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好幾年。


    那是個涼爽的秋日。一輛旅行馬車駛進了省城c最大的一家旅館門口。一位先生微微伸著懶腰,呼哧呼哧地下了馬車。此人年齡不算太大,可是身體發福已經到了足以令人起敬的地步。他沿著樓梯登上二樓,在一條寬闊的走廊入口處停下來。他看到前麵沒有人,便大聲說要開個房間。不知哪扇門砰的一聲,從低矮的屏風後麵閃出一名細高個傳者。他側著身子快步迎過來,他那發亮的後背和卷起的袖子在半明半暗的走廊裏不斷閃動。旅客走進房間,立即脫去外套,解下圍巾,坐到沙發上。他兩手握拳撐著膝蓋,好像剛睡醒似的向周圍看了一眼,然後吩咐把他的仆人叫來。


    侍者做了個遵命的動作便消失了。這位旅客並非別人,就是列日涅夫。他是為了招募新兵事宜從鄉間到省府c城來的。


    列日涅夫的仆人走進了房間,他是一位頭發卷曲、麵頰紅潤、身穿灰外套、腰束藍腰帶、腳蹬軟靴的小夥子。


    “你看,小夥子,我們終於到了。”列日涅夫說。“可你還一直擔心輪箍會脫落呢。”


    “到了!”仆人說,盡量想在被外套的高領夾著的臉上擠出笑容來。“輪箍怎麽就沒有掉下來呢……”


    “這兒有人嗎?”走廊裏有人在問。


    列日涅夫怔了一下,仔細聽著外麵的動靜。


    “喂!那兒是誰呀?”那聲音又問道。


    列日涅夫站起來,走到門口,很快開了門。


    他麵前站著一位高個兒男子,頭發幾乎全白了,腰背佝僂著,穿一件破舊的、綴銅紐扣的常禮服,列日涅夫馬上認出了他。


    “羅亭!”他興奮得大聲喊道。


    羅亭轉過身。他無法辨認背光站著的列日涅夫的麵貌,隻是莫名其妙地望著他。


    “您不認識我了嗎?”列日涅夫問。


    “米哈依洛-米哈雷奇!”羅亭高喊著伸出了手,可是又尷尬地想縮回去。


    列日涅夫連忙伸出雙手緊緊抓住。


    “請進,請到我的房間來!”說著他把羅亭帶進了自己的房間。


    “您變化太大了!”列日涅夫沉默了片刻,禁不住壓低了聲音說道。


    “是啊,大家都這麽說。”羅亭一邊回答,一邊打量著房間。“歲月不饒人啊……可您還是老樣子。亞曆山德拉……您的夫人好嗎?”


    “謝謝,她很好。是什麽風把您吹來的?”


    “我?說來話長。其實,我到這兒來完全出於偶然。我在找一位熟人。不過,我還是很高興……”


    “您在哪兒用膳?”


    “我?不知道。隨便找個小飯館對付一下。我今天就得離開這兒。”


    “非走不可?”


    羅亭意味深長地苦笑了一下。


    “是的,先生,非走不可。我是被遣送回原籍的。”


    “請您跟我一起用午飯吧。”


    羅亭第一次直視著列日涅夫。


    “您請我一起吃飯?”他說。


    “是的,羅亭,就像很久以前那樣,同誌般地暢飲一番好嗎?我沒料到會遇見您,天知道今後什麽時候才能再次見麵。咱們總不能就這樣分手吧!”


    “那好吧,我同意。”


    列日涅夫握了握羅亭的手,吩咐仆人去點幾個菜,還要了瓶冰鎮香檳酒。


    在用餐過程中,列日涅夫和羅亭不約而同地一直在談論大學期間的生活,回憶了許多去世的和健在的人和事。起初,羅亭不太願意多說,可是幾杯酒下肚,渾身的血液便沸騰起來了。終於,仆人撤去了最後一隻盆子。列日涅夫站起來,關上門,又回到桌子旁邊,麵對羅亭坐下來,雙手輕輕托著下巴。


    “那麽現在,”列日涅夫說,“請您詳細談一談我們分別以後的情況。”


    羅亭看了列日涅夫一眼。


    “天哪!”列日涅夫不禁再一次想道。“他的變化多大啊,可憐的人!”


    羅亭的容貌變化不大,尤其是跟我們在驛站看到他的時候相比幾乎沒什麽差別,盡管日益逼近的老年已經在他臉上留下烙印;但他的神情卻很不一樣,他的眼神變了。他渾身上下,那時緩時急的動作,那無精打采、斷斷續續的話語,無不透露出一種極度的疲倦和難言的苦衷,這跟他從前多半是故意裝出來的憂鬱很不一樣,那是雄心勃勃、自以為是的年輕人常常用來炫耀自己的。


    “把我的情況全告訴您?”羅亭說。“全告訴您,這不可能,也沒有必要……我四處漂泊,曆盡艱辛,這不僅指體力上,精神上也一樣。天哪,有多少人和事令我失望!什麽樣的人我沒有打過交道!是的,各種各樣的人廣他發現列日涅夫懷著一種特殊的同情凝望著他,便重複了一句。有多少次連我自己的話都令我討厭——這不僅指我自己親口說的,即使出於同意我觀點的那些人之口,也令我討厭!有多少次我從孩子般的衝動變成駕馬般的麻木,哪怕痛加鞭策也不會搖動尾巴……有多少次我欣喜若狂,滿懷希望,到處樹敵,忍辱負重,結果卻落得一場空!有多少次我像雄鷹般展翅飛翔,搏擊長空,到頭來卻像一隻碎了殼的蝸牛爬回原地爬……我什麽地方沒有去過!什麽樣的路沒有走過……往往是泥濘不堪的路……”羅亭補充了一句,稍稍背過臉去擴“您知道……”他繼續說:“……”


    “我說,”列日涅夫打斷他,“從前我們彼此以你相稱,……咱們恢複老習慣,好嗎?來,咱們為你幹杯!”


    羅亭一怔,稍稍挺起身,可是他的目光中掠過一絲難以用語言表達的神色。


    “幹杯。”他說。“謝謝你,老兄,幹杯!”


    列日涅夫和羅亭一飲而盡。


    “你知道嗎?”羅亭接著說,特別強調你字,臉上也露出了笑容。“我心裏有一條蟲,它不停地咬我,吞噬我,永遠不讓我太平。它驅使我接觸形形色色的人——他們起初受到我的影響,但是後來……”


    羅亭把手一揮。


    “自從跟您……跟你分手以後,我經曆了許多事情,嚐遍了甜酸苦辣……我一次又一次重新開始生活,換了二十幾項工作,而結果呢,你瞧!”


    “你缺乏毅力。”列日涅夫好像自言自語地說。


    “正如你所說的,我缺乏毅力!……我從來不善於創建任何東西,再說,如果你腳下沒有地基,如果你不得不親手為自己開辟一塊立足之地,那麽,老兄,要進行建設又談何容易!我的全部經曆,實際上也就是我的所有挫折,我不準備向你詳細描述。我隻能告訴你兩三件事情……我一生中遇到過這麽幾件事情,那時候成功似乎已經在向我微笑,啊,不,應該說我已經開始指望得到成功——這兩者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羅亭把稀疏的灰白頭發往後一捋,那動作就像當初他捋那頭濃密的黑發一模一樣。


    “好,你聽我說,”他開始道。“我在莫斯科遇上了一位相當古怪的先生。他很有錢,擁有幾處大莊園,但沒有去當官。他主要的,惟一的愛好便是科學,一般的科學。至今我都不明白,為什麽他會有這種愛好!這完全不適合他。就好比往母牛身上套馬鞍。他自己竭力裝出高明的樣子,可幾乎連話都不會說,隻會很有表情地轉動眼珠,意味深長地搖晃腦袋。老兄,我還沒有見到過比他更平庸更愚笨的人……就像斯摩棱斯克省的沙漠,除了偶爾有幾棵連動物都不吃的草以外,一無所有。事情一到他手裏,準會變得一團糟。他還熱衷於把簡單的事情複雜化。假如大家都聽他的指揮,那真的隻能用腳跟吃飯了。他不知疲倦地幹哪,寫呀,讀哇,以一種堅韌不拔、不屈不撓的精神從事科學。他的自尊心極強,意誌如鋼鐵一般堅強。他孤身一人,是個出了名的怪物。我認識他以後……他對我產生了好感。老實說,我很快就把他看透了,可是他那股熱情令我感動。再說他擁有巨產,可以利用他辦許多好事,為大家謀利益……我便住到他那兒,最後還一起到他的莊園去。我的計劃,老兄,非常龐大:我想推行各種改良和革新……”


    “就像當初在拉鬆斯卡婭家一樣,還記得麽?”列日涅夫說,臉上露出善意的微笑。


    “大不一樣!那時候我知道,我心裏明白,我的話決不會有任何結果。可是這一回……展現在我麵前的完全是另一番天地……我帶去了很多農業方麵的書籍……雖然我一本書也沒有從頭至尾讀完過……就這樣我開始幹了起來。不出所料,起初進展並不順利,後來似乎有了眉目。我那位新朋友始終一聲不吭地在旁邊看著,沒有妨礙我,也就是說,在一定程度上沒有妨礙我。他接受了我的建議,加以貫徹,不過他很固執,內心並不相信我,總想把事情納入他的軌道。他把自己的每一個想法都看得非常寶貴。一旦打定了什麽主意,就要堅決幹到底,就像瓢蟲爬上了青草的頂端,非要展翅飛翔不可——即使掉下來也會重新爬上去……我這樣比喻請你別奇怪,當初我心裏就是這麽想的。就這樣我苦苦奮鬥了兩年,可是進展並不順利,盡管我使出了渾身解數。我開始感到疲倦,我的朋友也令我討厭。我挖苦他,他也像羽毛褥子那樣壓得我喘不過氣來。他的不信任感演變成無言的怨恨,我們彼此充滿了敵意,什麽事情都談不攏。他默默地但又不斷地竭力向我證明,他決不會受我的影響。我的計劃不是被他篡改了,就是完全取消了……我終於發現自己在地主老爺家裏無非是一名寄人籬下的食客而已,我為自己白白浪費時間和精力而痛苦。我心裏明白,如果離開他,那我會前功盡棄,但是我無法控製自己。有一天,在目睹了一個痛苦而令人氣憤、使我那位朋友暴露出真麵目的場麵以後,我終於跟他大吵一場並且離開了他,甩掉了這位用俄國麵粉和德國蜜糖捏成的書呆子老爺……”


    “這就是說你丟掉了那塊賴以生存的麵包。”列日涅夫說著把雙手搭在羅亭的肩上。


    “是的,我再一次落得一身輕鬆,無牽無掛,可以隨心所欲了……唉,咱們幹一杯!”


    “祝你健康!”羅亭探身吻了吻他的額頭。“為了你的健康,也為了紀念波科爾斯基……他也是個安貧樂道的人。”


    “這就是我的第一號奇遇。”羅亭稍停片刻後說道。“怎麽樣,繼續講下去嗎?”


    “往下說吧。”


    “唉!我沒有心思說話。我已經懶得說了,老兄……不過,說就說吧。後來,我繼續到處闖蕩……順便說一句,我本來可以告訴你,我怎樣差點兒當上了一位大人物的秘書以及結果如何,但這就扯遠了……我繼續到處闖蕩……最後下決心要做一個……請你別見笑,做一個認真辦實事的人。這樣的機會終於來了,我結識了一個人……此人也許你聽說過,結識了庫爾別耶夫……沒聽說過?”


    “沒有,沒有聽說過。可是,羅亭,你這樣聰明的人怎麽沒有意識到你的事業不在於去當什麽——請原諒我說句俏皮話——實業家?”


    “我知道,老兄,是不在於此。可話又得說回來,我的事業究竟在哪兒呢?……要是你能見到庫爾別耶夫就好了!請你別把他想像成一位空談家。人家說我從前也是個能言善辯的人,可是跟他一比,我簡直算不了什麽。這個人學問高深,知識淵博,有頭腦,老兄,他在辦工業和經商方麵富有創造性。他腦子裏醞釀著種種異想天開、出人意料的計劃,我和他聯合起來,決心用我們的力量辦公益事業……”


    “請問辦什麽事業?”


    羅亭垂下眼睛。


    “你會笑話的。”


    “為什麽?我不會笑話的。”


    “我們決心疏浚k省的一條河,使它能通航。”羅亭不好意思地笑著說。


    “好家夥!這麽說來庫爾別耶夫是個大資本家咯?”


    “他比我還窮。”羅亭說,默默地垂下了灰白的腦袋。


    列日涅夫笑了起來,可是突然又忍住笑,握住了羅亭的手。


    “對不起,老兄,”他說。“這太出乎我的意料了。那麽,你們這件事不就成了紙上談兵?”


    “不完全如此。開了個頭。我們雇了一批工人……就幹了起來。但馬上遇到了各種麻煩。首先,那些磨坊老板根本不理解我們的一番好意,其次,沒有機器,我們隻能望水興歎。而購買機器我們又沒有錢。整整六個月我們都住在土屋裏,庫爾別耶夫隻能啃麵包,我也經常餓肚子。不過,對此我毫無怨言:那兒大自然的景色美麗極啦。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想了一切辦法,千方百計地說服商人,到處寫信,散發傳單,結果為這項計劃我花完了自己最後一筆錢。”


    “不過,我想,”列日涅夫說,“花光你的錢並不難。”


    “當然不難。”


    羅亭望著窗外。


    “不過這計劃確實不錯,可以產生巨大的效益。”


    “庫爾別耶夫後來到哪裏去了?”


    “他?他現在在西伯利亞,當了一名淘金者,你等著瞧吧,他肯定能發財,決不會潦倒的。”


    “也許是這樣。不過你肯定發不了財。”


    “我?那有什麽辦法!不過我知道,在你眼裏我始終是個廢物。”


    “你?得了吧,老兄!……有一段時間我的確隻看見你的弱點;可是現在,請你相信我,我學會了尊重你。你永遠發不了財……是的,正因為如此我才喜歡你……真的!”


    羅亭微微一笑。


    “果真如此?”


    “正因為如此我才尊敬你!”列日涅夫重複了一遍。“你能理解我嗎?”


    兩人都沉默不語。


    “怎麽樣,再談第三件事嗎?”過了一會兒羅亭問道。


    “說吧。”


    “遵命。第三件也是最後一件。這件事我才擺脫不久,你不嫌我嚕蘇嗎?”


    “說吧,說吧。”


    “你看,”羅亭說,“有一次我閑著沒事……空閑的時間我有的是……便這樣想:我有不少知識,有善良的願望……你總不至於否認我有善良的願望吧?”


    “那還用說!”


    “我在別的領域搞不出什麽名堂……與其這樣虛度年華……為何不可以去當一名教育工作者,或者說得簡單些,當一名教師呢……”


    羅亭停下來歎了口氣。


    “與其虛度年華,不如把我的知識傳授給別人,說不定他們會從我的知識中汲取某些有用的東西……我的能力並不弱,再說我也有口才……!所以我決心獻身於這項新的事業。為找教職我著實忙碌了一番,我不願意個別傳授!教小學我又嫌不合適。最後終於在這兒一所中學裏謀到了教員的位置。”


    “教什麽?”列日涅夫問。


    “教語文。不瞞你說。我還從來沒有像這一次這樣熱衷於自己的工作。想到自己能影響年輕的一代,我就備受鼓舞。為了寫一篇導論,我足足花了三個星期。”


    “這篇講稿你還保存著嗎?”列日涅夫打斷他。


    “沒有了,不知丟在哪兒去了。導論寫得不錯,很受歡迎。學生們的臉至今還曆曆在目——那是些善良、青春勃發,專心致誌,充滿了同情甚至驚訝的臉。我登上講台,匆匆忙忙念完了講稿,我本來以為是夠講一個多小時的,可是二十分鍾我就念完了。學監就坐在教室裏——一個戴銀絲眼鏡、套著短假發的幹癟老頭——他不時地朝我點頭。等到我上完課離開座位的時候,他對我說:“很好,先生,就是講得深奧了點,不夠明了,對學科本身說得過於簡略。”但是學生們懷著尊敬的心情目送著我走下講台……真的,這就是青年的可貴之處。第二次上課我也帶了講稿,第三次也一樣……後來講課我就開始即興發揮了。”


    “效果怎麽樣?”列日涅夫問。


    “效果很好。學生們爭先恐後地來聽課。我把內心所有的一切都傳授給他們。他們中間有三四個男孩確實非常優秀,其餘的聽了似懂非懂。不過應當承認,即使那些聽懂了的學生有時候也會提些令我哭笑不得的問題。不過我並不氣餒。大家都還喜歡我。考試的時候我給大家都打滿分。於是出現了一場針對我的陰謀……其實也沒有什麽陰謀,隻不過是我自己不守本分罷了。我妨礙了別人,別人就排擠我。我給中學生講課的方法即使給大學生上課也未必經常采用。學生們聽我上課得益不多……我舉的那些事實,我自己也不甚了了。再說,我不滿足於給我指定的那個活動範圍……你也知道,這是我的弱點,我想要進行徹底改革,我敢向你發誓,這樣的改革既合情合理又簡便易行。我指望通過校長實行改革,他是個善良而正直的人。起初我對他頗有影響,他的夫人也肯幫助我,老兄,像她那樣的女人我這輩子都沒遇見過幾個。她年近四十,可是依然像十五歲的少女那樣相信善,愛一切美的東西,不管在什麽場合都敢於說出自己的觀點。我永遠也不會忘記她那高尚的熱情和純潔。我聽從她的勸告,草擬了一份計劃……可是馬上有人挖我的牆腳,在她麵前詆毀我。特別惡劣的是那位數學教師,此人個子矮小,說話尖刻,愛動肝火,對什麽都不相信,就像比加索夫,不過比比加索夫能幹得多……順便說一句,比加索夫怎麽樣?還健在嗎?”


    “還健在。你想像一下,他還跟一位小市民結了婚,聽說,老婆經常打他。”


    “活該!噢,對了,娜塔裏婭-阿曆克賽耶芙娜好嗎?”


    “好。”


    “她幸福嗎?”


    “幸福。”


    羅亭沉默了片刻。


    “剛才我談到哪兒啦?……對了,談到那位數學教師,他恨我,把我的講課比作煙火,抓住我每一句表達得不太清楚的話大做文章。有一次我講到十六世紀的一件古跡時,他弄得我下不了台……而主要的是他懷疑我居心不良。我最後的一個肥皂泡撞到了他身上,就像碰上了針尖,立即破滅了,我跟那位學監一開始就沒搞好關係,他唆使校長和我作對,結果鬧得不可開交,我不肯讓步,發了一頓脾氣,最後事情傳到了上級機關。我被迫辭職了。我不肯就此罷休,我想證明,不能這樣對待我……可是他們就是這種態度,隨意擺布我……現在我非離開此地不可了。”


    接著是一陣沉默。兩位朋友低著頭坐在那裏。


    羅亭首先打破沉默。


    “是的,老兄,”他說。“我現在可以借用科爾卓夫1的詩句來說明我的處境:‘啊,我的青春,你逼得我無路可走,寸步難行……’可是,難道我真的什麽都不行,難道世界上就沒有我的事業了嗎?我經常給自己提出這個問題,可是無論我怎樣竭力貶低自己,我還是不能不感到自己具備一種並非人人皆有的才能!為什麽我的才能始終無法開花結果?還有:你記得嗎?我們在國外的時候,我自命不凡,拿腔作勢……確實,那時候我並沒有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究竟要幹什麽,隻是陶醉於高談闊論,相信虛幻的東西。可是現在,我敢向你發誓,我可以大聲地向所有人說出我所有的願望。我根本不需要隱瞞:我完完全全徹頭徹尾是個好心人。我順從,我想適應環境,我所求不多,我隻求達到最近的目標,為大家做一點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好事。可是不行!辦不到!這意味著什麽呢?是什麽東西妨礙我像別人那樣生活和活動?……我現在就剩這麽一點兒理想。可是我剛找到一個固定位置,剛有一個落腳點,命運馬上來捉弄我……我開始害怕它——我的命運……這究竟是怎麽回事?請你幫我解開這個謎!”


    “謎!”列日涅夫重複道。“是的,確實是個謎。對我來說,你永遠是個謎。即使在青年時代做了一件小小的荒唐事之後,你會突然說出一大套令人心驚肉跳的話,然後你又照樣去……你知道我想說什麽……當初我就無法理解你,因此我不再喜歡你了……你很有才華,追求理想,不屈不撓……”


    “空話,都是些空話!沒有幹過實事!”羅亭打斷他。


    “沒有於過實事!你要於什麽樣的實事……”


    “什麽樣的實事?用自己的勞動來養活瞎眼老婆子和她的全家。你記得嗎?就像普裏亞任采夫那樣……這才是實事。”


    “是的。不過精辟的言論也是需要的。”


    羅亭默默地看了看列日涅夫,輕輕地搖了搖頭。


    列日涅夫還想說些什麽,用手抹了抹臉。


    “那麽,你是回鄉下去嗎?”他終於問道。


    “回鄉下去。”


    “難道你鄉下還有田產嗎?”


    “還留下那麽一點兒。兩個半農奴。總算還有個葬身之地。也許這會兒你心裏在想:‘到了這般地步還要說漂亮話!’的確,漂亮話葬送了我的一切,毀了我的一生;我至死也擺脫不了它。不過我剛才所說的卻不是漂亮話,我這一頭白發,這一臉皺紋,老兄,可不是漂亮話。這破爛的衣袖,也不是漂亮話。你對我一向非常嚴厲,你這樣做是對的。如今一切都已完結,燈油已幹,油燈已碎,燈革將盡……因此也無需嚴厲了。死神,老兄,最後總會使大家和解的。”


    列日涅夫跳了起來。


    “羅亭!”他大聲說道。“你為什麽要跟我說這些?你有什麽理由這樣說我?倘若看見了你深陷的雙頰和滿臉的皺紋,我還認為你是在說漂亮話,那我還談什麽知人論世,我還算什麽人呢!你想知道我現在對你的看法嗎?好吧,那我來告訴你!我在想:你這個人,隻要自己願意,憑你的能力……什麽樣的目的不能達到,世界上什麽好處不能撈到手,而現在,你卻衣食無著……漂泊無依……”


    “我引起了你的憐憫。”羅亭悶聲悶氣地說。


    “不,你想錯了。你令我尊敬——就是這麽回事。有誰妨礙你在那位地主,在你那位朋友家裏年複一年地住下去呢?我完全相信,假如你肯巴結他,他一定會讓你不愁吃不愁穿。為什麽你在中學裏無法跟別人友好相處?你這個怪人為什麽每次做好事總要犧牲自己的個人利益,無法在肥沃但是險惡的土地上紮根呢?”


    “我生來就是無根的浮萍。”羅亭苦笑著說。“我不能停止不前。”


    “這是事實,不過你無法停止不前,並不是因為像你一開始說的你心裏有一條蟲……盤踞在你心裏的不是一條蟲,也不是一顆由於無所事事而焦躁不安的靈魂——那是熱愛真理的烈火在你內心熊熊燃燒。很顯然,盡管你遇到了種種挫折,但是你內心的這團火,比起許多不認為自己自私、反而把你稱為陰謀家的人,燃燒得更加熾烈。假如我處在你的位置上,我早就迫使內心的這條蟲安靜下來,早就跟一切妥協了。可是你卻毫無怨言。我堅信,即使在今天,在此時此刻,你也準備像年輕小夥子那樣再一次開始新的工作。”


    “不,老兄,現在我累了。”羅亭說。“我受夠了。”


    “累了!換了別人早就送命了。你說人死了一切也就和解了,你以為活著就不能和解嗎?一個人上了年紀還不能寬容別人,那他自己也不值得別人寬容,而誰又能說他不需要寬容呢?你做了能做的一切,奮鬥了一輩子……還要怎麽樣呢?你我走的不是一條路……”


    “你,老兄,完全是另一種人,跟我不一樣。”羅亭打斷他,又歎了口氣。


    “我們走的不是一條路,”列日涅夫接著說,“也許恰恰是因為我的處境,我冷靜的性格以及其他幸運的因素,所以任何東西都無法妨礙我安安穩穩坐在家裏袖手旁觀,而你卻要去闖蕩天下,卷起袖子勞動和工作。我們走的路不同……但是你看,咱們彼此多麽接近,你我使用的幾乎是同樣的語言,稍作暗示彼此就能心領神會。我們的感情是相通的。如今像我們這樣的人已經寥寥無幾,老兄,你我成了最後的莫希幹人1!從前,我們覺得生活之路還很漫長的時候,我們可以各行其是,甚至可以互相憎恨。可是如今,我們這個圈子的人日益減少。一代代新人從我們身邊走過,走向與我們不同的目標,我們應該緊緊攜起手來。咱們來碰杯吧,老兄,讓我們像從前那樣唱支歡樂之歌!”2


    1北美土著,被殖民者滅絕,美國作家庫柏(1789-1851)著有小說《最後的莫希幹人》。


    2原文為拉丁文。


    兩位朋友互相碰杯,又滿懷深情地,帶著純粹的俄羅斯韻味,音調不準地唱了一首昔日的大學生歌曲。


    “現在你要回鄉下去了。”列日涅夫又提起這件事。“我並不認為你會在那兒停留很久。我也無法想像,你將在何處,以什麽方式來結束自己的生命……但是請記住,不管遇到什麽情況,你總會有一個安身之處,藏身之地,那就是我的家……你聽見了沒有,老朋友?思想也會有自己的殘兵敗將,他們也該有一個棲身之處。”


    羅亭站起來。


    “謝謝你,老兄,”他說。“謝謝!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好意,隻不過我不配享有這樣一個棲身之處。我毀了自己的一生,並沒有好好地為思想服務……”


    “別說了!”列日涅夫說道。“每個人隻能夠盡其所能,不應該向他提出更多的要求!你自稱為‘漂泊一生的猶太人’1……可你怎麽知道,也許你命該終身漂泊,也許你因此而在完成一項崇高的使命,而自己還不知道。有道是:誰都逃不出上帝的手掌。這話很有道理。你不留下來過夜嗎?”


    1中世紀神話中的人物。


    “我走了!再見。謝謝……我的下場將是非常糟糕的。”


    “那就隻有上帝知道了……你非走不可嗎?”


    “我要走了。再見。過去我有什麽對不起你的地方請多包涵了。”


    “好吧,我有什麽不是,也請你原諒……別忘了我給你說的話。再見了……”


    兩位朋友擁抱。羅亭很快就走了。


    列日涅夫不停地在房間裏來回踱步,過了好久才在窗前站定,沉思了片刻,自言自語道:“可憐的人!”於是便坐在桌前,開始給妻子寫信。


    外麵刮起了狂風,它咆哮著,惡狠狠地把玻璃窗震得哐嘟直響。漫長的秋夜降臨了。在這樣的夜晚,誰能夠得到居室的庇護,擁有一個溫暖的小窩,誰才會覺得舒適。願上帝幫助所有無家可歸的流浪者吧!


    一八四八年六月二十六日炎熱的中午,在巴黎,“國立工場”的起義幾乎被鎮壓下去的時候,在聖安東尼區的一條狹窄的胡同裏,正規軍的一個營正在攻占一座街壘。幾發炮彈已經把街壘摧毀;一些幸存的街壘保衛者正在紛紛撤退,他們一心隻想著逃命。突然,在街壘的頂部,在一輛翻倒的公共馬車的殘架上,冒出了一位身材高大,穿一件舊衣服,腰間束一條紅圍巾,灰白蓬亂的頭上戴一頂草帽的男子。他一手舉著紅旗,另一手握著彎彎的鈍馬刀,扯著尖細的嗓子在拚命叫喊,一邊向上爬,一邊揮舞著紅旗和馬刀。一名步兵學校的學員正用槍瞄準他——放了一槍……隻見紅旗從那個身材高大的男子手裏掉下來,他自己也臉朝下直挺挺地栽下來,好像在向什麽人行跪拜禮……子彈穿透了他的心髒。


    “你看!1”一位逃跑的起義者2對另一位說。“波蘭人被打死了。3”


    1原文為法文。


    2原文為法文。


    3原文為法文。


    “他媽的!”另一位回答說。接著兩人飛快地向一幢房子的地下室跑去。那幢房子的所有窗戶都關著,牆壁上彈痕累累。


    這位“波蘭人”就是——德米特裏-羅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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