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春時歸家後不久,追著乞兒離開的俞力也很快回來,沒敢往院子裏進去,就立在門口回話。


    “小的一路跟著過去看了眼,確是在城外破廟裏住著,也不止這麽一個乞兒,那裏還有三四個,年紀都不太大,估摸著最大的也不超過十歲。”


    祝春時聽得眉頭緊皺,還未說話,就見俞逖從二堂裏進來,原本還不緊不慢的,瞥見俞力後腳下步子便加快了。


    “怎麽了?”


    俞逖有些緊張,上前來扶住祝春時肩膀仔細看了看,沒看到什麽痕跡才放下心來。


    祝春時被他動作弄得沒反應過來,又被幾人目光注視著,很有些不好意思,輕拍了下他手臂,笑道:“我問些事情罷了,怎麽現下才回來,今日事情多嗎?”


    “是我想多了,今日的確有點事。”俞逖也知道自己小題大做,又怕祝春時還有事情要說,微放低了聲,“問完了嗎,若是沒有,我就先進去。”


    知道了那乞兒的去處,祝春時也不欲立即就去打擾,朝著瀉露使了眼色,瀉露輕輕頷首,往前領著俞力下去休息吃茶。


    祝春時這邊則和俞逖攜手進了屋子,順勢和他說話,“沒什麽其他事,不過是我今天出去在街上遇見了個乞兒,看起來甚是可憐。”


    俞逖心知欲速則不達,遠安縣內所有事情都等著處理,他也隻有按照輕重緩急慢慢來,一時顧不到許多。


    但見祝春時提起此事,又看她麵上似乎略有打算的模樣,心裏是愁腸百轉,既覺得她不該在閨閣後宅中虛度時日,又恐她因為這些事而直麵風波,實在非他本意。


    俞逖沉吟不語的片刻,祝春時疑惑的抬頭看過去。


    他隻得道:“因前幾年的原因,縣裏的乞兒不少,別說乞兒,就是許多有手有腳的,也都走上了這條道路。”


    祝春時垂下眼眸,她心知自從成婚以來,俞逖對她多有縱容,不論是和姐妹開鋪子,還是來到這裏後突發奇想的開女學,對方都沒有一句反對,話裏話外都是支持,這在時下是很難得的。


    然而也正因如此,很多事情她都不願意再麻煩對方,可一可二不可再三,事情多了即便是再好的情分也會被消磨幹淨,何況他們二人之間,說起感情來,也隻有婚後這半年的耳鬢廝磨,實在算不得什麽。


    京城裏也不是沒有互相扶持的夫妻,但那都是幾十年相濡以沫的經曆情分,和他們之間的情形又大不相同,不好與之相提並論。


    見祝春時半晌無話,雙唇閉得緊緊的,俞逖沒來由的心慌了一瞬,又將方才的話仔細在腦海裏過了一遍,翻來覆去也找不出問題出在哪裏,隻好拉著人站在這兩日才隔出來的碧紗櫥外,唇齒間的話滾了兩三回,才在祝春時疑惑的目光中開口。


    “這是怎麽了,是有什麽事要同我說嗎?”


    祝春時尚且糾結,哪裏好和他直言,搖了搖頭,“沒什麽大事,就是今日買了宅子,花去了九百兩銀子。”


    俞逖好笑地捏了捏她耳垂,“這值當什麽,銀子帶出來就是為了花的,又不是打了水漂,就算是打了水漂,我也隻有誇你的。”


    祝春時被他這話逗笑,“誇我什麽?”


    “誇我們春時水漂打得好打得遠。”俞逖不假思索的道,“所以,真是因為這個不開心?”


    祝春時本以為糊弄了過去,剛要鬆開俞逖的手去窗邊擺出來的貴妃榻上坐下,冷不丁聽到這句疑問,一時便走不動道。


    她抬起頭,仍舊是笑盈盈的,“六哥從哪兒瞧出來我不開心的?”


    “感覺。”俞逖吐出兩個字來,牽著人坐下了,才接著道,“我們好歹成婚半年多,你開心時什麽模樣我還是知道的,眉梢會微微揚起,唇角也會有意無意的往上彎,做什麽都會覺得有趣,哪怕不說話隻是發呆眉眼中都能讓人覺得歡喜,而且看著人的時候眼睛明亮,有一股精氣神。”


    祝春時不意聽見他說這些,先是愣住,繼而臉上就被紅雲遮遍,眼角眉梢都帶著羞,又想瞪他又不欲抬頭,索性端了茶幾上的冷茶猛喝了兩口,才將胸腔裏那股又澀又麻的感覺壓了下去。


    俞逖說得坦然,即使四周都有丫鬟守著,他也沒半點遮掩,這本就是他內心的真實想法,沒有瞞著的必要,何況他也不願意對祝春時有任何隱瞞。


    他低了聲音,“所以,可以告訴我剛才是因為什麽嗎?”


    祝春時聽見這話抬了抬眼。


    “如果是因為其他事情,也許我可以出出主意,當然肯定是以你的想法為主。”俞逖說著也看向她,那對向來平和的眼眸裏更是盛滿了溫柔,“如果是因為我,那春時告訴我,我才能改正,爭取以後不再犯,對不對?”


    祝春時微張了張唇,喉嚨裏卻好像被什麽東西堵住了,胸口也澀澀的。


    方才的那些念頭,在此時的情景之下,更加難以吐露出口。


    然而,說不準是被那雙眼睛蠱惑,還是想明白了,祝春時在許久之後,也許僅僅就是一息的時間,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隻是覺得六哥已經很累了,不好再給你增加麻煩,何況為人夫君,能夠讓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已經很好了。”


    俞逖注視著她,眉間成川,在意的卻是,“什麽麻煩?”


    “春時,你的事情對我來說從來就不是麻煩,我巴不得你來找我,和我說這些事。”俞逖走到祝春時身邊,和他們成婚那夜一樣,蹲在她的腳邊,手握住她擱在膝上的手掌,仰頭:“和你有關的事,不論好壞麻煩,我都隻會覺得開心,你告訴我,就是信任我,不是嗎?”


    祝春時抿了抿唇,想要說些什麽,卻被俞逖阻止。


    “而且,”俞逖笑了起來,笑聲落在祝春時耳朵裏,隻覺得連耳垂也變得滾燙了,“什麽叫為人夫君已經很好了,春時見過很多做人夫君的嗎?”


    祝春時這回認真的點了點頭,“很多,我父親,大伯父,二哥三哥,還有——”


    俞逖唇角微勾,看著她的眼裏都要沁出笑來,打斷道:“可他們都不是我,我也不會是他們。”


    迎著對方不解的眼神,俞逖握著她的手放在臉上,一字一句卻又擲地有聲,“我們也不會是他們。”


    “我也見過很多做人妻子的,端莊賢淑,溫良恭儉,但那又怎麽樣呢?她們都不是你,沒有一個人會是你。”


    “從在東平侯府見麵起,到後來定下婚約,再到成親,我眼前的人就是祝春時,天上地下,皇城內外,隻有這一個祝春時。”


    祝春時原本還在因為自己不知饜足而煩憂,轉瞬又被俞逖的話惹笑,“哪有像你這樣說的?”


    見她終於笑了,俞逖心下微微舒心,麵上卻正色,“我說的是實話,本來也隻有一個你。所以不要想太多,不論你想做什麽,隻要你沒事,我都會支持你。”


    祝春時點點頭,“我知道了,謝謝六哥。”


    俞逖的話卻沒完,故意逗她:“所以你剛才那句為人夫君的話,是不是說錯了?”


    祝春時會過意來,低聲告罪:“是,我說錯了,所以俞大人打算怎麽罰我?”


    俞逖也笑,佯裝思索了片刻,沉吟道:“就罰你,好好待在我身邊,看我的話是不是真的,看我是不是和他們不一樣,要是發現哪天我騙了你,就揭發我,讓我身敗名裂,怎麽樣?”


    祝春時聽到這裏急忙抽出手去捂他嘴,“哪有你這麽說話的,我要是當了真,看你往後怎麽過日子。”


    俞逖趁機啄吻她手指,含笑道:“如果真有那麽一日,也是我該得的,日子不過也罷。”


    年少情濃之時,這些話隻會嫌少,不會嫌多,俞逖此時便是如此。


    他對祝春時的愛慕之意一日比一日濃,既想把她捧在手掌心裏仔細嗬護,不叫風霜有半點侵襲;又想讓她做高懸於天空的鷹,不必依附他,即便天有不測風雲,她也能獨立於世。


    昔年在普化寺他曾與印真大師閑談起佛法,《妙色王求法偈》中有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他當時不以為意,印真還笑他癡兒勘不破際遇。


    多年前的俞逖,無憂亦無怖,所求無非仕途順遂;恐怕也料想不到多年後的自己,憂怖早已由愛而生。


    祝春時隻覺得手指都開始發燙,忙抽回手的同時還瞪了他一眼,餘光卻不由自主的飛到不遠處圓荷她們幾人的身上,“胡說八道,快起來!”


    見她恢複了神采,俞逖聽話的從地上起身,坐到她身邊,帶著笑,“好,我不說了。”


    大抵是俞逖的這番話來的恰合時宜,在祝春時反思自己諸般行為、無意中把自己和其他人相比,逐漸升起憂慮不安的時候,剛好盡數澆滅。


    她抬著眼,嚐試去接納對方真正的進到心裏,而非從前認定的相敬如賓,“用來開辦女學的宅子旁邊還有個荒廢的舊宅,我也一並買了下來。”


    俞逖不明所以,他們離京時所有的銀兩都放在了對方那裏,要怎麽花能怎麽用,他都全無意見,所以下意識的道:“所以是用九百兩買了兩個宅子?那很好啊,我們春時很厲害,要是我去,指不定要花多少錢。”


    祝春時抿著唇,“恰好碰見那個小乞兒,年紀看起來不過五六歲,聽俞力說,像他那麽大的還有三四個,住在城外破廟裏麵,都是失孤的孩童,一無所長又身無長物,若是再這麽下去,隻怕不好。”


    俞逖聽到這裏已經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欸了聲後,有些驚喜的道:“所以,我夫人的意思是打算幫我?”他手抵著額頭,看起來有些頭疼似的,“縣衙裏事情多,大家都分身乏術,我原本想著那些乞兒隻怕得往後拖延些日子,沒想到還有意外之喜等著我。”


    祝春時何嚐看不出他是故意作怪,想要逗她開心,但俞逖向來都是君子一般模樣,這副頭疼又竊喜看過來的神色著實少見,她也的確被哄住,噗嗤笑出了聲。


    “好好說話,若是六哥你再故意鬧我,我就不說了。”


    俞逖也笑,“我哪裏沒有好好說話,是猜錯了你的意思,還是叫夫人叫錯了?”


    祝春時充耳不聞,“既是幼童,便正是該讀書認字的時候,他們沒有啟蒙,縣學剛開始隻怕也忙,騰不出手來收容他們,不如先安排在女學這裏,左右都小,還不到男女不同席的時候,認幾個字,若是有天資的就後麵送去縣學旁聽,若是沒天分的,也能讓他們學點手藝日後好吃飯。”


    樁樁件件都考慮到了,俞逖這個做父母官的似乎也沒有拒絕的必要。


    “所以你買下那個荒廢的宅子,是打算用來收容孩童?”俞逖問道。


    祝春時頷首,“孩子不比大人,前麵幾年再怎麽難,大人都可以靠自己的本事養活自己,哪怕下苦力搬東西,也能找到棲身之所。但孩子卻不行,隻能乞討為生,而且你也說了,縣城裏還有一部分大人也隻能靠乞討生存下去,地方就這麽大,有人要到吃的,就有人要不到。”


    要不到吃的那些人會做什麽,誰也想不到。民以食為天,但是連吃飯飽腹都做不到的時候,其餘的道德良心也都不會存在。


    若是她看見的是有手有腳的成人,那祝春時絕不會如此在意,頂多想法子讓他們找到活幹勉強謀生也就是了,偏偏是小孩,做什麽都不行,做什麽都有可能被欺淩,無依無靠,讓人無法放心。


    而且,這本也是俞逖這個做父母官的應該負責的事情,隻是他暫且抽不出身來,夫妻一體,她作為對方的妻子,做這些事也是理所應當。


    隻是,祝春時補充道:“收容乞兒的消息暫時不要像女學一般外傳出去 ,我的能力有限,在女學之外負擔不起更多的人,若是傳揚開了,總會有心存僥幸的人會把孩子送過來,到時候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反倒會釀成錯事。”


    俞逖也想到了這裏,“一人之力有限,等女學有了起色,如你先前所說,可以做到自給自足,就會輕鬆許多。而且當今溺死女童的現象大有存在,要是一開始就發散出去,有人兜底,他們肆無忌憚的生,生下來不想要就送來,你幫忙養大了又來討,倒是平白為他人做嫁衣。”


    祝春時見他明白,便笑了笑,“這也是我想要辦女學的原因所在了,女子弱小,總是更容易被丟下拋棄,要是能幫她們一分也算一分。所以收容院這件事還不如瞞著,真正的去收留那些因為天災人禍而無家可歸的孩子。”


    俞逖看她展顏,且這件事可稱大善事,不論她的心意如何,做成了都稱得上功德無量,自然沒有不答應的道理。


    “那就隻讓屋子裏這幾個人知曉吧。”俞逖拍定主意,“人多口雜。”


    祝春時點頭,又想起來什麽,“六哥方才說今日衙門裏有事,方才忘了問是什麽事,要緊嗎?”


    俞逖見她將一開始的愁緒都丟開,重拾心情問起這句話來,不免賣起了關子,“是好事,容為夫先瞞著,明日你就知道了。”


    祝春時睨他,這等時候嘴上還在討便宜,左右自己也有事情瞞著他,兩相打平,不去計較,“也好,那我就等著夫君的好消息了。”


    俞逖聽了,一時笑得更加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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