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小伽弗洛什一點東西也沒有吃,他想起前一晚也不曾有什麽東西下肚,老這樣下去可真受不了。他決計去找點東西來充饑。他走到婦女救濟院那一麵的荒涼地方去打主意,在那一帶可能有點意外收獲,在沒有人的地方常能找到東西。他一直走到一個有些人家聚居的地方,說不定就是奧斯特裏茨村。


    前幾次他來這地方遊蕩時,便注意到這兒有一個老園子,住著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婦人,園裏還有一棵勉強過得去的蘋果樹。蘋果樹的旁邊,是一口關不嚴實的鮮果箱,也許能從裏麵摸到個把蘋果。一個蘋果,便是一頓夜餐,一個蘋果,便能救人一命。害了亞當1的也許能救伽弗洛什。那園子緊挨著一條荒僻的土巷,兩旁雜草叢生,還沒有蓋房子,園子和巷子中間隔著一道籬笆。


    伽弗洛什向園子走去,他找到了那條巷子,也認出了那株蘋果樹,看到了那隻鮮果箱,也研究了那道籬笆,籬笆是一抬腿便可以跨過去的。天黑下來了,巷子裏連一隻貓也沒有,這時間正合適。伽弗洛什擺起架勢準備跨籬笆,又忽然停了下來。園裏有人說話。伽弗洛什湊近一個空隙往裏望。


    離他兩步的地方,在籬笆那一麵的底下,恰好在他原先考慮要跨越的那個缺口的地方,地上平躺著一塊當坐凳用的條石,園裏的那位老人正坐在條石上,他前麵站著一個老婦人。老婦人正在絮叨不休。伽弗洛什不大知趣,偷聽了他們的談話。


    “馬白夫先生!”那老婦人說。


    “馬白夫!”伽弗洛什心裏想,“這名字好古怪。”2


    1據《聖經》記載,亞當偷吃了樂園的蘋果,受到上帝責罰。


    2馬白夫(mabeuf)的發音有點象“我的牛”。


    被稱呼的老人一點也不動。老婦人又說:


    “馬白夫先生!”


    老人,眼不離地,決定回話:


    “什麽事,普盧塔克媽媽?”


    “普盧塔克媽媽!”伽弗洛什心裏想,“又一個古怪名字。”1


    1普盧塔克(plutarque,約46-125)古希臘作家,唯心主義哲學家。寫有古希臘羅馬傑出活動家比較傳記。


    普盧塔克媽媽往下談,老人答話卻極勉強。


    “房主人不高興了。”


    “為什麽?”


    “我們的房租欠了三個季度了。”


    “再過三個月,便欠四個季度了。”


    “他說他要攆您走。”


    “我走就是。”


    “賣柴的大媽要我們付錢。她不肯再供應樹枝了。今年冬天您用什麽取暖呢?我們不會有柴燒了。”


    “有太陽嘛。”


    “賣肉的不肯賒賬。他不再給肉了。”


    “正好。我消化不了肉。太膩。”


    “吃什麽呢?”


    “吃麵包。”


    “賣麵包的要求清賬,他也說了:‘沒有錢,就沒有麵包。’”


    “好吧。”


    “您吃什麽呢?”


    “我們有這蘋果樹上的蘋果。”


    “可是,先生,我們這樣沒有錢總過不下去吧。”


    “我沒有錢。”


    老婦人走了,老人獨自待著。他開始思考。伽弗洛什也在思考。天幾乎全黑了。


    伽弗洛什思考的第一個結果,便是蹲在籬笆底下不動,不想翻過去了。靠近地麵的樹枝比較稀疏。


    “嗨!”伽弗洛什心裏想,“一間壁廂!”他便蹲在那裏。他的背幾乎靠著馬白夫公公的石凳。他能聽到那八旬老人的呼吸。


    於是,代替晚餐,他隻好睡大覺。


    貓兒睡覺,閉一隻眼。伽弗洛什一麵打盹,一麵張望。


    天上蒼白的微光把大地映成白色,那條巷子成了兩行深黑的矮樹中間的一條灰白道兒。


    忽然,在這白茫茫的道上,出現兩個人影。一個走在前,一個跟在後,相隔隻幾步。


    “來了兩個生靈。”伽弗洛什低聲說。


    第一個影子仿佛是個老頭兒,低著頭,在想什麽,穿得極簡單,由於年事已高,步伐緩慢,正趁著星光夜遊似的。


    第二個是挺身健步的瘦長個子。他正合著前麵那個人的步伐慢慢前進,從他故意放慢腳步的體態中,可以看出他的輕捷矯健。這個人影帶有某種凶險惱人的味道,整個形態使人想起當時的那種時髦少年,帽子的式樣是好的,一身黑騎馬服,裁剪入時,料子應當也是上等的,緊裹著腰身。頭向上仰起,有一種剛健秀美的風度,映著微明的慘白光線,帽子下麵露出一張美少年的側影。側影的嘴裏含著一朵玫瑰,這是伽弗洛什熟悉的,他就是巴納斯山。


    關於另外那個人,他什麽也不知道,隻知道是個老頭兒。


    伽弗洛什立即進入觀察。


    這兩個行人,顯然其中一個對另一個有所企圖。伽弗洛什所在的地方正便於觀察。所謂壁廂恰好是個掩蔽體。


    巴納斯山在這種時刻,這種地方,出來打獵,那是極可怕的。伽弗洛什覺得他那野孩子的好心腸在為那老人叫苦。


    怎麽辦?出去幹涉嗎?以弱小救老弱!那隻能為巴納斯山提供笑料,伽弗洛什明知道,對那個十八歲的凶殘匪徒來說,先一老,後一小,他兩口便能吞掉。


    伽弗洛什正在躊躇,那邊凶猛的突襲已經開始。老虎對野驢的襲擊,蜘蛛對蒼蠅的襲擊。巴納斯山突然一下丟了那朵玫瑰,撲向老人,抓住他的衣領,掐住他的咽喉,揪著不放,伽弗洛什好不容易沒有喊出來。過了一會,那兩人中的一個已被另一個壓倒在下麵,力竭聲嘶,還在掙紮,一個鐵膝頭抵在胸口上。但是情況並不完全象伽弗洛什預料的那樣。在底下的,是巴納斯山,在上麵的,是那老頭。


    這一切是在離伽弗洛什兩步遠的地方發生的。


    老人受到衝擊,便立刻狠狠還擊,轉眼之間,進攻者和被攻者便互換了地位。


    “好一個猛老將!”伽弗洛什心裏想。


    他不禁拍起手來。不過這是一種沒有效果的鼓掌。掌聲達不到那兩個搏鬥的人那裏,他們正在全力搏鬥,氣喘如牛,耳朵已完全不管事。


    忽然一下,聲息全無。巴納斯山已停止鬥爭。伽弗洛什對自己說:“敢情他死了!”


    老人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喊一聲。他站了起來,伽弗洛什聽見他對巴納斯山說:


    “起來。”


    巴納斯山起來,那老人仍抓住他不放。巴納斯山又羞又惱,模樣象一頭被綿羊咬住了的狼。


    伽弗洛什睜著眼望,豎起耳聽,竭力用耳朵來幫助眼睛。


    他可真樂開了。


    作為一個旁觀者,他那從良心出發的焦慮得到了補償。他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他們的話從黑暗中傳來,具有一種說不出的悲劇味道。老人問,巴納斯山答。


    “你多大了?”


    “十九歲。”


    “你有氣力,身體結實。為什麽不工作呢?”


    “不高興。”


    “你是幹哪一行的?”


    “閑遊浪蕩。”


    “好好說話。我可以替你幹點什麽嗎?你想做什麽?”


    “做強盜。”


    對話停止了。老人好象在深思細想。他絲毫不動,也不放鬆巴納斯山。


    那年輕的匪徒,矯健敏捷,象一頭被鐵夾子夾住了的野獸,不時要亂蹦一陣。他突然掙一下,試一個鉤腿,拚命扭動四肢,企圖逃脫。老人好象沒有感到這些似的,用一隻手抓住他的兩隻手臂,鎮定自若,巋然不動。


    老人深思了一段時間,才定定地望著巴納斯山,用溫和的語調,在黑暗中向他作了一番語重心長的勸告,字字進入伽弗洛什的耳朵:


    “我的孩子,你想啥也不幹,便進入最辛苦的人生。啊!你說你閑遊浪蕩,還是準備勞動吧。你見過一種可怕的機器嗎?那東西叫做碾片機。對它應當小心,那是個陰險凶惡的東西,假使它拖住了你衣服的一隻角,你整個人便會被卷進去。這架機器,便象是遊手好閑的習慣。不要去惹它,在你還沒有被卷住的時候,趕快避開!要不,你便完了,不用多久,你便陷在那一套聯動齒輪裏。一旦被它卡住,你便啥也不用指望了。你將受一輩子苦。懶骨頭!不會再有休息了。不容情的苦工的鐵手已經抓住了你。自己掙飯吃吧,找工作做吧,盡你的義務吧,你不願意!學別人那樣,你不高興!好吧!你便不會和大家一樣。勞動是法則。誰把它當作麻煩的事來抗拒,誰就會在強製中勞動。你不願意當工人,你就得當奴隸。勞動在這一方麵放鬆你,隻是為了在另一方麵抓緊你,你不肯當它的朋友,便得當它的奴才。啊!你拒絕人們的誠實的疲勞,你便將到地獄裏去流汗。在別人歌唱的地方,你將哀號痛哭。你將隻能從遠處,從下麵望著別人勞動,你將感到他們是在休息。掘土的人、種莊稼的人、水手、鐵匠,都將以天堂裏的快樂人的形象出現在你眼前的光明裏。鐵砧裏有多大的光芒!使犁、捆草是一種快樂。船在風裏自由行駛,多麽歡暢!你這個懶漢,去鋤吧,拖吧,滾吧,走吧!挽你的重軛吧,你成了在地獄裏拖車的載重牲口!啊!什麽事都不幹,這是你的目的。好吧!你便不會有一個星期,不會有一天、不會有一個鍾點不吃苦受罪的。你搬任何東西都將腰酸背痛。每過一分鍾都將使你感到筋骨開裂。對別人輕得象羽毛的東西,對你會重得象岩石。最簡單的事物也會變得異常艱巨。生活將處處與你為敵。走一步路,吸一口氣,同樣成了非常吃力的苦活。你的肺將使你感到是個百斤重的負擔。走這邊還是走那邊,也將成為一個待解決的難題。任何人要出去,他隻要推一下門,門一開,他便到了外麵。而你,你如果要出去,便非在你的牆上打洞不可。要上街,人家怎麽辦呢?人家走下樓梯便成了,人人都是這樣;而你,你得撕裂你床上的褥單,一條一條地把它接成一根繩子,隨後,你得從窗口爬出去,你得臨空吊在這根繩子上,並且是在黑夜裏,在起狂風、下大雨、飛砂走石的時候,並且,萬一那根繩子太短,你便隻有一個辦法可以下去,掉下去。盲目地掉下去,掉在一個黑洞裏,也不知道有多深,掉在什麽東西上麵呢?下麵有什麽便掉在什麽上麵,掉在自己不知道的東西上麵。或者你從煙囪裏爬出去,燒死了活該;或者你從排糞道裏爬出去,淹死也活該。我還沒有跟你說有多少洞得掩蓋起來,多少石頭每天得取下又放上二十次,多少灰渣得藏在他的草薦裏。遇到一把鎖,那個有錢的先生,在他的衣袋裏,有鎖匠替他做好的鑰匙。而你呢,假使你要過去,你便非作一件傑出的驚人作品不可,你得拿一個大個的蘇,把它剖成兩片,用什麽工具呢?你自己去想辦法。那是你的事。隨後,你把那兩片的裏麵挖空,還得小心謹慎,不讓它的外表受損傷,你再沿著周圍的邊,刻出一道螺旋紋,讓那兩個薄片,象一蓋一底似的,能嚴密地合上。上下兩片這樣旋緊以後,別人便一點也猜不出了。對獄監們,因為你是受到監視的,這隻是一個大個的蘇;對你,卻是個匣子。你在這匣子裏放什麽呢?一小片鋼。一條表上的發條,你在發條上已鑿出了許多齒,使它成為一把鋸子。這條藏在蘇裏的鋸子,隻有別針一般長,你能用來鋸斷鎖上的梢子,門閂上的橫條,掛鎖上的梁,你窗上的鐵條,你腳上的鐵鐐。這個傑作告成了,這一神奇的工具做成了,這一係列巧妙、細致、精微、艱苦的奇跡全完成了,萬一被人發覺是你幹的,你會得到怎樣的報酬呢?坐地牢。這便是你的前程。懶惰,貪圖舒服,多麽險惡的懸崖!什麽事也不幹,那是一種可悲的打算,你知道嗎?無所事事地專靠社會的物質來生活!做一個無用的、就是說有害的人!那隻能把我們一直帶到絕路的盡頭。當個寄生蟲,結果必然是不幸。那種人隻能變成蛆。啊!你不高興工作!啊!你隻有一個念頭:喝得好好的,吃得好好的,睡得好好的。你將來隻能喝水,吃黑麵包,睡木板,還要在你的手腳上鉚上鐵件,教你整夜都感到皮肉是冷的!你將弄斷那些鐵件,逃跑。這很好。你將在草莽中爬著走,你將象樹林中的野人一樣吃草。結果你又被逮回來。到那時候,一連好幾年,你將待在陰溝裏,一條鏈子拴在牆上,摸著你的瓦罐去喝水,啃一塊連狗也不要吃的怪可怕的黑麵包,吃那種在你到嘴以前早已被蟲蛀空了的蠶豆。你將成為地窖裏的一隻土鱉。啊!可憐你自己吧,倒黴的孩子,這樣年輕,你斷奶還不到二十年,也一定還有母親!我誠懇地奉勸你,聽我的話吧。你要穿優質的黑料子衣服、薄底漆皮鞋、燙頭發、在蓬鬆的頭發裏擦上香油、討女人的喜歡、顯得漂亮。結果你將被推成光頭,戴一頂紅帽子,穿雙木鞋。你要在指頭上戴個戒指,將來你會在頸子上戴一麵枷。並且,隻要你望一眼女人,便給你一棒子。並且,你二十歲進去,五十歲出來!你進去時是小夥子,緋紅的臉、鮮潤的皮膚、亮晶晶的眼睛、滿嘴雪白的牙齒、一頭美麗的烏發,出來的時候呢,垮了,駝了,皺了,沒牙了,怪難看的,頭發也白了!啊!我可憐的孩子,你走錯路了,懶鬼替你出了個壞主意,最艱苦的活計是搶人。相信我,不要幹那種當懶漢的苦活計。做一個壞蛋,並不那麽方便嘛。做一個誠實人,反而麻煩少些。現在你去吧,把我對你說的話,仔細想想。你剛才想要我的什麽東西?我的錢包。在這兒。”


    老人放了巴納斯山,把他的錢包放在他手裏,巴納斯山拿來托在手上掂了一陣,隨後,以一種機械的謹慎態度,把它揣在他騎馬服後麵的口袋裏,好象是他偷了來的。


    老人說了這番話又做了這件事後,便轉過背去,安詳地繼續他的散步。


    “傻老頭兒!”巴納斯山嘟囔著。


    那老人是誰?讀者想必早已猜到了。


    巴納斯山呆呆地望著他消失在朦朧的夜色中。這一凝視必然給他帶來不幸。


    老人往遠處走去,這時,伽弗洛什卻從近處來了。


    伽弗洛什向旁邊望了一眼,看見馬白夫公公仍坐在石凳上,象是睡著了。那野孩隨即從他的草窠裏鑽出來,隱在黑影裏,一直向呆立著的巴納斯山的背後爬去。他便這樣到了巴納斯山的身邊,沒有被他看見,也沒有被他聽見,他輕輕把他的手伸進那身優質黑料子騎馬服後麵的口袋裏,抓住那個錢包,縮回手,再爬回來,象一條在黑暗中溜跑的蛇。巴納斯山原沒有任何理由需要警惕,並且是生平第一次在想問題,便一點也沒有發覺。伽弗洛什回到馬白夫公公身邊時,便把錢包從籬笆上麵丟過去,連忙跑開。


    錢包落在了馬白夫公公的腳上,把他驚醒了。他彎下腰去,抬起錢包。他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把它打開來看。那是個分成兩格的錢包,一格裏有些零錢,另一格裏有六枚拿破侖。


    馬白夫公公大吃一驚,把這東西拿去交給了他的女仆。


    “這是天上掉下來的。”晉盧塔克媽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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