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夫烈茨基回到家裏,有一個身材高大、瘦瘦的人在客廳門口迎接他,那人穿一件破舊的藍色常禮服,臉上雖有皺紋,然而精神飽滿,留著已經花白的、亂蓬蓬的絡腮胡子,鼻子又長又直,生著一雙發紅的小眼睛。這是他以前大學裏的同學米哈列維奇。拉夫烈茨基起初沒認出他來,可是他剛一說出自己的名字,就立刻熱烈地擁抱了他。從在莫斯科分手以後,他們沒再見過麵。米哈列維奇一煙鬥接一煙鬥匆匆地抽著煙,一口一口地喝著茶,揮動著長長的手臂,對拉夫烈茨基敘說自己不平常的經曆;他的經曆中沒有任何十分愉快的事情,他不能誇口說在事業上取得了什麽成就,卻不斷聲音嘶啞地、神經質地哈哈大笑。一個月以前,他在一個富有的承包稅務經紀人的私人事務所裏得到了一個職位,那兒離o市有三百多俄裏,得知拉夫烈茨基從國外回來,以後,就繞道來和老朋友見見麵。米哈列維奇仍然像年輕時一樣,說話還是那麽容易激動,還是那樣大發議論,激昂慷慨。拉夫烈茨基本想談談自己的情況,可是米哈列維奇打斷了他,急忙低聲含含糊糊地說:“我聽說了,老兄,聽說了,——這誰能料想得到呢?”然後立刻把話題轉到一般的議論上來了。


    “我,老兄,”他說,“明天就得走;今天我們,你可得原諒我,要晚一點兒睡。我想一定要弄明白,你在幹什麽,你有些什麽觀點,什麽信念,你變成了什麽,生活教會了你什麽?(米哈列維奇說話還保持著三十年代的語言風格。)至於說到我,我在很多方麵都變了,老兄:生活的波浪落到了我的胸上,——這話是誰說的了?——不過,在重要方麵,在本質上,我並沒變;我仍然相信善,相信真;然而我不僅僅是相信,——現在我還信仰,對——我信仰,信仰。你聽我說,你知道嗎,我偶爾寫寫詩;這些詩裏沒有詩意,卻有真理。我把我最近寫的一首詩念給你聽聽:在這首詩裏我表達了我最誠摯的信念。你聽著。”米哈列維奇開始念他的詩;這首詩相當長,結尾是下麵這幾句:


    我的整個心沉醉於新的感情,


    猶如嬰兒,我變成了心靈。


    過去崇拜的一切,我把它統統付之一炬,


    而對焚毀的一切,我都崇拜得五體投地。


    米哈列維奇念最後兩行詩的時候,差點兒沒有哭起來;一陣輕微的痙攣——強烈感情的征兆——掠過他寬闊的嘴唇,他那並不美的臉變得神情開朗了。拉夫烈茨基聽著他念,聽著……他心中隱隱產生了矛盾心情:這位莫斯科大學生隨時都會流露出來的、經常沸騰的激情,總是會惹得他生氣。還不到一刻鍾,他們倆就已經激烈地爭論起來,隻有俄羅斯人才會像這樣沒完沒了地爭論不休。對於他們來說,兩人天各一方,長期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裏,分別多年之後,既沒清楚了解別人的思想,甚至也沒弄清自己的想法,就爭論起一些最抽象的問題來,抓住片言隻語,以空話來反駁空話,——他們爭論得那麽激烈,仿佛爭論的是他們倆生死攸關的問題:他們扯著嗓子大喊大叫,喊得聲嘶力竭,吵得屋裏的人都驚慌不安起來,而可憐的列姆,從米哈列維奇一來,就關在自己屋裏,這時他感到困惑不解,甚至模模糊糊有點兒害怕,也不知是害怕什麽。


    “在這以後你怎麽樣了?成了個失望的人?”半夜一點鍾的時候,米哈列維奇高聲叫嚷。


    “難道有這樣的失望的人?”拉夫烈茨基反駁說,“失望的人全都麵色蒼白,是病態的,——可你要不要我一隻手就把你舉起來?”


    “好吧,如果不是失望的人,那就是懷意(疑)主義者,這更糟(米哈列維奇發音有他的故鄉小俄羅斯1的口音)。可你有什麽理由可以作懷意(疑)主義者?在人生道路上你不走運,就算是吧;在這一點上你沒有過錯:你生來就有一顆熱情的心,愛別人的心,可是違反你的意願,強行讓你避開女人:於是第一個碰到的女人就一定會欺騙你了。”——


    1在沙俄時期,把一六五四年與俄羅斯合並的烏克蘭叫作“小俄羅斯”。


    “她也欺騙了你,”拉夫烈茨基陰鬱地說。


    “就算是吧,就算是吧;在這件事情上我作了命運的工具,——不過,這是胡扯,——在這件事情上沒有命運;這是舊習慣不正確的說法。可是這能證明什麽呢?”


    “證明我從小就給人弄得不正常了。”


    “那你讓自己正常起來嘛!不然你怎麽能算是一個人,算是一個男子漢呢;你有的是精力!——可是不管怎麽說,難道能,難道可以——這樣說吧,難道可以把個別事實看作普遍規律,看作不可抗拒的規則嗎?”


    “這兒有什麽規則啊?”拉夫烈茨基打斷了他的話,“我不承認……”


    “不,這是你的規則,規則,”米哈列維奇也打斷了他的話。


    “你是個利己主義者,就是這麽回事!”過了一個鍾頭,米哈列維奇怒氣衝衝地說,“你希望自我陶醉,你希望生活幸福,你希望隻為自己活著……”


    “自我陶醉是什麽意思?”


    “於是一切都讓你失望了;一切都在你腳下崩潰了。”


    “自我陶醉是什麽意思,我問你?”


    “連它也應該崩潰。因為你在不可能找到基礎的地方尋找基礎,因為你把自己的房屋建築在一片散沙上……”


    “你講清楚些,不要用比喻,因為我不懂你的意思。”


    “因為,——好吧,你笑吧,——因為你沒有信仰,缺乏內心裏的熱情;理智,隻有那麽一丁點兒微不足道的理智……你隻不過是一個可憐的、思想落後的伏爾泰信徒——哼,你就是這麽一個人!”


    “誰,我是伏爾泰的信徒?”


    “不錯,跟你父親一樣的那麽一個伏爾泰信徒,自己卻沒想到會是這樣的。”


    “你發表了這通議論以後,”拉夫烈茨基提高聲音說,“我有權說,你是個宗教狂!”


    “唉!”米哈列維奇傷心地反駁,“可惜,我還沒有哪一點能配得上如此崇高的稱號……”


    “現在我發現該叫你什麽了,”半夜三點鍾的時候,還是那個米哈列維奇高聲大嚷道,“你不是懷意(疑)主義者,不是失望的人,不是伏爾泰的信徒,你是個懶漢,而且你還是個故意偷懶的懶漢,有意識的懶漢,不是天真幼稚的懶漢。天真幼稚的懶漢隻知躺在火炕上,什麽也不做,因為什麽也不會做;而且他們什麽也不想;你卻是個善於獨立思考的人——可是你也躺著;你本來是能夠做點兒什麽的,——可是什麽也不做;你躺著,腆著吃飽了的肚子,還要說:就應該這樣,應該這麽躺著,因為不管人們做什麽,——一切都是胡扯,都是不會有任何結果的胡說八道。”


    “可是你有什麽根據說我躺著?”拉夫烈茨基強調說,“你為什麽認為我有這樣的想法?”


    “除此以外,你們大家,所有你們這一夥人,”不肯住口的米哈列維奇接著說,“都是博學多識的懶漢。你們知道德國人在哪一方麵不行,知道英國人和法國人什麽事情辦得不好,——於是你們這些可憐的知識就幫了你們的忙,為你們可恥的懶惰和可鄙的無所作為進行辯解。有人甚至以此為榮,說,瞧,我是個聰明人——所以我躺著,那些傻瓜卻在忙忙碌碌。是啊!實際上我們當中是有這樣的一些老爺——不過,我這說的不是你,——他們的一生都是在無聊的麻木狀態中度過的,對無聊的生活已經習以為常,怡然自得,就像……西(細)菌待在酸奶油裏,”米哈列維奇才思敏捷地說,自己為自己的這一比喻笑了。“噢,這無聊的麻木狀態就是俄羅斯人毀滅的原因!一輩子都隻是打算去工作,讓人討厭的懶漢……”


    “你幹嗎罵人呢?”拉夫烈茨基也聲嘶力竭地叫喊,“工作……做事……你最好說說,該做什麽,而不要罵人,波爾塔瓦的德莫斯芬1!”——


    1德莫斯芬(公元前三八四-公元前三二二),古希臘(雅典)著名演說家和政治活動家。波爾塔瓦是烏克蘭的一個城市,當時小俄羅斯的大學區。在這裏,“波爾塔瓦的德莫斯芬”,意思是:“小俄羅斯的演說家”。


    “瞧,你想要的是什麽!這我可不告訴你,老兄,這一點每個人應該自己知道,”德莫斯芬含著諷刺的意味反駁說,“一個地主,一個貴族——可連該做什麽都不知道!沒有信仰,不然你就知道了;沒有信仰——也就得不到啟示。”


    “至少得讓人休息一下,見鬼;讓人熟悉一下環境吧,”拉夫烈茨基說。


    “一分鍾也不讓你休息,一秒鍾也不行!”米哈列維奇一隻手作了個命令的手勢,反駁說,“一秒鍾也不行!死亡不會等待,生活也不應該等待。”


    “可到底是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人們忽然想要變成懶漢的?”淩晨四點鍾的時候他又大聲喊,不過聲音已經有點兒嘶啞了,“在我們這兒!現在!在俄羅斯!正當每個單獨的個人在上帝麵前,在人民麵前,在自己麵前,都有義務,都負有偉大責任的時候!我們在睡覺,可時光在流逝;我們卻在睡覺……”


    “請允許我提醒你,”拉夫烈茨基說,“現在我們根本就沒睡覺,倒不如說,是我們不讓別人睡覺。我們像公雞一樣,扯著嗓子大喊大叫。你聽聽看,好像已經雞叫三遍了。”


    這句離題的俏皮話把米哈列維奇逗笑了,也使他安靜了下來。“明天再說吧,”他微笑著說,把煙鬥塞進了煙袋裏。


    “明天再說,”拉夫烈茨基重複說。然而兩個朋友又談了一個多鍾頭……不過他們的聲音沒再提高,他們的談話聲音很輕,他們的話是憂鬱的,友好的。


    米哈列維奇第二天就走了,拉夫烈茨基怎麽也留不住他。費奧多爾-伊萬內奇沒能說服他留下來;不過和他談了個痛快。原來米哈列維奇已經身無分文。拉夫烈茨基在頭天晚上就已經同情地發現了他身上多年來生活貧困的跡象和習慣:他的靴子已經穿歪了,常禮服後麵缺一個紐扣,他的手從來與手套無緣,頭發上沾著絨毛;他來到以後也沒要求洗洗臉,吃飯的時候像鯊魚那樣貪婪,用手撕肉,用他那堅硬的黑牙齒把骨頭咬得喀喀地響。原來他的工作也不如意,現在把自己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那個稅務承包人身上,那家夥所以會雇用他,唯一目的不過是為了讓自己的事務所裏有一個“有學問的人”。盡管如此,米哈列維奇並不灰心喪氣,自管過著他那犬儒主義者、理想主義者和詩人的生活,真心誠意地關心人類的命運,為人類的命運擔憂,為自己的使命操心,難過,——卻很少擔心,可別讓自己餓死。米哈列維奇沒有結婚,可是對女人卻不知愛上過多少次,而且為他愛上的所有女人都寫過詩:他特別熱情地歌頌過一個神秘的、有黑色鬈發的“小姐”……不錯,有流言說,似乎這位小姐其實是個普通的猶太姑娘,許多騎兵軍官對她都很熟悉……不過,這又有什麽了不起的,——這難道不是一樣嗎?


    米哈列維奇與列姆談不來:他那吵吵嚷嚷的談話,激烈的舉止,由於不習慣,都讓這個德國人覺得害怕……一個不幸的人從老遠立刻就能感覺到對方也是個不幸的人,但是快到老年時,卻難得會與另一個不幸的人成為朋友,這絲毫也不奇怪:因為他和他已經沒有什麽可談——就連希望也沒有什麽好談的了。


    臨走前,米哈列維奇又和拉夫烈茨基談了很久,預言,如果他頭腦不清醒過來,就會毀滅,懇求他認真關心自己農民的日常生活,並以自己作為他的榜樣,說是他受過災難的鍛煉,靈魂已經淨化,——這時他不止一次自稱為幸福的人,把自己比作空中的小鳥,山穀裏的一朵百合花……


    “無論如何,也是一朵黑百合花,”拉夫烈茨基說。


    “唉,老兄,別用這種貴族腔調說話,”米哈列維奇寬厚地說,“你最好還是感謝上帝,因為你的血管裏流著正直的平民的血液1。不過我看得出,現在你需要一個純潔和非凡的人,好把你從你的消沉狀態中拯救出來……”——


    1指他的母親是農奴出身。


    “謝謝,老兄,”拉夫烈茨基低聲說,“對我來說,這些非凡的人已經夠了。”


    “住口,犬肉(儒)主義者!”米哈列維奇提高聲音說。


    “‘犬儒主義者’,”拉夫烈茨基糾正說。


    “正是犬肉主義者,”米哈列維奇並沒發窘,又說了一遍。


    甚至當把他那個輕得出奇的、扁平的黃皮箱拿上了四輪馬車,他已經坐在車上的時候,他還在說著;他身上裹著一件西班牙式的鬥篷,鬥篷的領子已經褪成了紅褐色,代替扣子的是一些獅爪形的小鉤子,——這時他還在發揮自己關於俄羅斯命運的那些觀點,還在空中揮動著一隻黝黑的手,仿佛是在播撒未來幸福生活的種子。馬終於動起來了……“記住我的最後三句話,”他從四輪馬車裏探出身來,讓身體保持平衡,站著大聲喊,“宗教,進步,人性!……再見!”他那製帽拉到眼睛上的頭看不見了。隻剩了拉夫烈茨基獨自一人站在台階上,——他凝望著道路遠方,直到四輪馬車從視線中消失。“可是,要知道,他大概說對了,”他回屋裏去的時候,心想,“大概,我就是個懶漢。”米哈列維奇說的許多話不可抗拒地深入到他的心中,雖說他跟他爭論過,不同意他的看法。一個人隻要是善良的,——那就誰也不能反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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