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課室出去,大概繞過兩條長廊就是飯堂,祝春時一麵走路一麵和洪青黛說話。


    “說起來,我一開始沒打算請大夫來教她們。”祝春時笑道,“畢竟醫術入手起來很難,而且也難以找到女大夫。”


    洪青黛道:“若是真打算做個醫館坐診的大夫,那的確很難,常人幾十年的功夫都不敢說出師。但要是隻打算認識認識草藥,學些炮製的手藝,簡單掙幾個錢,那就問題不大。”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在沒有充足的衣食之前,讓她們花費大量的時間消耗在某種才能上,無異於緣木求魚。”祝春時看著不遠處抱著小六的念念,衝她招了招手。


    “祝夫人也認識念念?”洪青黛笑著問道。


    “認識,小姑娘很聰慧,又有主見。之前帶著那幾個孩子一起生活也很厲害,別說同齡的孩子了,有時候大人都不敢承擔起來這樣的責任。”祝春時微微笑道。


    “小六那孩子身體不好,出生後就沒好好養過,我來書院後,念念就經常抱著她過來找我,說是也想學醫,我問她為什麽,她說是想以後能自己給小六看病養好身體。”洪青黛歎了口氣,看著祝春時道,“就是太有責任心了些,明明自己也是小孩,就已經承擔起另外一個孩子的以後了。”


    祝春時心有疑惑,趁著小六還沒走到跟前,忙問了句,“說起來,洪大夫知道小六和念念是什麽關係嗎?我本以為她們兩個是同病相憐,再加上小六年紀小,所以念念格外重視些。”


    洪青黛皺眉,回想了之前的事,不太確定的道:“我沒問過念念這些事,但是有一回她帶小六來找我,我讓藥童熬了藥給她,那藥苦的很小六鬧脾氣不肯喝,念念哄她時,嘴裏好像說了姑姑......”


    洪青黛當時在給小六修改藥方,因此並沒放太多注意力在她們兩個身上。隻是小六哭鬧的時候抬頭看了眼,恰好聽見了念念嘴裏脫口而出的幾個字。


    “姑姑?”祝春時疑惑,但見念念已經抱著小六走到跟前,便將這些疑問先埋在了心裏。


    “念念,這幾天過得怎麽樣,還好嗎?”祝春時摸了摸她的發頂,隨後又看了下被她抱在懷裏的小六,臉色溫度都正常,想來這幾日都沒有生過病。


    念念抬起頭衝她笑了下,“祝姐姐,我和小六一切都好。你和洪先生過來一起吃東西嗎?”


    洪青黛這時候也上前來看了眼小六,“你吃東西了沒?”


    念念點點頭,“我和小二小三小四小五她們一起吃的,我讓她們先去休息了,我去給小六喂奶糊糊。”


    說到這裏,祝春時就有些想扶額,當日隻以為念念和小六是女孩,但是沒想到,她們這一群小孩居然都是姑娘。也是幸好她們扮成小男孩,又生活在人跡罕至的破廟裏掩藏蹤跡,否則隻怕早就拍花子拐走了。平日裏就是念念和小二出去要吃的,討回來的東西也隻能勉強讓這群孩子不死罷了。


    祝春時點點頭,讓她先去給小六喂吃的。


    “阿杏,你怎麽了!”飯堂那邊突然傳來尖叫聲。


    “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


    “快去找大夫,去請洪先生來!”雜七雜八的喧鬧聲驟然散開,做飯和打掃衛生的嬸子聽見動靜也鬧哄哄跑來。


    祝春時和洪青黛對視一眼,頓覺不好,連忙往飯堂那邊趕去。念念抱著小六遲疑了下,低頭拍了拍她,也快步跟了過去。


    “讓讓,讓讓。”瀉露擠在最前麵,“洪大夫來了,都快讓開!”


    瀉露也是常在書院走動教學的先生之一,因此那些姑娘都認得她,又聽見這話,三三兩兩往後退,露出中間的大片空地和暈倒在地的一個約莫十一二歲的女孩子。


    洪青黛來不及問話,匆忙跑過去就地診脈。


    祝春時見念念也跟了過來,隨手把人護在身後。


    念念在她身後看了幾眼,皺了皺眉毛,輕輕拉著祝春時衣角,小聲道:“祝姐姐,我認識這個女孩子。”


    祝春時疑惑地嗯了聲,低頭看著她,同樣也放低了聲音,“怎麽了?她是生病了嗎?”


    不等她們兩個交流完信息,洪青黛那邊已經把脈結束,臉色黑得不成樣子,又叫來旁邊兩個站著的姑娘,把人從地上抱起來坐到凳子上。


    洪青黛又找做飯的嬸子要了碗綠豆湯來,摁著阿杏的人中把她弄醒,讓她趕緊喝了。


    “洪大夫,阿杏是怎麽了?”祝春時方才聽那些姑娘匆忙中叫了名字,因此記了下來。


    還留在飯堂的姑娘嬸子瞧見祝春時,一時先有些怔愣,隨即反應過來,三三兩兩的叫人,“祝夫人好。”


    祝春時擺了擺手,阿杏的臉色還有點蒼白,唇上也沒有一絲血色,她微微皺眉,有些擔心,“可是生了病?”


    洪青黛心裏生氣,因此不大願意幫忙說話,“您問她吧,看她每日裏都做了些什麽。”


    阿杏一碗綠豆湯下了肚,才略微舒服了些,又聽見這句問話,訥訥著開不了口。


    “這是怎麽了?”祝春時納罕,見念念抱著小六有些支撐不住,索性彎腰接過小六抱在懷裏,輕輕拍了兩下,小六也乖並不鬧騰,“是天氣太熱中了暑熱,還是吃的不好,或者哪裏生了病?若是有什麽事就告訴我,別拖著拖出了毛病,那時候就不好了。”


    洪青黛冷笑,“哪裏有什麽不好?吃食日日供著,連衣裳都做了身新的,更別說校舍也是嶄新,還有涼席鋪著,去哪兒都沒這種日子過。”


    祝春時看向阿杏。


    阿杏臊紅了臉,低著頭不敢看人。


    最後還是她身邊的好朋友看不下去,道:“回夫人的話,並非是書院哪裏不好,是近來天熱,她吃的沒營養,又要做工,所以身體有些撐不住,又中了暑氣才暈了。”


    祝春時看向做飯的嬸子,“吃的什麽,我不是讓圓荷支了銀子過來?便是做工,也每日裏隻做你們拿手的兩個時辰,是誰陽奉陰違了?”


    嬸子叫苦:“夫人,民婦都是按著巧鶯姑娘給的菜單子做的,又有洪大夫給開了解暑氣的藥,每日裏都熬煮了一大鍋,就怕這些個姑娘們有哪裏不好,萬萬不敢偷工減料啊!”


    “與其問嬸子,夫人不如問問這丫頭!”洪青黛冷聲道,“咱們都是吃一樣的東西,大家都沒出事,就她一個身子虛。”


    “我,”阿杏咬著唇,眼眶裏泛著淚,配上她依舊沒什麽血色的臉,即便周圍人對她稍有些微詞,這會兒也消失了大半。


    “我娘說我運氣好碰見了夫人,能每日裏吃好穿好,還能在這裏讀書認字,要是做了工還能拿到工錢,但是家裏的弟弟卻沒吃沒喝的。”阿杏說著似乎想到了自己的行為也有些臊皮,頭越發的往下低,“所以我把自己的飯菜都帶回家給兩個弟弟吃了。”


    “夫人,”一個和阿杏看起來關係尚可的姑娘站了出來,氣憤道:“阿杏她把大部分的飯菜都帶回了家,連雞蛋都給了出去,她自己每天就啃個粗麵饅頭過日子,回去後還要幫家裏做活,她娘說在書院裏做什麽工,回去就做同樣的工掙錢,好攢起來給她兩個弟弟娶媳婦。”


    聽到這裏,不需要繼續聽下去,祝春時就已經知道後麵的內容了,想來是吃得不夠,做的活又多,近來天氣也越發熱了,所以阿杏體虛氣悶之下才撐不住暈了過去。


    祝春時安撫了兩下懷裏的小六,又看向忐忑不安的阿杏,念念也小聲地在旁邊說話:“祝姐姐,我看見過阿杏姐姐的娘和弟弟來這裏。聽說她娘還打算把阿杏姐姐的兩個弟弟送進來,讓阿杏姐姐回去家裏幹活,但是被秀秀姐拒絕了。”


    阿杏眼睛裏含著淚,拉著小姐妹的手晃了晃,然而那姑娘似乎已經看不慣多時了,還在繼續說話:“夫人,您不知道,要不是這身衣裳是做好了給咱們的,隻怕阿杏剛回去就被她娘拿去給兩個弟弟做衣裳了,她一年到頭也沒身新衣裳,但是弟弟卻做了好幾身。”


    祝春時輕輕歎了口氣。


    阿杏聽見,也顧不得自己還頭暈腦脹的,扶著桌子就要起身,央求道:“夫人,求您不要把我趕出書院,我要是被趕出去了,我娘還有弟弟的日子就會難過了,我可以多做活來補償!求您了。”


    洪青黛聽到這裏更是憤怒,厲聲道:“你都快要活不下去了,還想著你娘你弟弟,做什麽活?白天黑夜的做活,你的眼睛你的身體還要不要了?下次別叫我來救你!”


    阿杏抿著唇,臉色瑟縮,不敢再開口。


    祝春時看了眼周圍的姑娘們,又看向麵露哀求的阿杏,“王嬸子,日後麻煩你和其他嬸子多看著點飯堂的情況,每日裏吃多少拿多少,吃完了再離開,不準把飯菜帶回去。”


    王嬸子看了兩眼阿杏,明白過來,連忙答應了。


    “阿杏。”祝春時喊她,阿杏眼淚汪汪的看過來,“我可以不趕你走,但是你日後不能再把飯堂的東西帶回去給你弟弟他們。”她說著也將目光看向周圍看熱鬧的姑娘,“我給你們的東西那就隻屬於你們,如果讓我知道你們給了家裏其他人,弟弟、哥哥亦或者父親,那你們就隻能收拾東西離開書院了。”


    “夫人——”


    周圍的姑娘聽見這話不由得焦急起來。


    “我可以給你們先提供免費的衣食,找先生來教你們認字算數,但不代表我要負責你們整個家庭,知道嗎?”祝春時目光堅決,聲色俱厲,“醜話說在前麵,你們想要接濟兄弟,或者想讓他們也能來書院的結果,那就是你們被趕出去,我這裏容納不下那麽多人,我也不會白養這麽多人。之後誰要是敢拿著我給你們的東西虧待自己,養大了別人的胃口,那我也就隻能將你們都趕出去了。”


    “至於做工,在書院裏隻要求你們學會了後做兩個時辰,你們要是想多做,那和書院無關,出了什麽事,書院也不會擔責。”


    阿杏的臉色慘白慘白,周圍其餘的姑娘也不遑多讓,書院有吃有喝,做工要是賣出去了還有錢拿,不缺拿錢拿飯菜補貼家裏的人,如今聽見這些話,心裏都忍不住忐忑起來。


    舒服日子過多了,誰願意再過從前的日子?


    祝春時最後看著阿杏,“阿杏,今天的事情怪我之前沒有說清楚,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是要在這裏讀書做工,還是回去給家裏做工養大弟弟,你自己選,選定了就不要後悔,我不會強求也不會再出手幫忙。”


    她話說到這個份上,但阿杏一時被嚇住,看著她說不出半個字來。祝春時也沒見怪,隻讓她想好了之後找機會告訴秀秀或者瀉露圓荷就行。


    鬧出這麽一件事,一行人也沒了在飯堂用飯的念頭,瀉露見狀,忙讓雙燕回去縣衙,趕緊讓馮嬤嬤和巧鶯做了送來。


    “姑娘,她們都還小呢,從前都是待在家裏聽爹娘的話,努力幹活照顧弟弟,一時換了這個環境,所以還看不清楚做了糊塗事,姑娘竟是別為這個生氣。”瀉露小聲勸道。


    念念也在旁邊附和,“不止阿杏姐姐,還有好幾個姐姐也是,會扣下雞蛋或是肉菜帶回去,但沒有阿杏姐姐對自己那麽苛刻。”


    洪青黛也道:“都是苦日子過慣了,突然之間來了個心地善良的菩薩,既能幫忙養女兒,他們就巴不得也能養兒子,最好是把心肝送過來好吃好喝,讓閨女回去幫忙,屋裏屋外還輕鬆些。”


    祝春時拍了拍懷裏的小六,笑道:“我知道。所以今日才要說這些話給她們聽,有心氣願意努力的女孩我自然樂意幫忙,嚼用的那點銀子,她們做工就能抵回來了,我不虧不賺,隻是出個地方罷了。若是隻想著用我給出的好去養活家裏,那我也不是真慈眉善目的菩薩,還不如用那點錢買兩串糖人,好歹是真嚐到甜了,而不是遇見個無底洞。”


    她說完這話,見小六在懷裏拱來拱去,嘴裏嘬著手指頭,口涎從嘴角流出來,笑了笑,“突然遇見這事,都忘了我們小六還沒吃東西了。念念,她的奶糊糊放在哪裏了,去拿來咱們一道喂。”


    念念一拍額頭,呀了聲就往房間那邊跑去。


    瀉露瞧見忙抬手把小六抱了過來,“姑娘和洪大夫去用飯吧,我帶著念念去喂小六。”


    祝春時沉吟片刻,又和瀉露對上眼神,“也好,書院裏待著無聊,我和洪大夫說點事情,你也和念念說說話,恐怕她在書院裏都悶壞了,近來縣城裏有什麽消息都說說。”


    瀉露笑道:“姑娘放心。說起來自從姑爺來了後,縣城裏近來熱鬧了些,聽張姑娘說,她們還打算過段日子帶書院裏的女孩出去走走看看,隻是還沒來得及和姑娘說。”


    祝春時頷首,見瀉露明白她的意思,便隻抬手輕捏了捏小六的嫩臉蛋,“知道了,我過後去找秀秀。那邊念念來了,趕緊去喂吧,可別把我們小六給餓壞了。”


    祝春時說完,便和身邊的洪大夫往書院後邊走去,那裏專門給她留了一間房,平日裏她過來,除了偶爾上課外,就都在這裏吃飯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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