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到不了呢。”出租車司機的這句話,讓青柳雅春張開了眼睛。他不知自己是何時閉上雙眼的。


    “到不了嗎?”


    “整條路上都是車,動也動不了。”


    司機指著前方說道。出租車為了前往仙台車站的東口而打算從新幹線的高架橋下穿越過去,卻被車陣堵在高架橋前。數米前方的紅綠燈雖然亮著綠燈,但是車陣絲毫沒有動靜,前後望去都是車,能夠開到這個地方,幾乎已經是奇跡了。


    “首相被殺了,造成的混亂果然不小。每一條路都被封鎖了,國道也無法通行。”司機一邊轉著收音機的音量鈕,一邊說道。“剛剛公司用無線電宣布,叫我們暫時回公司待命,但是這種狀況根本回不去呢。”


    “真是抱歉。”


    “這不是你的錯。反正不管怎麽樣都動不了。與其坐在車上,倒不如用走的。剛剛無線電說東口那邊還蠻順暢的,所以建議你用走的過去。”


    青柳雅春付了錢下車。一瞬間,街上的喧囂聲如潮水般湧來,淹沒了他的身體。救護車及消防車的聲音、路人的呼喊聲及喘息聲彷佛在空氣中四處蔓延。明明什麽都沒做,卻感覺非常慌張,彷佛有什麽在催促著自己。路上的行人每一個都麵色凝重地快步而行,青柳也不由自主地邁開大步前進。


    先回家吧,青柳心想。先回家一趟,把目前的狀況好好整理一番。靠電視和網絡,應該可以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何況森田森吾的安危也令人擔憂。


    來到仙台車站的東口,發現出租車司機說的根本是錯的,這裏的車陣也是一樣大排長龍,紅綠燈幾乎失去意義,路人在馬路中央任意穿越。


    青柳通過一間電器量販店的門口,朝北方走去。此處距離自己的公寓大約徒步二十分鍾。他取出手機,無暇細想便按下了森田森吾的號碼,無論如何,很想知道他是否平安。


    “森田,你什麽時候辦手機了?”


    “身為業務人員,不辦手機也不行。”


    這兩句對話,還是短短兩個小時以前說的。青柳按下那個剛登錄沒多久的手機號碼,卻連通話鈴聲也沒聽見,隻傳來“您所撥打的電話未開機,請稍候再撥”的語音提示。他皺眉,在心裏罵:“稍候再撥,是要等到什麽時候呀?”心中有種預感,似乎這個朋友將從此消失,電話再也打不通了。


    市中心的混亂局麵,並沒有波及青柳雅春的公寓所在區域。公寓前的小公園,幾個推著嬰兒車的女人正站著聊天;砂堆區裏,小朋友默默地堆著砂山。或許是為了下個月的聖誕節做準備,地上間隔排列著可愛的綠色聖誕樹。


    青柳朝著公寓門口走去。在車內與森田森吾交談過的那些對話,以及被警察追趕的回憶,全都失去了真實感,不禁想要指著公寓陽台上晾曬的衣物說:“如果那些都是現實,那這片悠閑景象又是怎麽回事?”


    推開公寓入口處的沉重大門,先到一樓的信箱看了看,接著走到電梯前,按下上樓的按鈕。


    青柳一開始並沒有發現,身旁兩邊各站了一個男人。正確來說,其實早就看到這兩個男人,原本隻當他們是住戶,並未多加留意。“你是青柳先生嗎?”被其中一人這麽一問,青柳才一驚。


    說話的是右邊的男人。凝神一看,這個人眉毛很濃,眼睛細細的,鼻子很扁,正在看著自己。“咦?”青柳才發聲,左側的男人突然踏近了一步。


    “有什麽事嗎?”


    “你是青柳雅春嗎?”左側的男人問道,他很高,戴著一副眼鏡。兩人都穿著深色西裝,胸口別著像公司徽章的東西,但青柳從來沒見過。


    “我是青柳雅春沒錯。”青柳回答,身體因緊張而動彈不得。“請問兩位是?”


    右邊的男人突然抓住青柳的右腕,夾在左邊腋下用力一扭,青柳瞬間感到一陣劇痛,隻能彎下腰,成了一副可憐兮兮的姿勢,嘴裏不禁大喊:“幹什麽啦。”


    “閉嘴!”男人說,“不準動。”


    青柳試著搖動身體,男人的西裝因而被扯歪,露出裏麵的襯衫及看起來像吊帶的背帶,在腹部的位置還塞著一把看起來像手槍的東西,讓青柳嚇了一跳。


    左邊那個高大的男人此時試著要抓住青柳的腰際。


    青柳並沒有多想,腦中隻是閃過了森田森吾在車上拚命喊著“你快逃”的畫麵。


    他踏穩了腳步,維持平衡後,用力轉動身體,兩手朝著右側那個男人的胸口推去。男人向後飛去,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高大男人的雙手此時已經伸來,青柳轉過來麵對他,將肩上的背包推到背後,然後伸出雙手向他推去,對方立刻又用力推了回來,青柳兩手往前伸,伸到對方的肩膀位置。“在對方踏出右腳的瞬間,就要把自己的左腳放在那隻右腳旁邊。”腦中響起了聲音,那是森田森吾的聲音。學生時代,青柳在學生餐廳內抓著阿一當練習對象時,森田森吾那傲氣十足解說的聲音。“隻靠腳的力量是絕對沒用的,一定要連帶使出上半身的力量才行。”就像兩年前在送貨途中將歹徒摔出去的那一次,身體下意識地做出了動作。自己的左腳往對方右腳的旁邊踏出,同時把右腳奮力往前伸,以左手拉住對方的胸口用力扯,將對方的右腳踢開。“把上半身湊上去!”森田森吾的聲音在後腦杓響起。“咚!”的一聲,高大男人的背部狠狠摔在公寓大門旁的地麵上,甚至連壓在他上麵的青柳雅春也感受到那股衝擊。


    青柳回過神來,趕緊滾向一旁,站起來,奮力狂奔。我成功了,森田!這下闖大禍了,森田!


    青柳雅春奔出公寓,朝右向前跑,與一個正推著腳踏車的老人四目相交。這個老人與青柳住在同一棟公寓,每次見麵都會打招呼,不過不知道彼此的名字。“啊,午安。”老人說道。


    “午安。”青柳奔跑的速度絲毫沒有放慢,慌慌張張地與老人擦身而過。


    這條路相當筆直,青柳開始感到呼吸急促。過了一會兒,背後傳來劇烈的乒乓聲響。他邊跑邊回頭一看,老人的腳踏車已被推倒,而推倒腳踏車的,就是剛剛在電梯前包圍自己的那兩個男人。他們露出不耐煩的表情,避開正想扶起腳踏車的老人,朝自己追來。


    青柳跑到縣道上。這是一條雙向四線道的馬路,車輛往來頻繁,但似乎沒有因東二番丁附近的大塞車受到影響,車流量並不算大。他沿著縣道旁的人行道往前跑,呼吸越來越困難,每吸一次空氣都感到相當難受,隨著這股痛苦加劇,步伐也越來越紊亂。


    他看見一座天橋,立刻便決定跑上橋,到馬路對麵去,腦中並沒有想太多,隻是希望逃得越遠越好。可是兩腳踏上階梯,才跑沒幾步便失去平衡,差點摔倒。此時一名年輕女性正巧從階梯上走下來,見狀趕緊避開。她一定是把青柳當成一早就現身的醉漢了,隻見她小跑步下了天橋。


    青柳抓住扶手,維持身體平衡,再次跨步爬上階梯,回頭一看,沒有人追來。走上天橋,看見車子一輛一輛從橋下穿越。


    雙腳的疲憊與呼吸困難讓青柳忍不住想一屁股坐在地上。“別停下腳步”他在心裏如此警惕自己。腳下用力一蹬,卻感覺到一陣暈眩,眼前的景色變得模糊,宛如貧血的症狀。天橋的兩側有護欄,青柳不禁將身體靠在護欄上,俯視縣道。此時的馬路不知為何看起來竟像一條搖曳著銀色光芒的河川,水流反射著光芒緩緩向前流去,水中的魚兒頂著本田、馬自達等廠牌標誌奮力向前遊。


    青柳彎著身子,走到了天橋的中央。


    此時,有三個人影從對向的階梯口轉了出來,是三個製服警察。青柳心想,如果裝作若無其事從他們身旁走過,或許不會被懷疑,但沒想到其中一個警察一見青柳,立刻臉色大變。青柳不得已,隻得轉頭狂奔。警察喊了一些話,聲音非常大,似乎是威脅要開槍吧,雖然聽不清楚,但不會是什麽好話。


    青柳奮力往來時路狂奔,但是就在奔下階梯的途中,驟然停下了腳步。


    兩名西裝男子正沿著他剛剛跑來的那條路,朝他衝過來,其中一人正是在公寓內吃了自己一記大外割的那個高大男人。


    青柳不禁輕輕喊出了一聲“啊”。接下來,彷佛看見了這個聲音不斷地沿著階梯往下滾,沾滿了塵埃,體積逐漸膨脹,變成一塊巨大的聲響,撞在西裝男身上。


    被驚叫聲撞個正著的兩個男人抬頭望向天橋。青柳一步、兩步地向後退,再次回到了階梯頂端。另一頭的三個警察也正逐漸逼近。


    “大外割”三個字再次浮上腦海。或許可以說是黔驢技窮吧,老實說青柳已經想不到其他的手段可突圍了。把警察摔出去?連續摔三個?真的這麽做,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沮喪萬分,兩眼朝馬路上望去。


    從對麵階梯跑上來的三個男人身穿警察製服,而一路從公寓追來的兩個男人雖然未穿製服,但既然腰際掛著手槍,身份應該也跟警察差不多。既然如此,自己又沒有犯罪,就算被逮捕,隻要好好說明前因後果,再讓他們詳細調查,應該可以獲釋。


    青柳如此想著,如此期望著。


    但是,此時耳邊再次響起了森田森吾的聲音。那個老友斬釘截鐵地說:“你會變成第二個奧斯華。”接著悲傷地哼起了《golden slumbers》。另外,老友也曾這麽說:“如果你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而進了警察局,恐怕在認罪之前別想回家。”接下來,青柳又回想起那個酒類專賣店的老板被槍擊中,鮮血從肩膀冒出的畫麵。他不禁抖了一下,那顆子彈本來會打在自己身上。


    如今的狀況非比尋常,快逃吧,就算把自己搞得再窩囊也沒關係,逃吧,活下去。


    回憶似乎已經不再是回憶,彷佛森田森吾附身在自己身上,正在體內如此呼喊。快逃吧,青柳,別再遲疑了。體內的森田森吾似乎已經對青柳雅春這不聽使喚的肉體感到不耐煩了。


    逃?往哪裏逃?青柳向下一看,兩個西裝男已經爬上一半的階梯,掏出手槍了。從天橋另一側跑來的三個警察也已近在咫尺。他舉起雙手,仰望天空。


    左腕上的手表偶然映入眼簾,現在是下午一點十分左右,原來已經過了這麽久了。就在這一瞬間,一個念頭閃過腦海,他不禁“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急忙環視左右,確認所在位置。森田森吾在身體裏不斷嘶喊。不是剛剛遇到的那個疲憊、滿嘴抱怨的森田森吾,而是學生時代那個玩世不恭、說話總是一臉高傲的森田森吾。從他嘴裏冒出來的那句話是:“習慣與信賴。”


    “沒錯。”青柳如此告訴自己,轉身麵向天橋的護欄,奮力向上一跳,踏在天橋的護欄上。


    “不準動!”耳畔傳來某人的怒吼,另一個人則撲了過來。雖然沒有看見,但是青柳感覺得出來。


    就在那一瞬間,他低頭望著腳下。天橋的高度讓他感到腹部有一股涼意,但還是毫不猶豫地雙腳一蹬。


    踏足之處消失了,身體開始墜落,體內的水分迅速蒸發,體溫不斷下降,自己正在墜落,速度越來越快,青柳感到一陣恐懼,害怕自己就這麽撞上路麵,摔得稀巴爛。


    雖然很想閉上雙眼,但他還是勉強睜開眼睛,看著下方。


    他的目標是一輛停在路邊的貨車後方的載貨平台,平台上張著帆布。


    做事一板一眼的前園先生總是按照計劃行事,時間一到,就會出現在那裏。


    青柳縮起了身子,整個人沉入帆布中。他抱膝,以身體側麵朝下。帆布向下凹陷,他的手腕撞到了帆布下的紙箱,極為疼痛,墜落的恐懼感引得心髒劇烈跳動。帆布伴隨著巨大聲響往回彈,微微向上翻起。青柳勉強維持住身體的平衡後,爬出帆布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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