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寧在五點鍾醒來,六點已經穿好衣服,六點半到公園裏,在傑瑪條子裏所提到的小亭子周圍來回踱步。


    清晨是寧靜而溫暖的,天色灰暗。有時使人覺得天好像就要下雨的樣子;但是伸手探去卻絲毫感覺不到,隻有看著袖子的時候才會發現有玻璃珠那樣細微的小水珠的痕跡;然而就連這些小水珠不久也消失了。一點風也沒有——似乎這世界上從未就沒有過風似的。任何一點兒聲音都飛逸不開去,而在花四周繚繞不絕;遠處有一團白茫茫的霧氣在逐漸變濃;空氣中彌漫著木犀草和洋槐花的清香。


    街上的店鋪尚未開門,但已有行人;有時有一輛孤零零的馬車在路上轔轔而過……公園裏並且闃無遊人。園丁用鐵鍬不慌不忙地清鏟小道;還有一個老態龍鍾的老太婆,穿著一件呢製的黑雨衣,搖搖晃晃地穿過林蔭小道。薩寧無論如何決不會把這個病弱的老人當作傑瑪的——然而他竟心裏一陣緊張,眼睛注視這個徐徐遠去的黑點。


    七點了!鍾樓的鍾已經敲過了。


    薩寧停下腳步。莫非她不來了?一陣冷顫突然沿著他的肩背流過。一會兒又在他心裏產生了同樣的冷顫,不過已經是出於另一個原因了。薩寧聽到他的背後有輕微的腳步聲和婦女服飾的輕微的——聲……他回過頭去:是她!


    傑瑪沿著小路從他後麵走來。她穿一件灰色披肩,戴一頂深色小帽。她向薩寧投過一瞥,向旁邊轉過頭去——及至趕上了他,又迅步從他旁邊走過去。


    “傑瑪。”他說的話勉強聽得見。


    她對他輕輕點一下頭,繼續朝前走去。他跟著她走。


    他的呼吸斷斷續續,腳步也不大自然。


    傑瑪從亭子旁邊走過,拐向右邊,又走過一個小淺水池,那裏一隻麻雀在忙忙碌碌地拍打水麵——終於走到一個種著一叢高高的丁香樹的花壇後麵,在一張長椅上坐下來。這是個安適而隱蔽的去處。


    一分鍾過去了——但是無論是他,還是她都一言不發;她連看也不看他一眼——他也沒有看她的臉,卻看著她那雙握著一把小傘的垂著的手。說什麽好呢?應當說出一番與此時此景相稱的話來:他們來到此地相對而坐,別無閑人,在這樣的清早,彼此靠得這麽近。


    “您……不生我的氣嗎?”薩寧終於開口了。


    薩寧說不出比這更蠢的話了……他意識到這一點……但是至少沉默已經打破。


    “我?”她回答。“為什麽呢?不會的。”


    “那麽您相信我嗎?”他接著說。


    “是指您寫在條子上的事嗎?”


    “是的。”


    傑瑪低下頭,什麽話也沒有說。傘從她的手心裏滑出去;她及時抓住了它,沒讓它掉到地下。


    “啊,相信我,相信我給您寫的事吧。”薩寧叫道,他的膽怯的心理一下子都消失了。他熱情地說:“要是世界上存在真理,神聖的、無庸置疑的真理——那麽這真理就是:我愛您,熱烈地愛您,傑瑪!”


    她迅速地瞟了他一眼,又差點把傘掉在地下。


    “相信我,相信我。”他反複說。他央求她,向她伸出手去,卻無勇氣接觸她。“您希望我做點兒什麽……能使您相信呢?”


    她又向他看了一眼。


    “說吧,德米特裏先生1,”她開口了,“前天您來勸說我的時候,看來您還不知道……沒有覺察到……”


    1原文為法文。本章中凡出自傑瑪口中的這一稱謂均同。


    “我覺察到了,”薩寧接口說,“可是不知道。我打一看見您的那個時候起就愛上您了,——但是沒有立即弄明白,您將成為我的什麽人!況且聽說您是已經訂了婚的未婚妻……至於您媽媽委托我辦的那件事——我怎麽好拒絕呢?這是一。第二,我用這樣的方式轉達她的委托,您是可以猜測得出來的……”


    傳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於是從花壇後麵走出來一個相當結實的先生,肩上背著一隻旅行包,顯然是個外國人——他以外路旅客常有的那種不拘禮節的神態把目光投向坐在長靠椅上的那一對兒,大聲咳嗽了一下——走了。


    “您的媽媽,”薩寧等沉重的腳步聲一消失就開始說,“對我說,您拒絕婚約會引起一場風波(傑瑪微微皺起眉頭);說這些閑言碎語部分地是我引起的,說我……當然……在某種程度上負有責任來勸告您不要拒絕您的未婚夫——克留別爾先生……”


    “德米特裏先生,”傑瑪說著,一麵用手撩一下朝薩寧一麵的頭發,“請不要稱克留別爾先生為我的未婚夫。我永遠不會做他的妻子了。我和他已經解除婚約了。”


    “您和她解除了婚約?什麽時候?”


    “昨天。”


    “當他本人的麵?”


    “當他本人的麵。在我們家裏。是他到我們家來的。”


    “傑瑪!也許,您也愛我?”


    她轉過臉去向著他。


    “如果不是這樣……我還會來這裏嗎?”她輕聲說道,把兩隻手落到了椅子上。


    薩寧抓起那雙無力的、掌心向上的手——把它們緊緊地貼在自己的眼睛上,嘴唇上……昨夜他依稀感覺到的紗幕,終於到了揭開的時刻!就是它,幸福,就是它,明媚燦爛的麵容!


    他微微抬起頭——看著傑瑪——直接地和勇敢地看著。她也看著他——頗有點居高臨下的樣子。她那半開半閉的眼睛的目光閃爍著輕細的。隱約可見的淚花。可是麵部卻不見笑容……不!它在笑,也是似隱若現地笑著,雖然並無笑聲。


    他想拉她過來貼近自己的胸口,但是她推開了,而且繼續保持著那無聲的笑容,否定地搖了搖頭。“等一等。”似乎是她那雙幸福的眼睛在說。


    “哦,傑瑪!”薩寧歎息著說,“我怎麽能想像你(當他的嘴裏第一次吐出‘你’這個字的時候,他的心像琴弦一樣地振蕩起來),——你會愛上我!”


    “我自己也沒有料到這一點。”傑瑪輕輕地說。


    “我怎麽能想像,”薩寧繼續說,“我怎麽能想像,本來我來到法蘭克福隻不過打算逗留幾個小時,不料卻找到了我終生的幸福!”


    “終生?真的嗎?”傑瑪問。


    “終生,永生永世!”薩寧懷著新的激情大聲說。


    離他們的椅子兩步遠的地方突然響起了園丁的鐵鍬鏟地的聲音。


    “咱們回家吧,”傑瑪低聲說,“咱們一塊兒走——你願意嗎?”


    假如在這個當兒她對他說:“跳到海裏去——你願意嗎?”——那麽不用等她講完最後一個字,他就已經向著無底深淵縱身一跳了。


    他們一起步出公園,向家裏走去,沒有走市區的大街,而是抄郊區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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