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傷心地又說了一遍,在她那令人神往的、無法形容的魅力的影響下,我的心又像以前那樣顫栗起來了。“我?


    請您相信,齊娜依達-亞曆山德羅夫娜,不管您做過什麽,也不管您怎樣使我難堪,我都會愛您的,崇拜您的。直到我生命的最後一刻。”


    她倏地向我轉過身來,大大地張開了兩臂,抱住了我的頭,緊緊地、熱烈地吻我。老天知道,這一告別的長吻是針對誰的,可我已經飽嚐了它的甜密,我知道這樣的親吻再不會有第二次了。


    “再見,再見,”我連聲說……


    她掙脫了身子就走了。我也離開了廂房。我無法表達我離去時的心情。我並不希望將來有一天再會有這樣的心情,可是如果我從來沒有體驗過這種心情,那我就會認為自己是個不幸的人了。我們搬到城裏了。我沒能很快忘卻過去,也沒能立刻著手複習功課。我的創傷是慢慢地愈合的,不過說真的,我對父親沒有任何惡感。相反地,他在我的心目中似乎更高大了……讓心理學家憑著他們的知識來解釋這種矛盾心理吧。有一次,我在一條林蔭道上走著,遇見了盧申,心裏真有無法形容的高興。我喜歡他那率直真誠的性格。而且就憑他在我心裏喚起的回憶這一點,我覺得他是個可敬可親的人。我向他奔了過去……


    “啊呀!”他低聲說,皺了皺眉頭。“是您哪,年輕人!讓我瞧瞧您。您臉色仍然發黃,可是眼睛裏畢竟沒有以前那種邪氣了。您看來象個大人了,不象一條看家狗。這很好。嗯,您怎麽樣?在埋頭用功嗎?


    我歎了一口氣。我不願扯謊,可我又不好意思說實話。


    “喂,沒有關係,”盧申繼續往下說,“別害怕。最重要的是應該過正常的生活,別沉醉在迷戀中。否則,有什麽好處呢?不管浪頭把您卷到哪兒去,還不是一樣糟。一個人哪怕站在石頭上,也要靠自己的兩隻腳站得穩。我要咳嗽一下……


    可是別洛夫佐羅夫的情況您聽說過嗎?”


    “怎麽回事?沒有聽說過。”


    “他杳無音訊,不知去向了。據說,他到高加索去了。年輕人,這對您倒是個教訓。全部問題在於不會及時抽身,衝破羅網。您似乎順利地脫身了。要當心,可別再自投羅網了。


    再見。”


    “我不會陷進去了……”我心想。“我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但是命中注定,我又一次見到了齊娜依達。


    二十一


    我父親每天騎著馬出去。他有一匹棕灰色帶斑紋的英國良種馬,脖子又長又細,腿也很長,它不知疲勞,生性凶猛。


    大家管它叫愛列克特裏克。除了父親,誰也無法騎它。有一次父親情緒很好地來到我跟前,他好久沒有這樣高興過,他準備騎馬出去,已經戴上了馬刺。我請求他帶我一起去。


    “那我們最好玩跳背遊戲,”父親回答我說,“否則你騎著自己那匹德國馬,是跟不上我的。”


    “我會跟上的,我也把馬刺戴上。”


    “嗯,那也好。”


    我們出發了。我騎著一匹黑色長毛矮種馬,四腿粗壯有力,跑得相當快。誠然,當愛列克特裏克快速奔馳的時候,它就不得不拚命地趕了。可我畢竟沒有落在後麵。我沒有見過像我父親那樣的騎手;他騎在馬上顯得那麽英俊、那麽瀟灑、那麽靈活,甚至連他的坐騎似乎也有這種感覺,並且,還以他為榮呢。我們跑過了所有的林蔭道,來到了一片少女地1,還跳過了幾道柵欄(開頭我不敢跳過去,可是父親瞧不起膽小的人,於是我不再害怕了),兩次涉過莫斯科河,我還以我們要回家了,何況父親說我的馬累了,可他忽然掉轉馬頭離開了我,折向克裏米亞淺灘那邊,並且沿著河岸疾馳而去。我在後麵拚命地追趕他。當跑到了一個堆得很高的舊木料堆跟前時,他倏地從愛列克特裏克的鞍子上跳了下來,叫我也下馬,他把自己的馬韁繩交給了我。要我在木料旁邊等他,而他自己卻拐進一條小巷不見了。我牽著兩匹馬,沿著河岸走來走去,嘴裏罵著愛列克特裏克。它一邊走,一邊不時地遙晃腦袋,抖動著身子,噴著鼻息,尖聲嘶叫:等到我站住了,它就用蹄子輪流地刨土,還咬那匹德國馬的脖子,刺耳地嘶鳴著,總之,它處處顯示自己是一匹被慣壞了的pursang1。父親還沒有回來。河麵上冒出一股令人難受的潮氣;天空中悄悄地下起了#?饗贛輳在那些我感到非常厭惡的、笨重的?木料上麵出現了許多小黑點(我在那些木料旁邊走來走去,好多次了)。我煩躁不安,可是父親還沒有回來。一個芬蘭族崗警,渾身也是灰樸樸的、頭上戴著一頂樣子像瓦罐似的很大的舊高筒軍帽,手持一根長柄戟(我心想:莫斯科河河岸上為什麽要設崗!),走到我身邊來了,他把那張老太婆似的、滿是皺紋的臉朝著我,低聲說道:


    “少爺,您牽著兩匹馬在這兒幹什麽?讓我來替您牽著吧。”


    我沒有答理他;他向我討煙抽。為了擺脫他的糾纏(再說,我也等得不耐煩了),我朝父親行進的方向走了幾步;後來我穿過那條小巷,走到盡頭,在拐角上轉了一個彎,就站住了。我父親背對著我站在街上一座小木屋的一扇打開的窗子跟前,離我約莫有四十步遠,他把胸部靠在窗台上。在那座小房子裏坐著一個穿黑色連衫裙的女人,半個身子給窗簾遮住了。她正在跟父親談話,這個女人就是齊娜依達。


    我愣住了。說真的,這件事我怎麽也沒有料到。我第一步就打算逃開。“父親會回過頭來的,”我心想,“那我就糟了……”可是一種古怪的情感,一種比好奇心更強烈,甚至比妒忌、比恐懼強烈的情感,阻止了我。我開始觀察著,聚精會神地細聽著。父親好象堅持著什麽主張。齊娜依達不同意。


    她那張臉現在還曆曆在目。這是一張憂鬱、嚴肅、俏麗的臉,臉上流露出無法用筆墨形容的忠貞不渝、悲傷、愛戀,以及某種失望的神情,我簡直找不出別的字眼來描繪了。她說的都是些單音節的字,她沒有抬起眼來,隻是莞爾微笑——順從地、固執地微笑著。單憑這一微笑,我就認出了我那從前的齊娜依達。父親聳了聳肩。整了整頭上的帽子——這些動作一直是他表示極不耐煩的特征……接著我聽到了這句話:


    “vousdeezvousséparerdecette……”1齊娜依愛達挺直了身子,伸出一條胳膊……忽然在我的眼前發生了一件令人不可思議的事:父親忽然舉起那條他用來拍掉自己常禮服下擺上灰塵的短皮鞭,接著我聽到了他在她那裸露到臂肘的胳膊上猛地一抽的鞭打聲。我勉強地忍住了。沒有喊叫起來,可是齊娜依達全身一震,默默地瞥了一下我的父親,慢慢地把自己那條胳膊舉到了唇邊,吻了一下胳膊上那條發紅的鞭痕。


    父親把那條短皮鞭扔在一邊,急忙跑上台階衝進木屋裏去了……齊娜依達轉過身去,張開兩臂,把頭向一後一仰,也從窗口走開了……


    我驚呆了,連氣都喘不過來,心裏懷著困惑莫解的恐懼跑回去了。我穿過了小巷(差點兒把愛列克特裏克放走了)返回到河岸上。我什麽都弄不清楚。我知道我那一向冷靜沉著的父親有時也會大發脾氣,但是我畢竟怎麽也無法理解我所看到的這一情景……可我這時還感覺到,不管我活多久,要我忘記齊娜依達的這一動作、她的目光和微笑是永遠也不可能了。她的形象,這個新的、突然呈現在我的眼前的形象,永遠銘刻在我心上了。我茫然望著河麵、眼淚不知不覺地湧了出來。“她挨打啦,”我心想,“挨打啦……挨打啦……”“喂,你怎麽啦,把馬給我牽來!”在我身後響起了父親的聲音。


    我機械地把韁繩交給了他。他一縱身就騎上了愛列克特裏克……這匹凍僵了的馬舉起了前蹄,向前跳了一個俄丈半……可是父親很快就製服了它;他用馬刺刺了一下它的腹部,拿拳頭揍了一下它的脖子……“哎喲!短皮鞭沒有了,”他嘟噥了一句。


    我起記了剛才這條短皮鞭的刺耳的抽打聲,不禁哆嗦了一下。


    “您把它放在哪兒去了?”過了一會兒,我問父親。


    父親沒有回答我,他策馬往前疾馳而去。我趕了上去。我一定要看看他的臉色。


    “我不在,你覺得無聊吧?”這句話從他的牙縫裏迸了出來。


    “有點兒。你把自己的短皮鞭失落在哪兒了?”我又問他。


    父親倏地瞥了我一眼。


    “我沒有失落,”他低聲說,“我把它扔了。”


    他沉思起來了,低下了頭……這當兒我第一次,幾乎也是最後一次看他到那嚴肅麵孔能夠流露出多少溫柔和憐惜之情。


    他又疾馳而去,我再也迫不上他了。我比他遲了一刻鍾才回到家裏。


    “這就是愛情嘛,”夜裏我坐在已經開始擺上筆記本和書籍的寫字台前麵,又自言自語地說道,“這就是熱烈的愛情。


    一般說來,遭到不管什麽人的鞭打……或是最親愛的人的鞭打,怎麽能不氣憤,怎麽能忍受得了呢!但看來是可能的,假如你產生了愛情……可我呢,我就想象著……”最近一個月來,我老練得多了,我覺得我那蘊涵著各種激動情緒和痛苦的愛情同另一種我所不知道的,幾乎無法想像到的,而且像一張我竭力想在朦朧中看清楚,但卻未能如願以償的美麗而威嚴的陌生麵孔那樣使我害怕的東西比起來,我發現我的愛情竟然如此渺小,如此幼稚,如此可憐!


    當天夜裏我做了個奇怪而又可怕的惡夢。我夢見自己走進一間低矮而昏暗的屋子……父親手裏拿一條短皮鞭站在那裏,還不時地跺著腳;齊娜依達緊挨著角落——一條發紅的鞭痕不是在她的胳膊上,而是在她的額頭上……渾身鮮血淋淋的別洛夫佐羅夫在他們倆背後站了起來,他張開著蒼白的嘴唇,憤怒地威嚇著父親。


    兩個月後我上大學了。又過了半年我的父親在彼得堡(因中風)去世,他跟母親和我剛搬到那兒,在他去世前幾天,他收到了一封從莫斯科寄來的信,這封信使他異常激動……


    他向母親去請求過什麽,據說,他——我的父親——甚至哭了!他在中風那天早晨,還用法語給我寫信,隻是剛起頭:


    “我的孩子,”他在信上給我寫道,“對女人的愛情,對這種幸福,對這種有害的東西你要存有戒心……”他去世以後,母親寄了一筆數目相當可觀的錢到莫斯科去。


    二十二


    四年過去了。我剛從大學畢業,還不大知道我應該做什麽,從何著手,應該從事哪一種工作,眼下我還閑著,無事可幹。有一天傍晚,天氣很好,我在劇院裏遇見了馬依達諾夫,他已經結婚了,有了差事,可我看不出他身上有什麽變化。他還是那樣莫名其妙地一會兒興高采烈,一會兒又那麽出乎意外地沮喪起來。


    “您可知道,”他對我說,“順便告訴你一下,多爾斯基太太在這兒。”


    “哪個多爾斯基太太?”


    “難道您忘了嗎?就是以前那位公爵小姐紮謝金娜,我們都熱戀過她,您也不例外。您可記得涅斯庫奇內公園附近的那座別墅嗎?”


    “她嫁給了多爾斯基?”


    “對呀。”


    “她在這兒吧嗎?在劇院裏?”


    “不,她在彼提堡,幾天前她才到這兒,打算出國去。”


    “她的丈夫是個什麽樣的人?”我問道。


    “一個非常好的年輕人,很有錢。是我在莫斯科時候的同事。您可知道,自從發生了那場風波以後……這一切您一定知道得很清楚(馬依達諾夫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她好不容易為自己物色到一個丈夫;總算有了歸宿……不過憑她的聰明才智,一切都是能辦到的。您上她那兒去走走吧,她見到您一定會很高興的。她比以前更漂亮了。”


    馬依達諾夫給了我齊娜依達的地址。她住在迪米尤思旅館。舊日的回憶在我心頭湧了起來……我決定第二天去拜訪我從前的“戀人”。可是碰上了一些事情,耽擱了一星期,又耽擱了一星期,後來我終於到迪米尤思旅館去了,我在打聽多爾斯基太太的時候,這才知道她四天前幾乎是突然因難產而去世了。


    我心裏仿佛有個東西撞擊了一下。我本來能夠見到她,但沒有見到她,往後我永遠也見不到她了——這個念頭,這個令人痛苦的念頭狠狠地、令人無法反駁地責備著我,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她死了!”我呆呆地望著看門人,又說了一遍,就慢騰騰地走出旅館,來到街上,自己也不知道往哪兒走。一切往事都一下子浮現在我的眼前了。原來那年輕的、熱情奔放的、光輝燦爛的生命就這樣結束了!原來這就是她急切而不安地努力追求的目標嗎?我這樣想著,我想象著那可愛的麵容、那雙眼睛、那頭鬈發如今都安放在埋葬在黑暗而潮濕的地底下的一具狹窄的棺木裏了——就在這兒,離現在還活著的我不遠,也許離我父親也隻有幾步路……我想著這一切,我全神貫注地想象著,而同時從那生疏冷漠的嘴裏我得了她死亡的噩耗,我也生疏冷漠地聽著這一消息……1這些詩句在我心靈裏聽響了起來。啊,青春啊!青春!你什麽都不關心,仿佛你擁有宇宙間的一切寶藏,甚至憂愁也使你感到安慰,甚至悲傷對你也很適用,你自信而又果斷,你說:看哪,隻有我才活著!你的日子一天天流逝著,消失得不留一絲痕跡,數量之多無法計算。你身上的一切宛如陽光下的蠟和雪一般……慢慢在溶化,或許你的魅力的全部奧秘不在於你能做一切,而在於你能夠認為一切我都能做到:——也正是在於我們每個人都認真地以為自己是個浪費者,認真地以為自己有權利說:“啊,要是我不白白地浪費了時間,那我什麽都能做得到!”


    就拿我來說吧……當我僅僅用歎息聲和淒涼的心情好不容易地送走我那曇花一現的初戀的幻影時,我指望過什麽嗎?


    我期待過什麽嗎?我預見過什麽輝煌的前程嗎?


    我所希望的一切有多少實現了呢?現在,當黃昏的陰影已經開始籠罩我的生命的時候,對於我來說還有什麽比那飛快地消逝的晨雨春雷的回憶更新鮮、更珍貴的呢?


    可是我何必誹謗自己呢。當時,在那不知憂慮的青年時代,對那向我呼籲的悲傷的聲音,對那從墳墓裏傳來的莊嚴的聲音,我並不是兗耳不聞、無動於衷的。我記得,在我得悉齊娜依達噩耗那天之後,又過了幾天,我在一種不可克製的感情衝動下自願去吊唁跟我們同住在一所宅子裏的一個貧苦的老婦人。她身上蓋看破爛兒,躺在堅硬的木板上,頭下枕著一隻布袋,死得很困難,也很痛苦。她一輩子為每天的生活而痛苦地掙紮著。她既不知道歡樂,也沒有嚐過幸福的甜味——由此看來,她怎麽會不樂於一死,不樂於解脫和安息呢?然而當這個老婦人的衰老的身體還在硬撐著,她那有一隻冰冷的手壓在上麵的胸脯)還在痛苦地起伏著,她還沒有喪失掉最後一絲力氣的時候,——她還一直在劃十字,還在不斷地低聲說,“上帝啊,寬恕我的罪孽吧……”她眼睛裏那害怕死亡的恐懼表情隻是隨著意識的最後幾朵火花的熄滅而消失的……我記得就在這兒,在那貧苦的老婦人的床邊,我替齊娜依達擔憂起來,我要為她、為父親、也為我自己而祈禱了。


    一八六○年


    蒼鬆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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