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一過,縣衙開始當值,俞逖也忙了起來,祝春時看著書院那邊的情形同樣忙碌,還有之前京城來送信的幾個仆婦小廝,也得抓緊時間回程。


    祝春時想起京城的嶽姨娘,暗自神傷半日,又將送去的年禮重了三分,再把這段時日以來所發生的事,她和俞逖之間的關係,以及遠安的情形都寫進了信中,厚厚的一摞壓在箱底,還有當初她們離開京城時一路所描繪下來的景色卷軸,也都裝了進去。


    最後還是瀉露圓荷攔了攔,否則那幾個箱子都不夠祝春時放東西。


    “這是出什麽事了?”這日祝春時一早被洪青黛叫過來,瀉露她們也圍在旁邊,手邊放著幾張紙,上麵稀稀疏疏的記了幾個名字。


    “喏,”洪青黛點了點上麵的名字,“這是目前書院來報名的學生,有好幾個家裏都說年紀到了要說親了,所以以後不能來了。”


    祝春時擰眉,書院放假之前共有二十四個女孩子,如今這上麵隻有十五個,還有九個沒來。


    “全都要說親了?”祝春時晃了晃那兩頁紙,“我記得有個叫盼蘭的姑娘,好像才十一歲,比阿杏還要小,居然也要說親了?”


    洪青黛雖然會負責一部分書院的事情,但對不來聽她講課的學生卻沒什麽印象,因此也不知道這叫盼蘭的姑娘家裏是什麽情況。


    “盼蘭是家裏出了事。”張秀秀突然出現在門口,自從十五過後她回來了書院幫忙,閑暇時就回去幫著爹娘幹活,因此和祝春時總是錯過,“我和盼蘭是一個村子的,所以知道一些。”


    祝春時招手讓她過來坐下,順勢推過去一盞茶,“她家出了什麽事,是有誰生病了所以挪不開身?”


    張秀秀垂了垂眸,遲疑著不好開口,最後還是圓荷催促了聲,她才吞吞吐吐道:“盼蘭是家裏老大,她爹娘一直想要個男孩,但這麽多年都沒成功,反而給她生了三個妹妹。”


    “那她家裏現在是生了個弟弟出來?”洪青黛追問。


    張秀秀搖頭,“去年我聽娘說是懷了個,但是盼蘭她娘年紀大了,生四妹的時候又遭了些難,家裏事又多沒能休息好,所以不小心掉了,她爹娘過年之前禁不住打擊大病了一場。”


    “怪不得。”巧鶯突然道:“去年我教她們繡活的時候盼蘭就有些心不在焉的,我隻以為她是想著過年就沒多注意。”


    張秀秀手指在袖裏打轉,鴉睫一抬看了眼祝春時,視線先落在她發髻上的珠釵上,又逐漸落到脖頸、腰間和手腕上,連衣服上的暗紋和花樣都沒漏掉,頃刻間眼裏就有些失落和寞然。


    “所以是因為生病了她要忙著照顧家裏人,所以不能來書院?”祝春時猜測道。


    張秀秀還是搖了搖頭,“不是的。”她說著臉上便顯露出一絲為難和自卑的神情來,“過年的時候她爹娘就好得差不多了,隻是好了之後她娘就有些不對勁,整日抱著個枕頭說是兒子。”


    “這——”眾人都有些驚訝,雖說世俗都以生男為喜,但卻還未曾見過因生子不得而精神錯亂的。


    洪青黛縱使見多了這些事也忍不住眉頭緊皺,“盼蘭她爹呢,是什麽意思?”


    對很多女子來說,兒子女兒都是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實際上並沒什麽區別,但很多時候外界的眼光和流言,以及自己丈夫的看法才是對她影響最大的,逼迫她不得不按照世俗的觀念去執行。


    張秀秀想了想,“盼蘭她爹嗎?我沒怎麽見過,但聽我爹娘說是個沉默寡言的人,這麽多年盼蘭她娘沒生兒子也沒說什麽不好聽的話,也沒打沒罵,反而更加努力的幹活養家。”


    “她爹對她娘這麽想要生孩子是什麽態度?”祝春時漫不經心的問道。


    張秀秀不解,但老實回道:“應該也是想要的吧?我之前還聽我爹娘提起,她們家想要過繼親戚家剛出生的小孩,就我們村子裏有戶人家剛生了兩個孩子,前頭還有兩個,險些養不活要送出去,盼蘭她爹就去看過。”


    “所以她娘有些瘋了之後,她爹就說要去過繼個兒子回來,一是家裏有人傳宗接代後繼有靠,二是也能讓盼蘭她娘恢複正常。”張秀秀接著說了下去,“但她家銀錢不夠,一個孩子起碼也得五六兩銀子,這還是村子裏相熟的人,她們家本來就沒什麽錢,前些時候又生病更是捉襟見肘,便打算給盼蘭先定一門親事,拿彩禮錢來——”


    下剩的話不需要張秀秀再說,在場眾人無不是怒色。


    “簡直,簡直荒謬!”瀉露氣急,又說不出什麽重話來。


    圓荷又與她不同,直接冷笑:“分明是可惡才對!自己的閨女不是閨女,別人的兒子倒成心肝,居然要賣女兒來買兒子,我看盼蘭她娘之所以這麽想生兒子以至於瘋癲,就是被她爹逼的!”


    雙燕巧鶯紛紛義憤填膺。


    “姑娘,他們買賣孩童可是有錯的,我看就該給他們一個教訓才對!”雙燕讀了書也知道些律法,當即便道。


    祝春時揉了揉眉心,隻覺得自從到了遠安這邊,除了牛鬼蛇神沒碰見,她是什麽都見過了。


    “不好說。”麵對雙燕的話,她擺了擺手,“拐賣的確犯法,但盼蘭她家這個情況,到時候大可以說自己無子於是過繼同族之子,合乎情理,律法也拿他沒轍。而且盼蘭的親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便是官府的人也不好插手。”


    “可盼蘭才十一歲!”


    祝春時扶額,頭疼起來,“別說十一歲,就算是七八歲定親,在民間也不是什麽稀罕事。難道咱們京城,就沒有從小定親的人家嗎?隻是成親稍微遲了些而已。”


    洪青黛也點了點頭,“越是窮苦人家定親的時間就越早,畢竟姑娘家不能種地,反而要多個人頭稅也多張嘴吃飯,所以都會早早把人嫁出去。這在鄉間很常見,而且官府也管不了。”


    “難道就看著盼蘭為那個所謂的弟弟入火坑嗎?”瀉露哀聲道。


    “容我再想想吧。”祝春時心底也同情她們的遭遇,但這件事和當初阿杏的事情又不同,阿杏那是涉及性命,俞逖才能插手進來,而且即使如此,田大夫妻倆也不過是被打了板子收繳銀兩,除此外不能再判罰其他;若換了盼蘭這裏,隻是給閨女定個親,就是連打板子的借口也沒有,而且不清楚盼蘭她本人的想法如何,她們總不能貿然插手。


    “除了盼蘭之外,其他人又是個什麽情況?”


    洪青黛指著其中一個撇了撇嘴,“她家是爹娘覺得姑娘家認幾個字就足夠了,沒必要繼續讀,因此想用姑娘換兒子來書院。”


    “至於這個,去年剛來的時候就已經定了親,倒真的是回家成親去了,所以不能再來。”


    洪青黛陸陸續續將其他幾個人的情況一一介紹,別的姑娘家裏雖然也各有矛盾問題,但都比盼蘭家裏要好些,至少沒到賣兒賣女的地步。


    “這個姑娘雖說成親了,但也可以看看有什麽拿手的,問問要不要回來做活,順便還能繼續認兩個字。”祝春時指了指回去成親那人的名字,多少有些可惜,“當然,這種事不要強求,要是她覺得相夫教子更好,也就隨她。”


    一時話說完,洪青黛察言觀色便起身要離開,“我家裏的藥鋪這兩日送來了新藥,我得回去幫下忙,就先走了。”


    祝春時含笑點頭,示意瀉露送洪大夫出去,又見張秀秀也起身想要離開,連忙拉住了人,“秀秀,我們說說話吧。”


    張秀秀抿唇,糾結了片刻還是重新坐了下來。


    圓荷左右瞧瞧,給上了新沏的茶,又拿起桌上的名冊,和雙燕巧鶯退下去打理書院內的事情。


    “近來忙得很,都還沒問過你,張大叔的身體怎麽樣了,穀嬸子好不好?”


    張秀秀聽見這話,心裏稍微安定了幾分,臉上也由方才的慌亂變得平靜,“我爹身體好多了,如今雖說還在吃藥,但已經能下地幹活了,聽大夫說再吃幾副藥就沒什麽大礙了;我娘身子骨也還好,自從要供應書院的蔬菜後,每日裏天不亮就去菜地裏拾掇了。”


    她一邊說話一邊起身,後退兩步猛然朝著祝春時跪下,祝春時一驚,急忙彎腰去拉她,“這是幹什麽,快起來!”


    “我家能有如今的造化,全靠當初祝姐姐你心善幫扶,不僅救了我,更是救了我爹娘,不然我們全家就隻能黃泉相見了,我無以為報,隻能給祝姐姐你多磕兩個頭。”


    祝春時哭笑不得,趁著她俯身磕頭時大力把人扯了起來,“我要你磕頭做什麽?當日也不全然是我幫了你,隻是莊主簿作惡多端命該如此,你和你爹娘能團聚就好了。”


    張秀秀掙紮不過,隻能在凳上坐下,手指摳著膝上裙裾,低著頭不說話。


    “我方才叫住你,隻是有些擔心。”祝春時也不好直白的說我懷疑你心思不軌,便委婉道:“你還年輕,日子還長著,有些事情有些人能不見就不要見了,免得引起你的傷心事。”


    “祝姐姐這話,是什麽意思?”


    祝春時有些啞然,看著她低下去的頭顱,之前洪青黛和她說的話在喉嚨裏滾了好幾轉也沒能出口,隻好道:“元宵那日我在街上看皮影戲,戲文裏的人經曆人生百態但依舊堅韌無畏,從前種種最終也隻成為了老來談資。”


    張秀秀神色疑惑不明,她抿了抿唇似乎想說什麽,但還是沒張開口。


    “你現下好好在書院裏讀書學手藝,等日後做個管事掌櫃,有本事有能力,想來你爹娘也就放心了。”


    “我就隻配做個管事掌櫃嗎?”張秀秀猛然發問,捏著袖子看向祝春時,“我沒有其他可能嗎,隻能一輩子做個低賤的、打雜的管事嗎?”


    祝春時微微凝眉,眼裏的笑也漸漸隱下,轉而正色看向神情緊繃忐忑的張秀秀,“那你想要什麽可能?”


    “我不想繼續被人欺負,上麵的人隨便一句話我就會家破人亡,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這次是祝姐姐你救我,那下次呢,誰能來救我?如果沒有人救我,我是不是就要和周家人一樣,含冤而死?”


    “那你覺得什麽樣的人才不會被這樣欺負?”


    “祝姐姐你就不會被欺負!”張秀秀含著淚,她上前拉著祝春時的衣角:“那次重陽宴,何舉人樓太太,不論是讀書的還是經商的,她們都要看祝姐姐你的臉色,那些人我從前見都見不到。如果我真的隻做一個管事掌櫃,那我仍舊隻是她們手底下打雜的,幾十人中的一個。”


    “誰說我不會被欺負?”祝春時好笑道:“一山更有一山高,這世上便是皇帝,有些事都不能如他所願,何況我呢?我在京城,宗室侯爵遍地,同樣也是被人輕視不在意的那個人。”


    “可是——”


    祝春時抬手止住她的話,“你有不願屈居人下的想法很正常,我並不會對此置喙什麽,甚至會很慶幸你能有野心。但是秀秀,你想怎麽去實現這個想法呢?”


    張秀秀的臉色忽的白了起來,嘴唇囁嚅著,渾身好似失去了力氣一般癱軟在地,“我,我沒有辦法。”


    祝春時又道:“那你今天和我說這些是為什麽?是真的沒有想法,還是有了想法卻不敢和我說?”


    張秀秀咬著一點點褪去了血色的唇瓣,她目光落在空中漂浮,拽著祝春時衣角的手也逐漸脫力鬆開。


    “我沒有讓你隻做一個管事掌櫃,隻是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如果你連你看不起的打雜都做不到,那你怎麽往上爬去做人上人?”祝春時低眸,看著她失魂的模樣,“心計、手段、錢財、學識、人脈,你又擁有什麽?什麽都沒有,那就隻能暫時低頭。”


    “祝姐姐,我,”她說著又哽咽了下。


    祝春時伸手摸了摸她的發髻,“你有想法沒錯,但是你要想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麽,然後在不傷害他人的前提下,抓住一切機會去達成。秀秀,我開的書院不是擺設,我既然開了,教你們讀書明理,就不會希望你們最後隻能相夫教子做你口中的下等人,但就像盼蘭的事情一樣,我不知道你們本人的心思,所以我沒辦法也不能直接幹涉,隻能你們自己努力。”


    張秀秀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祝春時亦無從看見她臉上表情去揣測,隻能輕輕歎氣。


    “你先回家仔細想想吧。”祝春時起身,將裙角從她手裏扯出來,離開時又道:“但是秀秀,有些事情要三思,因為一旦開弓,就沒有回頭箭了。”


    張秀秀始終低著頭沒說話,隻在最後身影將要消失的時候輕輕嗯了聲。她的手指在青石地磚上漫無目的的摩挲,猶如她此時混亂的思緒一般,雜草叢生毫無脈絡,一滴淚在長久的僵持後最終還是摔在了地上,片刻間豆大的淚珠如雨下,打濕了地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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