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直至淩晨方始入睡。這沒有什麽奇怪!在那陣轉瞬而逝的夏季的旋風卷地而來的當兒,他的內心也浮上一種轉瞬即逝的感覺——不是覺得傑瑪是個美貌女子,也不是覺得他喜歡她——這,他早已知道,而是覺得他差點兒……沒愛上她。愛情也有如那陣旋風,在同一刹那間向他襲來。然而這裏卻要舉行這場愚蠢的決鬥!不祥的預感開始折磨他。我們設想,就算他沒有被打死……那麽他對這位少女,他人的未婚妻的愛情究竟會引出什麽結果呢?我們進一步設想,就算這位“他人”對他並無危險,而且傑瑪也會愛他,或者已經愛上他……事情的結局又將如何呢?幹嗎要問結局呢?這樣美麗的女子……


    他在房間裏踱來踱去,又坐到桌子邊拿起一張紙,在上麵寫了幾行字——又當即把它塗掉……他想起了傑瑪令人傾倒的倩影,在黑洞洞的窗戶裏,星光之下,整個兒被溫熱的旋風吹得頭發蓬鬆;想起了她那雙如同奧林匹斯女神一樣的大理石般的素手,感覺得到它們壓在他肩頭的實在重量……然後他拿起那朵扔給他的玫瑰——仿佛覺得從那半枯萎的花瓣間散發出來的是一種與尋常的玫瑰迥然不同、更為細膩的氣息……


    “難道他會突然死於飛彈之下或者被打成重傷?”


    他沒有上床,而在沙發上和衣入睡了。


    有人搖他的肩膀……


    他睜開眼,看見了潘塔列昂。


    “像巴比倫戰役前夕的亞曆山大-馬其頓一樣睡著了!”老頭大聲說。


    “幾點啦?”薩寧問。


    “七點差一刻,到加拿烏有兩個鍾點路程,不過我們得趕在前頭。俄國人比起他的敵人,總是捷足先登的!我雇的可是法蘭克福城裏上等的馬車!”


    薩寧開始梳洗。


    “手槍呢?”


    “手槍那個軍官先生會帶來的。醫生也由他帶來。”


    潘塔列昂明顯地顯出精神百倍的樣子,像昨天一樣;然而待他和薩寧一同坐進馬車,當車夫揚鞭一揮而馬匹起步迅跑的時候——昔日的歌手和巴圖埃龍騎兵的知交,卻一下子變了樣。他顯得局促不安,甚至膽戰心驚起來。似乎有某種東西,宛如胡亂堆砌起來的牆壁一樣傾塌下來,壓在他的身上。


    “可是我們這算幹什麽呢,我的老天,至高無上的聖母1!”他突然退尖了嗓子叫道,一麵抓住自己的頭發,“我這個老笨蛋,瘋子,frico,幹什麽來著?”


    1原文為意大利文。


    薩寧感到奇怪,笑起來,一麵輕輕摟住他的腰,告訴他一句法國諺語:“酒瓶已打開,就得喝下去。”1(用俄語說,相當於一不作二不休。)2


    1原文為法文。


    2俄語原文直譯為:既然抓起了馬車的軛索,就別說自己沒有力氣。


    “對對,”老頭答道,“這份酒咱們倆得分幹而盡,不過我畢竟是瘋子!我——真是瘋子!曾幾何時,一切是那麽寧靜,美好……可是突然間:劈劈劈,啪拉拉打起來了!”


    “好像全部1都在奏軍樂,”薩寧強裝著笑顏說,“不過您沒錯兒。”


    1原文為意大利文。


    “我知道,不是我的錯!還不夠嗎?這一切畢竟是放蕩不拘的行為。見鬼!見鬼!1”潘塔列昂反複說,抖動著頭發,哀聲歎氣地。


    1原文為意大利文。


    然而馬車卻隱隱甸甸,不停地滾著,滾著。


    晨色是迷人的。法蘭克福開始熱鬧起來的街道,看上去是如此潔淨安適,屋宇的窗戶像錫箔一樣泛著粼粼白光;馬車一出城門,即從高處尚未全明的藍天深際傳來了雲雀清脆的啼囀。忽然,在馬路的拐角處,一棵高大的楊樹背後,露出一個熟識的人影,走了幾步又停下來。薩寧凝神望去,我的天哪!是愛彌兒!


    “難道有什麽事讓他知道了嗎?”薩寧對潘塔列昂說。


    “告訴您,我真是瘋子,”可憐的意大利人絕望地、幾乎是叫喊著大聲說。“這個不幸的孩子折騰得我一夜不得安寧,——所以今天早上我隻好對他全說了。”


    “原來如此,你的‘秘密’1。”薩寧自忖。


    1原文為意大利文。


    馬車趕上了愛彌兒;薩寧吩咐車夫停車叫那個“‘不幸’的孩子”走過來。愛彌兒跨著遲疑不決的腳步走來,臉色像昏厥那天一樣地蒼白。一雙腳勉強支撐著他的身子。


    “您來這裏幹什麽?”薩寧厲聲正色地問他,“為什麽不呆在家裏?”


    “允許我……允許我和你們一起走吧。”愛彌兒用顫抖的嗓音哺哺說,兩隻手垂著。他的牙齒像打擺子一樣地上下相碰。


    “我不會妨礙你們——可是求您允許我去!”


    “假如您覺得對我哪怕有一絲一毫的感情或敬意,”薩寧說,“那麽您馬上回家或到克留別爾先生的店裏去,而且什麽也不要對人說,等我回來。”


    “等您回來,”愛彌兒沉吟道,——但是他的聲音剛出口就戛然而止了,“可是如果您被……”


    “愛彌兒!”薩寧打斷他的話,用眼色指指馬車夫。“冷靜一點!愛彌兒,回家去吧!聽我的話,我的朋友!您說您愛我吧。那麽我請求您!”


    他把手伸給他。愛彌兒向前躍進一點,哽咽著,把他的手挪到自己的嘴唇邊,——於是從路上跳到旁邊,穿過田野,轉身朝法蘭克福跑去。


    “也是一顆高尚的心。”潘塔列昂嘟嘟噥噥地說,而薩寧卻陰鬱地看了他一眼……老頭縮到馬車的角落裏。他意識到自己的過錯;另外,他又越來越感到驚奇:難道真的是他當了仲裁,是他既雇來了馬車,又隻身張羅裏裏外外,一大早六點鍾就離開了自己安逸的住房?而且他的腿病又發了,腫得厲害。


    薩寧覺得有必要給他鼓鼓氣……說來也巧,他想出了該說的話:


    “您當年的勇氣哪裏去了,尊敬的奇巴圖拉先生?到哪裏去了——以前的勇氣1?”


    1原文為意大利文。


    奇巴圖拉先生挺直了身子,皺起眉頭。


    “i1anticovalor?”他粗聲粗氣地宣告說。“noneancopento(它還沒有完全消失呢)——nicovalor!!”


    他裝出煞有介事的樣子,開始談自己的經曆,談歌劇,談偉大的男高音歌手加爾西亞,——他今天來加拿烏,已經是夠英勇的了。應當說:世界上最強有力或最軟弱的……都莫過於諾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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