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寧幾乎是跑步回到自己的寓所的。他覺得,他意識到惟有在這裏,當他一人獨處的時候,自己方始弄明白:他發生了什麽事,他所發生的事屬於什麽性質。是的,當他一走進自己的房間坐到書桌前麵去把雙手支撐在上麵、用雙手托住臉頰的時候,他就傷心而嘶啞地叫起來:“我愛她,瘋狂地愛她!”——這時他的內心一下子熱起來,宛然煤塊被突然吹走了覆蓋在上麵的一層灰燼。瞬間……他簡直無法理解,與他並排而坐的怎麽竟會是她……是她!——他怎麽會既同她交談,卻感覺不到自己對她的那種拜倒裙下的愛慕之情,猶如青年人常說的那樣寧肯“在她的腳邊死去”!最後一次在花園裏的會麵決定了一切。此刻,當他想念著她的時候,在他麵前的她已不再是星光下那副頭發蓬鬆的模樣——他看到她坐在長靠椅上,一下子從頭上摘下帽子,如此信賴地看著他……他全身戰栗,熱切的愛情流遍了他的全部脈絡。他想起了那朵玫瑰,他隨身帶在口袋裏已經有三天,——他掏出花來,狂熱地把它用力貼緊自己的嘴唇,被刺得直皺起眉頭。此刻他已不再去作任何判斷,作任何設想,既不作打算,也不作預測;他和過去的一切已經一刀兩斷,他向前躍進了一步:從自己孤單的、獨身生活的憂悶的河岸上蹦地一下跳入了愉快、沸騰、洶湧的激流——他已不再感到有幾許痛苦,他也不想知道,它會把他帶到什麽地方去,會不會把他甩在山崖上砸個粉碎!這已經不是烏蘭德抒情歌曲裏靜靜的細流,那些不久前催他人睡的曲子……這是洶湧的。無可遏止的波濤!它們向前奔騰,向前飛躍——而他也和它們一起奔騰!


    他拿起一張紙,寫下了下麵的字句,未經塗改,幾乎是一筆而就的。


    親愛的傑瑪!


    您一定知道我要給您帶來的建議是什麽,您也知道您媽媽希望的是什麽和她請求我做的是什麽,——但是還有的是您不知道的,而此刻卻是我必須告訴您的,那就是我愛您,以一顆初戀的心的全部激情來愛您!這火焰在我的心中驟然上升,竟是如此強烈,使我找不出言詞來形容!!您媽媽到我這裏來向我提出請求的時候,——它還僅僅潛伏在我的胸中——否則我作為一個誠實的人,也許會拒絕履行她的委托……現在我向您承認這一點,本身就是一個誠實的人所表示的承認。您應當明白自己和什麽人建立了聯係——我們之間是不應當存在什麽誤會的。您會發現我不會向您提出任何建議的……我愛您,愛您,愛您——除此而外別無所有,無論在腦子裏,還是心靈上!!


    德-薩寧


    薩寧把條子折攏、封好,曾想叫茶房來送去的……“不!這樣不妥當……通過愛彌兒?可是到商店,在其他的夥計之間去找他——也欠妥當。而且天已經黑下來,或許他已經離開店裏了。”薩寧雖然隻是這麽思量,卻已經戴上帽子出了門;他轉過一個街口,又拐入另一個街口——正好看見愛彌兒就在自己跟前,他的高興真是難以形容。熱情的年輕人腋下夾著書包,手裏拿著一卷紙,正匆匆趕回家去。


    “此話不虛,每個熱戀者都有自己的福星。”薩寧想,於是叫住了愛彌兒。


    他回過頭來,立即向他跑去。


    薩寧沒有讓他興奮起來,而把字條塞進他的手裏,囑咐他交給誰,怎麽交……愛彌兒聽得很認真。


    “不要讓任何人看見?”他問道,臉上露出煞有介事的神秘的神情,好像在說:“我們都明白其中的奧妙!”


    “對了,我的朋友,”薩寧說道,現出有點難為情的樣子,但又輕輕地拍拍愛彌兒的臉蛋……“要是有回條……就請您送來,好嗎?我在家裏等您。”


    “這您就別擔心了!”愛彌兒高興地小聲說,然後一溜煙跑了——但是他在跑著的時候還再一次向他點了下頭。


    薩寧回到家裏,沒有點蠟燭,就倒進沙發裏,把手枕在頭下麵,沉溺在對方始意識到的愛情的感受之中,那種感受是無可描摹的:誰個經受過它,就知道它的苦惱與甜蜜,誰個沒有經受過——任你對他怎麽說也是徒然的。


    門開了——露出了愛彌兒的頭。


    “帶來了,”他輕聲說,“這不就是嗎,回條呀!”


    他拿出一張卷起來的紙在頭頂上揚著。


    薩寧一骨碌從沙發裏跳起來,從愛彌兒手裏一把抓過字條。他的內心太激動了,現在他已顧不上掩飾它,也顧不上禮貌了——即使在這樣一個孩子,她的兄弟麵前。如果可能——他也許會為他害臊,也許會製止他這樣做!


    他走到窗前,借助屋前路燈的光線,讀完了如下的字句:


    我請求您,我懇求您——明天一天都不要來我們的家,也不要露麵。我需要這樣,必須這樣——以後一切都會決定的,我知道您不會拒絕我,因為……


    傑瑪


    這張字條薩寧讀了兩遍——啊,在他看來,她那親切秀麗的筆跡是何等動人啊!——他想了想,向著愛彌兒大聲叫他的名字,——愛彌兒麵對牆壁站著,正在用手指甲挖牆壁,為了向對方表示自己是一個多麽誠實的青年人。


    愛彌兒馬上跑到他跟前。


    “有什麽吩咐?”


    “您聽著,朋友……”


    “monsieur德米特裏,”愛彌兒用抱怨的口氣打斷他的話,“您為什麽不對我用‘你’稱呼呢?”


    薩寧笑起來。


    “行。你聽著,朋友(愛彌兒聽得滿意,所以向前跳了一步),聽著:那邊,你明白的,你去對那邊說:一切照辦(愛彌兒緊閉著嘴,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而你自己呢……明天你幹什麽?”


    “我?我做什麽?您要我做什麽?”


    “如果可能,明天早晨你來我這裏,要早一點來——我和你到法蘭克福四郊玩兒去,一直玩到晚上……好嗎?”


    “那還用說,天下有比這更好的事嗎?和您一起玩,這簡直是奇跡!一定來!”


    “要是他們不放你呢?”


    “會放的!”


    “注意……別對他們說是我叫你出來整天玩兒的。”


    “幹嗎要說出去呢?我就這樣走掉了,怕什麽的!”


    愛彌兒緊緊地吻了吻薩寧就跑了。


    而薩寧卻長時間地在房間甲踱步——很晚才上床睡覺。他沉湎於麵臨新生活的那樣一種魂悸魄動的。甜蜜的感受之中,那樣一種緊張之中。薩寧很滿意自己出的主意,邀愛彌兒明天來;他的容貌像他的姐姐。“他會使人想起她的樣子。”薩寧想。


    然而他更感驚奇的是,他怎麽竟會昨天和今天不一樣?他覺得自己“一直”在愛傑馬——以前正是這樣愛她的,和今天一樣地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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