹嗎?”祝春時鬥誌昂揚,卻也認真將俞逖的話聽了進去,“我沒有辦法讓每個女子都能接受都能來,我隻能看到眼前,隻是盡我最大的努力去做,如果能幫到一個人,哪怕隻有一個,我也會開心,覺得付出沒有白費。”


    她雖然理想,但並不天真,很多事情並不是做了就一定會成功。她隻能提供一次機會,她們願意她們就來,她們不願意,她也沒有辦法強求。


    聽到這裏,知道她主意已定,俞逖輕笑,“好,我們春時想做就去做,要是有哪裏需要幫忙,記得告訴我。”


    許是埋在心底的話說了出來,祝春時的心情也比剛才好了許多,整個人神采飛揚,即便穿著最普通不過的衣裙,也能看出她的不凡之處來。


    俞逖牽著她從樹下起身,“陪我走走?我想多看看這個村子的模樣。”


    放下了心頭大事,這時候的祝春時是無有不應的,笑眯眯的點頭,任由俞逖拉著她往前走。


    身後的春容和連江見狀,雙雙摸了摸胸口,吐出一大口氣。


    “方才可嚇到我了,還以為姑娘會和姑爺吵架呢。”春容拾起石頭上的帕子,卷了卷裝進袖袋裏。


    連江嗐了聲,“怎麽可能,誰不知道我們六爺最是愛重奶奶的,別說今天這事了,就是再大的事,奶奶和他吵,他也舍不得說半句重話的。”


    春容斜著眼看他,“是嗎?姑爺脾氣這麽好,看不出來啊,方才姑爺臉色一冷下來,我可就開始害怕了。”


    連江笑嘻嘻的,“那是咱們爺習慣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伯府裏多少主子啊,還有姨娘那邊,偶爾也有些事情,臉色嚴肅起來看著嚇人些,不明就裏的總會謹慎兩分,少有人敢糊弄。”


    春容哦哦兩句,看著前麵的姑娘快要走遠了,連忙快步跟上,“我們姑娘脾氣好,說話向來輕聲細語的,姑爺這樣子,可別嚇到她。”


    連江立即反駁道:“怎麽會!姑奶奶,你這就是冤枉人了,我們爺多好啊,每天大半的時間都在忙著做事,剩下的那點全念著奶奶了。”


    春容輕哼了聲,別以為她不知道,連江是姑爺身邊常年跟著的,自然滿口都是姑爺的好話;自己是姑娘的人,各為其主,這種話聽聽也就罷了,可當不得真。


    眼瞅著前麵的人越來越遠,春容也顧不得和連江說小話了,小跑著跟了上去。


    這邊廂的祝春時和俞逖之間的氛圍倒是融洽,自從剛才那話說開以後,各自在心裏對對方的觀點看法又有了新的變化,正是摸著石頭過河的時候。但因現在時間地點都不對,他們也沒了言語試探的心思,將心神都放在了眼前的村莊上。


    一直到申時正,看得差不多了,祝春時也走得腿腳有些泛酸,額上開始冒著薄汗。


    俞逖低眼時瞧見,當下便牽著人打道回府,回去後又親自照顧人,將瀉露圓荷等人都逼得退了一射之地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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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教九流在這裏,三教指儒教、佛教、道教三教。九流指先秦至漢初的九大學術流派,儒家者流、陰陽家者流、道家者流、法家者流、農家者流、名家者流、墨家者流、縱橫家者流、雜家者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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