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窮窟是那麽陰暗,從外麵剛走進去的人會以為是進了地窖。因此那兩個新到的客人對四周人物的模樣看去有點模糊不清,前進時不免有些遲疑,而他們自己卻被那些住在這破屋裏、早已習慣於微弱光線的人看得清清楚楚,並被這些人仔細觀察。


    白先生慈祥而抑鬱地笑著走向家長容德雷特,對他說:“先生,這包裏是幾件家常衣服,新的,還有幾雙襪子和幾條毛毯,請您收下。”


    “我們天使般的恩人對我們太仁慈了。”容德雷特說,一麵深深鞠躬,直到地麵。隨即又趁那兩個客人打量室內慘狀的機會,彎下腰去對著他大女兒的耳朵匆匆忙忙地細聲說:


    “沒有錯吧?我早料到了吧?破衣爛衫!沒有錢!他們全是這樣的!還有,我寫給這老飯桶的信上,簽的是什麽名字?”


    “法邦杜。”他女兒回答。


    “戲劇藝術家,對!”


    算是容德雷特的運氣好,因為正在這時,白先生轉身過來和他談話,那說話的神氣仿佛是一時想不起他的名字:


    “看來您的情況確實是不稱心的……先生。”


    “法邦杜。”容德雷特連忙回答說。


    “法邦杜先生,對,是呀,我想起來了。”


    “戲劇藝術家,先生,並且還有過一些成就。”


    說到這裏,容德雷特顯然認為抓住這“慈善家”的時機已經到了。他大聲談了起來,那嗓子的聲音兼有市集上賣技人的大言不慚的氣派和路旁乞丐的那種苦苦哀求的味兒:“塔爾馬的學生,先生!我是塔爾馬的學生!從前,我有過一帆風順的時候。唉!可是現在,倒了運。您瞧吧,我的恩人,沒有麵包,沒有火。兩個閨女沒有火!唯一的一張椅子也坐通了!碎了一塊玻璃!特別是在這種天氣!內人又躺下了!害著病!”


    “可鄰的婦人!”白先生說。


    “還有個孩子受了傷!”容德雷特又補上一句。那孩子,由於客人們到來,分了心去細看“那小姐”,早已不哭了。


    “哭嘛!叫呀!”容德雷特偷偷地對她說。


    同時他在她那隻受了傷的手上掐了一把。所有這一切都是用魔術師般巧妙手法完成的。


    小姑娘果然高聲叫喊。


    馬呂斯心中私自稱為“他的玉秀兒”的那個年輕姑娘趕忙走過去:


    “可憐的親愛的孩子!”她說。


    “您瞧,我的美麗的小姐,”容德雷特緊接著說,“她這淌血的手腕!為了每天掙六個蘇,她便在機器下碰到這種意外的事故。這手臂也許非鋸掉不成呢!”


    “真的?”那位吃驚的老先生說。


    小姑娘以為這是真話,又開始傷心地哭起來。


    “可不是,我的恩人!”那父親回答。


    在這以前,容德雷特早已鬼鬼祟祟地在留意觀察這“慈善家”了。他一麵談著話,一麵仔細端詳他,仿佛想要回憶起什麽舊事。突然,趁那兩個新來客人對小姑娘就她的傷勢親切慰問的那一會兒,他走向躺著他那個頹喪癡癔的女人的床邊,以極低的聲音對她急促地說:


    “留心看那老頭兒!”


    隨即又轉向白先生,繼續訴他的苦:


    “您瞧,先生,我隻有這麽一件襯衫,我,還是我內人的,除此以外,便再沒有什麽衣服了!並且已破得不成樣子!又是在這冬季裏最冷的時候。我不能出門,因為沒有外麵的衣服。要是有一件不管什麽樣的外衣,我便可以去看看馬爾斯小姐了,她認得我,並且對我很夠交情。她不是一直住在聖母院塔街嗎?您知道嗎,先生?我們曾在外省合演過戲。我分享了她的桂冠。我原想色裏曼納1會來援助我,先生!以為艾耳密爾2會救濟維利薩裏3的!但是沒有,什麽也沒有。並且家裏一個蘇也沒有!內人病了,一個蘇也沒有!小女受了重傷,很危險,一個蘇也沒有!我老婆常犯氣結病。這是由於她的年齡,這裏也有神經係統的問題。她非得有人幫助不成,小女也是這樣!可是醫生!可是藥劑師!用什麽來支付呢?一文小錢也沒有!我願對一個大錢下跪,先生!您瞧藝術的價值低到什麽程度!並且,您知道嗎,我的標致的小姐,還有您,我的慷慨的保護人,您知道嗎,您二位都呼吸著美德和仁慈,禮拜堂也因您二位而有了芬芳,您二位每天都去那禮拜堂,我這可憐的女兒也每天要去那裏禱告,她天天都看見您二位……因為我是在宗教信仰中培養我這兩個女兒的,先生。我不願她們去演戲。啊!賤丫頭!隻要她們敢胡來!我決不開玩笑,我!我經常把榮譽、道德、操行的觀念灌輸給她們!您問問她們便知道。她們應當走正路。她們是有父親的人。她們不是那種以無家可歸開始、以人盡可夫收場的苦命人。確有一些人是從沒人管的姑娘變成大眾的太太的。謝天謝地!法邦杜的家裏幸而沒有這種醜事!我要把她們教育成貞潔的人,她們應當是誠實的,並且應當是溫雅的,並且應當信仰天主!信仰這神聖的稱號!……可是,先生,我的尊貴的先生,您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事嗎?明天,二月四日,是個要命的日子,是我的房東給我的最後期限,假使今晚我不把錢付給他,那麽,明天我的大女兒、我自己、我這發高燒的妻子、受了傷的孩子,全會從這裏被驅逐出去,丟到外麵去,丟在街上、大路上、雨裏、雪裏,沒有安身的地方。就這樣,先生。我欠了四個季度的租金,整整一年!就是說,六十法郎。”


    1色裏曼納(célimène),莫裏哀戲劇《厭世者》裏的人物,常用以泛指一般演重頭戲的女演員。


    2艾耳密爾(elmire),莫裏哀戲劇《偽君子》裏的人物,常用以泛指一般誠實而不拘小節的婦女。


    3維利薩裏(bélisaire,約494-565),東羅馬帝國的名將,為皇帝所忌,被黜,相傳兩眼被挖,行乞以終。


    容德雷特在撒謊。四個季度也隻是四十法郎,他也不可能欠上四個季度,馬呂斯在六個月以前便替他付了兩個季度。


    白先生從自己的衣袋裏掏出五個法郎,放在桌上。


    容德雷特覷個空,對著他大女兒的耳朵抱怨:


    “壞蛋!他要我拿他這五個法郎去幹什麽?還不夠賠償我的椅子和玻璃!我得有錢花呀!”


    這時白先生已把他套在那身藍色騎馬服上的一件栗殼色大衣從身上脫了下來,放在椅背上。


    “法邦杜先生,”他說,“我身邊隻有這五個法郎,但是我把我的女兒送回家以後,今晚再來一趟,您不是今晚要付款嗎?”


    容德雷特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奇特的表情。他興衝衝地回答說:


    “是呀,我的尊貴的先生。八點鍾,我得到達我房東家。”


    “我六點鍾來此地,把那六十法郎帶來給您。”


    “我的恩人!”瘋了似的容德雷特喊著說。


    他又極低聲地說:


    “注意看他,我的妻!”


    白先生挽著那年輕貌美的姑娘的胳臂,轉向房門,一麵說:


    “今晚再見,我的朋友們。”


    “六點嗎?”容德雷特問。


    “六點正。”


    這時,留在那椅背上的外套引起了容德雷特大姑娘的注意。


    “先生,”她說,“別忘了您的大衣。”


    容德雷特對他女兒狠巴巴地瞪了一眼,同時怪怕人地聳了一下肩頭。


    白先生轉過來笑眯眯地回答:


    “我不是把它忘了,是留下的。”


    “哦,我的保護人,”容德雷特說,“我的崇高的恩主,我真的淚下如雨了!請不要嫌棄,允許我來領路,一直送您上車吧。”


    “假使您一定要出去,”白先生接著說,“您就穿上這件外套吧。天氣確是很冷呢。”


    容德雷特不用別人請兩次,他連忙套上那件栗殼色大衣。


    他們三個人一同出去了,容德雷特走在兩個客人的前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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