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倫采夫九點多鍾才起來。聽說列日涅夫坐在他家的涼台上,感到十分驚訝,便吩咐請他進來。


    “發生了什麽事?”他問。“你不是要回去的麽?”


    “是的,我是要回去,但碰到了羅亭……他一個人在田野裏走著,樣子很傷心。於是我又折回來了。”


    “你是因為碰到了羅亭才回來的嗎?”


    “說實在的,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要回來,也許是因為惦念著你,想陪你坐坐,回家麽,那不著急。”


    沃倫采夫苦笑了一下。


    “是啊,現在一想起羅亭就不能不想到我……來人哪!”他大聲叫道。“給我們上茶。”


    兩位朋友開始喝茶。列日涅夫談起了經營田產方麵的事,提到一種用紙蓋倉頂的新方法……


    突然,沃倫采夫從椅子上跳起來,使勁一拍桌子,震得杯子和碟子哐啷直響。


    “不行!”他吼叫著。“我已經忍無可忍了!我要找那個自作聰明的家夥決鬥。要麽讓他把我打死,要麽我用子彈打穿他那顆裝滿了學問的腦袋。”


    “你這是幹什麽,幹什麽?別這樣!”列日涅夫嘟噥道。“怎麽可以這樣大喊大叫?嚇得我把煙鬥都掉了……你怎麽啦?”


    “一聽到他的名字我就無法平靜,渾身的血液都會沸騰起來。”


    “算了,老弟,算了!你怎麽不害臊!”列日涅夫邊說邊從地上抬起煙鬥。“算了!別管他!……”


    “他侮辱了我,”沃倫采夫接著說道,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是的!他侮辱了我。這一點你得承認。一開始我愣住了,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誰能料到他會來這一套呢?可我要讓他明白,想耍弄我沒門……我要像殺死一隻鵪鶉那樣殺死這個可惡的哲學家。”


    “你這樣做犯得著嗎?且不說這要連累你姐姐。當然,你一肚子火……哪裏還顧得上姐姐呢!至於另一位——你以為殺了那個哲學家,你的事情就好辦了嗎?”


    沃倫采夫頹然跌坐在椅子裏。


    “那我就離開這裏!不然,我在這兒心煩意亂,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離開這兒……那倒也是個辦法!這我也讚成。你知道我建議你幹什麽嗎?讓我們一塊兒走——到高加索或者小俄羅斯去吃麵疙瘩。老弟,這倒是個好辦法!”


    “好。那誰留下來陪姐姐呢?”


    “為什麽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不能跟我們一塊兒去呢?真的,那就太好了!伺候她的事情麽,就讓我來幹!肯定周到之至,萬無一失。要是她願意的話,我天天晚上在窗下為她唱情歌;我給馬車夫灑上香水,路上插滿鮮花。而咱們呢,老弟,簡直會脫胎換骨,完全變樣。咱們要盡情地享受一番,到回來的時候就會大腹便便,足以抵擋任何愛情的進攻了。”


    “你盡開玩笑,米沙!”


    “這不是玩笑。這是你想出來的好主意。”


    “少廢話!”沃倫采夫大聲說道。“決鬥,我要跟他決鬥!……”


    “又來了!你啊,老弟,今天肝火大旺了!……”


    一名仆人進來,手裏拿著信。


    “誰的信?”列日涅夫問。


    “羅亭,德米特裏-尼古拉耶維奇的信,拉鬆斯卡婭府上的人送來的。”


    “羅亭的信?”沃倫采夫反問道。“給誰的?”


    “給您的,老爺。”


    “給我的……拿來。”


    沃倫采夫一把奪過信,迅速打開信封,看了起來。列日涅夫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隻見沃倫采夫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幾乎是驚喜的表情;他垂下了雙手。


    “寫些什麽?”列日涅夫問。


    “你自己看吧。”沃倫采夫低聲說,把信遞給他。


    列日涅夫開始看信。這就是羅亭寫的信:


    親愛的謝爾蓋-巴甫洛維奇先生:


    今天我將離開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家,永遠不再回來。也許您會感到奇怪,尤其是發生了昨天的事情之後。我不能向您解釋我為何這樣做;但是我覺得應該把這件事通知您。您不喜歡我,甚至認為我是個卑鄙的小人。我不想為自己辯解;時間將會為我辯白的。在我看來,向一個抱有成見的人說明他的成見有失偏頗,這對男人來說既不值得,也沒好處。誰願意理解我,他就會原諒我,誰不想或者不能理解我——他的指責我也不在乎。我對您的估計錯了。在我心目中,您依然是個高尚而誠實的人,不過我原來認為您要比您周圍那些人高出一頭。可是我想錯了。有什麽辦法呢?!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我向您再說一遍:我要走了,祝您幸福。您得承認,這種祝願沒有任何私心。我希望您今後幸福。也許隨著時間的流逝,您會改變對我的看法。今後我們能否見麵,我不知道,但是不管怎麽樣,我將始終真心誠意地尊敬您。


    德-羅


    又及:我欠您的二百盧布,我一回到t省自己家裏,即當如數奉還。還有,請您萬勿向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提及此信。


    再及:還有一個最後的,也是重要的請求:鑒於我現在就要離開,我希望您在娜塔裏婭-阿曆克賽耶芙娜麵前不要提起我曾拜訪過您……


    “你覺得怎麽樣?”列日涅夫剛看完信,沃倫采夫立即問他。


    “有什麽好說的!”列日涅夫說。“像東方人那樣喊幾聲‘真主’,‘真主’,再把表示驚訝的那隻手指塞到嘴裏——這就是能做的一切。他要離開……那就請便吧!有趣的是他把寫這封信看成了自己的義務,他來找你也是出於義務……這些先生每走一步都想著義務,沒完沒了的義務就成了債務1。”列日涅夫補充了一句,臉帶嘲諷地指著那幾句附言。


    1俄語中“義務”與“債務”同音異義。


    “說得多麽冠冕堂皇!”沃倫采夫說。“什麽把我估計錯啦,什麽認為我比周圍的人高出一頭啦……天哪,盡是胡說八道!比濤還糟!”


    列日涅夫什麽也沒有回答,隻有他的兩隻眼睛露出了一絲微笑。沃倫采夫站了起來。


    “我想到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那兒去一次。”他說。“我想去問問究竟是怎麽回事……”


    “且慢,老弟,讓他滾了再說。你何必再跟他打照麵呢?他快消失了——你還要怎麽樣?最好還是去睡覺吧;昨晚你大概翻來覆去一夜沒睡吧。現在你的事情出現了轉機……”


    “你有什麽根據?”


    “這是我的一種感覺。真的,你睡吧,我去找你姐姐——陪她坐一會兒。”


    “我根本不想睡覺,我幹嗎要睡……我最好還是到地裏去看看。”沃倫采夫說著整了整大衣的衣襟。


    “那樣也好,你去吧,老弟!到地裏去看看……”


    列日涅夫說著便去找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他在客廳裏遇見了她。她熱情地歡迎他。他每次來她都很高興,但是她臉上掛著愁雲。羅亭昨天的來訪使她感到不安。


    “您是從我弟弟那兒來的吧?”她問列日涅夫。“今天他的情緒怎麽樣?”


    “還好,他到地裏去了。”


    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沉默了片刻。


    “請您告訴我,”她開始說道,眼睛看著手帕的花邊,“您是否知道,為什麽……”


    “為什麽羅亭要到這兒來?”列日涅夫順著她的話說下去。“我知道:他是來告辭的。”


    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抬起頭。


    “什麽?來告辭?”


    “是的,難道您沒有聽說嗎?他要離開達麗婭-米哈依洛芙娜了。”


    “離開?”


    “永遠離開;至少他是這麽說的。”


    “怎麽會呢?這怎麽理解呢?自從發生了那些事情以後……”


    “這可是另外一回事!這件事無法理解,但是確實如此。也許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事情。他把弦繃得太緊——於是弦就繃斷了。”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說。“我什麽也不明白,我看您是在捉弄我吧……”


    “哪兒的話……對您說他要走了,還寫信通知他的熟人呢。他這樣做,從某個角度看,倒也不是壞事,可是他這一走卻影響到了一個驚人計劃的實現,我和您弟弟剛才還在議論這個計劃呢。”


    “怎麽回事?什麽計劃?”


    “是這麽回事。我建議您弟弟出去散散心,也帶您一起去。伺候您的事麽,實際上由我來負責……”


    “好極了!”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大聲說道。“我可以想像得出您會怎樣伺候我,您準會把我餓死的。”


    “您這樣說,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是因為不了解我。您以為我是個傻瓜,十足的傻瓜,一塊木頭疙瘩。可您知道嗎,我可以像精那樣慢慢融化,跪在地上幾天幾夜不起來?”


    “我倒真想看看您那副尊容呢!”


    列日涅夫突然站了起來。


    “您嫁給我吧,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那您就能看見了。”


    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的臉紅到了耳朵根。


    “您說些什麽呀,米哈依洛-米哈雷奇?”她羞澀地重複了一遍。


    “這話我早就想說了,已經在舌頭上轉了一千遍。”列日涅夫回答道。“現在我終於說出來了。您看著辦吧。為了不讓您為難,我這就出去。如果您願意做我的妻子……我這就出去。如果您不嫌棄的話,您隻要派人來叫我一聲,我就明白了……”


    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本想叫列日涅夫留下,可是一眨眼他就出去了。他帽子也沒戴就到花園去了。他斜倚在籬笆門上,眼睛望著遠處。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他背後傳來女仆的聲音。“請您到夫人那兒去。她吩咐我來叫您。”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轉過身,雙手捧著女仆的腦袋,出乎她的意料,吻了吻她的額頭,然後到亞曆山德拉-巴甫洛芙娜那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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