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點得在此說明一下,這對我們即將讀到的若幹頁以及今後還會遇到的若幹頁都是必要的。


    本書的作者——很抱歉,不能不談到他本人——離開巴黎,已經多年1。自從他離開以後,巴黎的麵貌改變了。這個新型城市,在某些方麵,對他來說是陌生的。他用不著說他愛巴黎,巴黎是他精神方麵的故鄉。由於多方麵的拆除和重建,他青年時期的巴黎,他以虔敬的心情保存在記憶中的那個巴黎,現在隻是舊時的巴黎了。請允許他談那舊時的巴黎,好象它現在仍然存在一樣。作者即將引著讀者到某處,說“在某條街上有某所房子”,而今天在那裏卻可能既沒有房子也沒有街了。讀者不妨勘查,假使不嫌麻煩的話。至於他,他不認識新巴黎,出現在他眼前的隻是舊巴黎,他懷著他所珍惜的幻象而加以敘述。夢想當年在國內看見的事物,現在還有些存留下來並沒有完全消失,這對他來說是件快意的事。當人們在祖國的土地上來來往往時,心裏總存著一種幻想,以為那些街道和自己無關,這些窗子、這些屋頂、這些門,都和自己不相幹,這些牆壁也和自己沒有關係,這些樹木不過是些無足輕重的樹木,自己從來不進去的房屋對自己也都是無足輕重的,腳底下踩著的石塊路麵隻不過是些石塊而已。可是,日後一旦離開了祖國,你就會感到你是多麽惦記那些街道,多麽懷念那些屋頂、窗子和門,你會感到那些牆壁對你是不可少的,那些樹木是你熱愛的朋友,你也會認識到你從來不進去的那些房屋卻是你現在每天都神遊的地方,在那些鋪路的石塊上,你也曾留下了你的肝膽、你的血和你的心。那一切地方,你現在見不到了,也許永遠不會再見到了,可是你還記得它們的形象,你會覺得它們嫵媚到使你心痛,它們會象幽靈一樣憂傷地顯現在你的眼前,使你如同見到了聖地,那一切地方,正可以說是法蘭西的本來麵目,而你熱愛它們,不時回想它們的真麵目,它們舊時的真麵目,並且你在這上麵固執己見,不甘心任何改變,因為你眷念祖國的麵貌,正如眷念慈母的音容。


    1作者在一八五一年十二月,因反對拿破侖第三發動的政變,被迫離開法國,直到一八七○年九月拿破侖第三垮台後才回國。本書發表於一八六二年。


    因此,請容許我們麵對現在談過去,這一層交代清楚以後,還得請讀者牢記在心。現在我們繼續談下去。


    冉阿讓立即離開大路,轉進小街,盡可能走著曲折的路線,有時甚至突然折回頭,看是否有人跟他。


    這種行動是被困的麋鹿專愛采用的。這種行動有多種好處,其中的一種便是在可以留下跡印的地方讓倒著走的蹄痕把獵人和獵狗引入歧路。這在狩獵中叫做“假遁”。


    那天的月亮正圓。冉阿讓並不因此感到不便。當時月亮離地平線還很近,在街道上劃出了大塊的陰麵和陽麵。冉阿讓可以隱在陰暗的一邊,順著房屋和牆壁朝前走,同時窺伺著明亮的一麵。他也許沒有充分估計到陰暗的一麵也是不容忽視的。不過,他料想在波利弗街附近一帶的胡同裏,一定不會有人在他後麵跟著。


    珂賽特隻走不問,她生命中最初六年的痛苦已使她的性情變得有些被動了。而且,這一特點,我們今後還會不止一次地要提到,在不知不覺中她早已對這老人的獨特行為和自己命運中的離奇變幻習慣了。此外,她覺得和他在一道總是安全的。


    珂賽特固然不知道他們要去什麽地方,冉阿讓也未必知道,他把自己交給了上帝,正如她把自己交給了他。他覺得他也一樣牽著一個比他偉大的人的手,他仿佛覺得有個無影無蹤的主宰在引導他。除此以外,他沒有一點固定的主意,毫無打算,毫無計劃。他甚至不能十分確定那究竟是不是沙威,並且即使是沙威,沙威也不一定就知道他是冉阿讓。他不是已經改了裝嗎?人家不是早以為他死了嗎?可是最近幾天來發生的事卻變得有些奇怪。他不能再觀望了。他決計不再回戈爾博老屋。好象一頭從窠裏被攆出來的野獸一樣,他得先找一個洞暫時躲躲,以後再慢慢地找個安身之處。


    冉阿讓在穆夫達區神出鬼沒好象左彎右拐地繞了好幾個圈子,當時區上的居民都已入睡,他們好象還在遵守中世紀的規定,受著宵禁的管製,他以各種不同的方法,把稅吏街和刨花街、聖維克多木杵街和隱士井街配合起來,施展了巧妙的戰略。這一帶原有一些供人租用的房舍,但是他甚至進都不進去,因為他沒有找到合適的。其實,他深信即使萬一有人要找他的蹤跡,也早已迷失方向了。


    聖艾蒂安-德-蒙禮拜堂敲十一點鍾時,他正從蓬圖瓦茲街十四號警察哨所門前走過。不大一會兒,出自我們上麵所說的那種本能,他又轉身折回來。這時,他看見有三個緊跟著他的人,在街邊黑暗的一麵,一個接著一個,從哨所的路燈下麵走過,燈光把他們照得清清楚楚。那三個人中的一個走到哨所的甬道裏去了。領頭走的那個人的神氣十分可疑。


    “來,孩子。”他對珂賽特說,同時他趕忙離開了蓬圖瓦茲街。


    他兜了一圈,轉過長老通道,胡同口上的門因時間已晚早已關了,大步穿過了木劍街和弩弓街,走進了驛站街。


    那地方有個十字路口,便是今天羅蘭學校所在的地方,也就是聖熱納維埃夫新街分岔的地方。


    (不用說,聖熱納維埃夫新街是條老街,驛站街在每十年中也看不見有輛郵車走過。驛站街在十三世紀時是陶器工人居住的地方,它的真名是瓦罐街。)


    月光正把那十字路口照得雪亮。冉阿讓隱在一個門洞裏,心裏打算,那幾個人如果還跟著他,就一定會在月光中穿過,他便不會看不清楚。


    果然,還不到三分鍾,那幾個人又出現了。他們現在是四個人,個個都是高大個兒,穿著棕色長大衣,戴著圓邊帽,手裏拿著粗棍棒。不單是他們的高身材和大拳頭使人見了不安,連他們在黑暗中的那種行動也是怪陰森的,看去就象是四個變成士紳的鬼物。


    他們走到十字路口中央,停下來,聚攏在一起,仿佛在交換意見。其中有一個象是他們的首領,回轉頭來,堅決伸出右手,指著冉阿讓所在的方向,另一個又好象帶著固執的神氣指著相反的方向。正當第一個回轉頭時,月光正照著他的臉,冉阿讓看得清清楚楚,那確是沙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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