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兩天,俞逖一麵派人去宅子裏搜羅,也就是在書院旁邊被祝春時買下來的那間,之前是屬於周端年的,在她三歲時縣裏情況還沒有那麽糟糕,旁邊那家又住的是舉人,因此周父很是喜歡,趁著主人家要出手就買了來,準備將來留給周端年做私宅。


    後麵周家出事,她和她大嫂還曾經來這裏躲過一段時間,但很快就被萬家那邊的人發現了蹤影,蔡泰借口宅子要拿來賠償受害者,周端年和她大嫂一個孩子一個還懷著孕,根本不敢反抗,隻能收拾東西離開。


    一直到祝春時來,無意中買了下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憐姐兒那邊也傳了消息過來,她回去後每日裏噓寒問暖,已經在萬老爺那裏有了成效,而陳太太每天擔心大兒子又要費心調和小兒子夫妻的事,經常和萬老爺說不到兩句話就吵了起來,憐姐兒剛好趁虛而入,算下來一切順利。


    俞逖將信紙在燭火上燒掉,輕聲和旁邊的連江道:“牢裏那邊用點心,既然萬大還不肯開口,那就熬鷹,吃的用的都按照乞丐的標準來。隻要不在他身上留下傷口,其他的我不管。”


    連江頓時明白這是要動真格的了,趕緊答應了轉身去大牢裏收拾人。


    俞逖又看向旁邊的俞七,“過兩日周家有人來伸冤,帶幾個人去街頭巷尾傳些話,對準萬溫楊駱四家,誰都別想跑掉。”


    俞七也點頭出去了。


    晚間他和祝春時閑聊的時候說起這些事,祝春時也有些無奈,一麵卸下釵環一麵說話。


    “希望能查出真相來,能還一個公道。”


    俞逖就坐在不遠處翻看昔年的卷宗,此事事發突然,蔡泰為人疏忽大意,隻知道攬財而對縣衙的事不上心,當時的萬家也隻顧著慶祝拿下了生意,他不太相信所有的證據都麵麵俱到,找不出一丁點錯漏之處。


    聽見這話,他跟著嗯了聲。


    祝春時也沒要他認真回答,不過是想起那日所聽見的事情有感而發罷了,當初念念和小六加起來都沒有十歲的年紀,就已經飽嚐人世間風霜雨雪了。


    她卸完了首飾,又去後邊淨房更衣,等到半個時辰後出來,俞逖從卷宗裏抬頭,才想起來什麽。


    “對了,有件事忘記說了。”


    祝春時拿著白綢瀝頭發,聞言坐在他身邊,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俞逖這才把當日在書院和憐姐兒說的話答應的事全部告訴她,並且猜測道最遲不過三天那邊就要成事了,夜長夢多,再拖下去陳太太反應過來,她就是再有本事也沒撤。


    “這好說。”祝春時略思索了下,“今年秋社日在月初,也差不多就是這幾日的工夫,我到時候去找萬家兩位姑娘一道,說結遊賞菊。”


    秋社日多在中秋之前,朝廷州縣差官都要設下祭壇來祭祀社稷蒼生,春祈秋報,也能讓蒼天知道百姓這一年來的收成如何。那日俞逖不得空,早上就得領人出門,但下午時他們正好能讓所有人赴宴。


    俞逖略微沉吟了下,也算是其人之道還至其人之身,萬家幾次三番想在宴會搞鬼,如今“投桃報李”也不錯,因此他笑了笑,起身去將門口的平明叫來,吩咐人去告訴憐姐兒此事。


    最妙的是,那時候周家的事應該已經重新翻出來了,萬老爺必然心神忐忑,沒有之前那麽警惕,中招的概率也就更大了。


    事情說完,俞逖不免和祝春時閑聊起那日所見的小六來,平日裏看著乖乖巧巧,藕節似的玉雪可愛,哭起來可真是折磨得人如臨大敵。


    祝春時好笑,“便是沒照顧過孩子,難不成還沒見到家裏的幾個弟妹長大不成?”


    俞逖攤手,“見得不多,我看見的時候他們都很乖,稍有哭聲奶嬤嬤就把人抱下去了。”


    祝春時一細想,深以為然,祝家孩子的年紀都相差不大,她還沒出京時,幾個兄姐膝下都還沒孩子,因此自然不知道小孩子幼時和何等的愛哭愛鬧。


    二人說到興頭上,便漫無邊際的閑聊,從遠安的事情又說回到京城那邊。


    “說起來,京城那邊也該有驛差送信來了才對。”


    祝春時突然道,就是路上耽擱的時間再長,也總不能一去兩個多月還沒音信傳來。


    俞逖聽得這麽一句,也應了聲,“也許明日就到了,驛站那邊是朝廷沿路布置的官家送信,不會有事。”


    祝春時聞言也隻好按下不提,繼續和俞逖說了幾句也就歇下了。


    翌日大早,縣衙門口的登聞鼓就被敲響,咚咚咚的聲音一直傳到縣衙後院,包括縣衙周圍的百姓,也都紛紛被驚醒。


    即便俞逖早有準備,在聽見鼓聲的時候也還是忍不住心驚,他匆匆起身,和前來稟報的連江平明二人趕去大堂。


    祝春時也被鼓聲吵醒,她倚著門框,看著俞逖離開的背影,叫來春容:“你去前邊,混在百姓裏麵,看看情況如何。”


    春容急忙去了。


    她也再睡不著,搭了件外衣在身上,手裏拿著書卷,心神不寧的坐在窗下看了起來。


    俞逖和鄒縣丞,今日是他輪值所以來得格外早些,二人匆匆來到公堂,就見門口有個身量大約三尺左右的孩子在那裏敲鼓,登聞鼓的鼓槌較重,她分明握得很吃力,甚至有幾下都不能敲出聲音來,但仍舊奮力敲擊。


    周圍被鼓聲驚醒的百姓也圍了過來,看著門口的孩子小聲談論,一時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俞逖看向周圍衙役,“升堂,帶報官者過來。”


    鄒縣丞遲疑了下,“這,那好像是個孩子……”


    俞逖臉色無波,“她敲響了登聞鼓,按規矩來。”


    鄒縣丞無話可說,忙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寇明旭那邊也被人叫醒,聽到消息急忙跑了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剛好見俞逖等人分坐公堂,周端年被衙役帶上來。


    他捂著嘴彎著腰,趁眾人注意力都在敲鼓的人身上,悄無聲息地走到師爺的位置。


    “來者何人?”俞逖一拍驚堂木,按著規矩詢問。


    周端年一上公堂,俞逖就發現她換回了之前乞討時的那身衣裳鞋子,破布一般的掛在身上,幹淨的臉蛋也重新變得髒兮兮。


    周端年跪在堂下,抬頭看著俞逖,“回大人,民女姓周,乃是遠安縣商戶周家的小女兒。”


    寇明旭記錄的筆一頓,墨點滴落下去染汙了字跡他也沒發覺,隻是看著周端年,所幸還記得身在何處,將嗓子裏的那些驚呼壓了下去。


    縣衙門口圍觀的那些人就沒他這麽注意了,有些耳朵尖聽見具體內容的頓時就小聲驚呼,又在後麵人的催促中將周端年的話說了出來,不出所料,又是一片吸氣聲。


    “我記得周家是有個小女兒來著,隻是那之後就不見人影了,我還以為跟著她爹娘一起沒了,原來還在嗎?”


    “她今天來縣衙擊鼓,不會是為了周家喊冤吧?不是說周家害死了好幾條人命嗎?”


    “蔡泰在的時候做的那些喪盡天良的事你們都忘了?誰知道周家不是被冤枉的,我看還是得新縣令仔細查一查。”


    “也是,蔡泰那狗東西,為了銀子六親不認,說不準周家就是被他害的。”


    衙門口議論紛紛,俞逖也沒管,偏頭和鄒縣丞商量了下,看在周端年年紀尚小的份上,準許她起來回話。


    “今日你敲登聞鼓,有何冤屈要訴?”


    周端年的話在公堂上擲地有聲:“我要告萬家當初和蔡泰狼狽為奸,故意陷害我父兄,甚至在判令之後,派人在大牢中殺我家人,並對外說是他們畏罪自殺!”


    “我要告萬玉軒,在我母親前來討要公道的時候,命令下人毆打欺辱我母親,以致她重傷難治,含恨去世!”


    大牢中的事是俞逖告訴她的,當然她自己本身就有所懷疑,周端年並不覺得自己父兄是勾結匪盜的賊人,也不覺得他們是懦弱到在判決下來後就自殺身亡全然不顧她和母親大嫂的人,尤其是她大哥,去世之前還心心念念著大嫂肚子的孩子,他又怎麽會自殺!


    鄒縣丞是俞逖來了之後荊州府那邊收到消息才派來的,因此並不知道這裏麵的彎彎繞繞,還是寇明旭在他耳邊小聲解釋了一番。


    俞逖頷首,看向左右衙役,“去萬家,傳萬逸致;去大牢,帶萬玉軒過來。”


    萬玉軒被押來的速度遠比去萬家要快,他從前兩日開始就被獄卒折磨,雖說沒什麽皮肉傷,但精神上的痛苦卻免不了,頭腦混混沌沌的,現在很是萎靡不振,要不是被衙役抓著,隻怕走兩步路就能倒在地上。


    “萬玉軒,你認識這個孩子嗎?”


    萬玉軒四肢無力的跪在堂下,順著俞逖的視線看向不遠處的小乞丐,眼神閃過一絲輕蔑,“哪裏來的乞丐,不認識。”


    當年周端年年紀小本來就不怎麽在外麵走動,因此大家隻知道周家還有個小女兒,但這個小女兒長什麽樣子,卻很多人都不清楚。如今過去兩年,周端年吃了不少苦頭,又一身破爛衣裳,早就不是從前金玉堆砌的模樣,別說萬玉軒這個不熟悉的,就算換了親戚來,一時隻怕也認不得。


    周端年冷笑一聲,將頭上散落下來的發絲扒拉到耳朵邊,看著萬玉軒道:“你不認得我,我卻認識你,你讓人打死我母親的時候,知道自己會有這麽一天嗎?”


    萬玉軒臉上浮現出驚慌之色,手腳也生出了一點力氣,“什麽東西,我什麽時候打你母親了。”說著他看向俞逖,“大人,我雖然侵占了百姓的田地,但可從來都不打人不殺人啊,還請大人做主,還小人一個清白!”


    “清白?你還有這個東西嗎?你們萬家還有嗎?”要不是被旁邊的衙役眼疾手快的拉住,俞逖都怕她走到萬玉軒麵前直接抬手打過去。


    “你,你究竟是誰啊,我真的不認識你。”


    “你不認識我,你該還記得兩年前五月十六那一天,申時你見了什麽人做了什麽吧?”周端年被俞逖眼神製止了動作,她知道自己的情緒有些激動,但時隔兩年,終於再一次和萬家人麵對麵,甚至有機會將他們繩之以法,她的心裏不可能不激動。


    萬玉軒瞳孔微縮,似乎被這個日期提醒想起了什麽,他盯著周端年看了幾眼,隨即轉頭,手指下意識的攥著囚服。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也說了我不認識你,你找錯人了。”


    俞逖和鄒縣丞都看出來萬玉軒的動作神情有鬼,即使周夫人不是他殺的,想來也和他脫不了幹係,否則他不會對這個日子這麽敏感且記憶深刻。


    尋常人被問到兩年之前,或者是某一段時間之前,第一反應都是疑惑不解,繼而再去回憶,但很多人連三天之前的某個時辰在做什麽都不記得了。


    不過萬玉軒不同,他的第一反應極為有趣,居然是盯著周端年看,想來這個時候他也差不多明白過來了。


    “我母親去縣衙找蔡泰陳冤,但沒想到你和你那個喪盡天良的爹卻在和蔡泰慶祝,被我母親撞破,所以你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命令家丁把我母親打到重傷,甚至揚長而去,就任由我母親躺在陋巷裏,重傷不治身亡!”周端年含恨,那段時間她日夜都抱著母親的屍身哭,甚至恨不得衝去縣衙和萬家將這幾個人捅死。


    “萬玉軒,你這個奸賊,你害死我母親,你還敢說你不認識我,你什麽都不記得嗎?!”


    周端年所言字字泣血,她此刻又形容狼狽,即便是在外圍觀的百姓,一時之間也被這話感染,忍不住聲討起萬玉軒來。


    萬玉軒被這話嚇了一跳,他不敢轉頭看周端年的模樣,嘴裏隻道:“你母親分明是衝撞到蔡縣令,被他下令杖責的,關我什麽事!”


    “混賬,還不知錯!”


    公堂之外,人群之後,突然傳來一聲厲斥!


    俞逖抬頭看去,周端年也順著人群轉身的方向看出去,隻見萬家老爺正滿臉憤怒的站在後麵。


    見眼前有了路,萬老爺匆匆走過人群,來到公堂俯身下拜。


    “草民見過大人。”


    等俞逖叫起後,他看也不看眼巴巴望過來的兒子,而是看向周端年,歎著氣道:“你是周老弟家中的小女兒,那個叫念念的姑娘是嗎?說起來,我還曾經抱過你呢,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


    周端年後退兩步,看著眼前故作慈愛的老人,從眼神裏都透露出來溫馨有愛,看著她更是滿臉憐惜。


    “唉,說起來也是誤會,當日你母親的事的確是蔡縣令下的令,我本想阻攔,但沒成功,以至於眼睜睜看著好友的妻子重傷。”萬老爺好聲好氣的解釋道:“但後麵離開後,我還特地吩咐了人送銀子藥材給你們,你們沒收到嗎?”


    “我本來以為這兩年沒看見弟妹和你,以為你們母女已經搬去了其他縣,不願意留在這個傷心之地。”萬老爺神情頹然,以手握拳狠捶了胸口兩三下,聲淚俱下,“都怪我,當初找了一段時間找不見你們,就放棄了,竟然讓你受了這麽多苦,都是我的錯啊!”


    “是我對不起周老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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