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禧回到平芳局,謝新綠問她姑母可有為難,謝禧說沒有。


    “姑母那是什麽人啊,朝堂上那些老謀深算幾十載的大臣她都不放在眼裏,更何況是我一個小小的謝禧呢。”


    謝禧拇指按住小指的一截指節,示意自己真的隻是小小一個。


    “不過我走時看到盧畫萼了,她說來給姑母請安,真是好膽色。我還是姑母的親侄女呢,有時看見姑母還是有些膽顫。”謝新綠說道:“盧美人家裏家風殷厚,具是良善之人,想來就算為人嬌縱了些,也不是惡毒之人。”


    “是不是良善之人不知道,不過她伯母,是真的不積口德。”


    謝禧想起盧大夫人出言不遜,說常氏是漁女,粗鄙不堪就生氣。


    漁女怎麽了,漁女就漁女,怎麽就粗鄙不堪了。


    謝新綠聽她說起這事,麵色不虞,重重說了個“對”。


    “不過,陛下似乎很喜歡盧美人。”


    她說起最近盧畫萼常常往清淨殿去,往往一待就是一兩個時辰,陛下還賞賜了不少東西。


    “陛下喜歡盧畫萼?”


    謝禧不敢相信,陛下那副生人勿近的樣子,要不是長得實在是一副帝王之像,眼神一掃便是雷霆萬鈞。那副冷冰冰的樣子,換身道袍就是如假包換的道長。


    不過轉念一想,陛下心裏頭想什麽誰知道呢。在自己看來盧畫萼是目中無人,可萬一陛下看來覺得她小性子鮮活有趣,就喜歡她那副抬頭挺胸的樣子呢。


    不能因為自己看不慣盧畫萼,就覺得她也不值得別人喜歡。


    “陛下原來喜歡這樣的啊,我還以為陛下會喜歡溫柔賢淑的呢。好比姐姐你,還有聞香。”


    “各花入各眼。”


    “我之所以說陛下似乎很喜歡盧美人,是因為陛下好像有意讓盧夫人進宮看望。”


    “什麽?”


    謝禧跟炸毛的貓一樣跳起來,“為什麽,阿娘還沒進宮來看我呢。”


    陛下寵愛別人她不眼紅,但是陛下讓嬪妃家人進宮探望,而這個嬪妃不是她,那可就不同了。


    “我現在去陛下麵前獻殷勤還來得及嗎?”


    “我也想讓阿娘進宮來看我們。”


    謝禧做的比想得快,話一開口便轉身往外走,不成想走的太急正撞上一個宮女。


    那宮女雙手抱著一個壇子,一下沒留意壇子的東西撒了謝禧一身,壇子也摔在地上裂成幾瓣。


    “娘子饒命,娘子饒命,是奴婢不好,是奴婢不好。”


    宮女見撒了貴人一身汙穢,嚇得立馬跪下,不住磕頭。


    “沒事沒事。”


    謝禧擺擺手不甚在意,伸手打了打衣服粘上的東西,讓她起來。


    “這是什麽?”


    謝禧撚了撚指尖上的白灰,聞起來有股藥味。


    謝新綠湊過來聞了一下,用手帕蓋住鼻翼下。


    “好苦的味道,這是什麽?”


    方才那宮女回話,“這是太醫院新研製的藥粉,裏頭有生石灰加上各種草藥研磨成粉加以攪拌曬幹,用來撒在宮中各處防防蟲鼠蟻。”


    “生石灰?”


    謝新綠用手帕把謝禧手上粘的藥粉擦拭掉,“那可不能沾水,玉樓,快去準備菜籽油,把阿禧身上的石灰粉洗幹淨。”


    “是。”


    “我陪你去換身衣服。”


    “嗯。”


    謝禧聞著自己身上的味道,活像個在藥爐裏燉了好幾個時辰的苦參湯摻上了鍋灰,又苦又難看。


    待換了衣服,謝禧冷靜了一點,想明白了。自己不能這麽貿貿然地去找林陳葉。他本就不喜自己,忌憚謝家。自己堂而皇之的請求林陳葉讓阿娘進宮,惹他著腦不說,自己這不是又惹事了。


    想清楚其中環節,謝禧用了一個比較迂回的辦法,她請林陳葉幫忙給謝覺轉交了一封家書。


    “家書?”


    “嗯嗯!”


    林陳葉食指中指把信封從謝禧手心裏夾出來,信封正中寫著“兄長大人親啟”六字。


    謝禧有些不大好意思的說,“我知道陛下日理萬機本不該管我這些小事,但是我兄長每日入朝庭議,陛下隻需散朝之後把信給他便好,不會耽誤陛下很長時間的。”


    林陳葉目光懷疑,“你之前剛入宮之時,思家之情也沒今日熱烈。”


    “我那時候不是年紀小嘛,剛到一個新地方,是不太敢有新情緒的。”


    謝禧笑靨如花,“但是現在不一樣了,我知道陛下跟我兄長恩情義重,還特意邀我們見麵,心中安定不少,如今我與姐姐實在想家,想來能求助的也隻有陛下了。”


    謝禧又加了一句:“畢竟再過幾日,就要過年了。這是我第一次在外過年,以後也無歸家之日。念及此處,頓生感慨。”


    “宮中嬪妃眾多,也沒見她們如你這多事。”


    話雖如此,卻是把信收下了。


    把信收下,這事就好辦了。


    謝禧開始話開始上正軌,“那再怎麽說陛下除了是妾的夫君之外,也是妾的表哥嘛,自然與旁人是不同的。”


    夫君……


    林陳葉眉梢微動,沒說話,拿了一卷書開始看。


    謝禧見他沒厭煩之色,又慢慢開口,“雖然我和姐姐是第一次進宮,但我阿娘之前可經常進宮拜見姑母呢。阿娘回來就跟我們說宮裏就跟仙境一樣,金碧輝煌,住一輩子也不膩。她這輩子得了大造化,有生之年還能再進一回宮裏,此生無憾了。”


    林陳葉書看久了口渴,伸手去端茶。謝禧上前兩步端了遞到他手裏。


    林陳葉潤潤喉放下,又翻了一頁書。


    謝禧想說話,又怕自己話太多,林陳葉不耐煩聽,隻能在旁站著。


    可幹站著也不是一回事,林陳葉沒發話讓她走,她也不敢貿然退下。謝禧四處轉了一圈,給自己找了個活幹。


    她今日暫且當起了執扇宮女,給林陳葉扇風解悶。


    林陳葉任由謝禧在他身邊上躥下跳,渴了伸手遞茶水,日頭不好開窗透光。


    除了……


    “行了,別扇了!”


    “啊,陛下怎麽了,是我扇得不合您心意嗎?那我換個位置?”


    說完從左邊就要挪到右邊。


    “不用,寡人不熱!”


    大冬天的,扇起風來了。


    “那,再喝點茶!”


    “不喝!我今日喝得夠多了。”


    “哦。”


    那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謝禧幹脆閉嘴。


    …………


    “謝禧。”


    “在。”


    “怎麽不說話,你話不是挺多的。”


    “我……”


    我真是,我要不改名叫謝鸚鵡吧,天天說話。


    “陛下,一直不停的說話,妾也渴。”


    林陳葉低頭想了一會兒,朝旁邊的一個茶杯指了指。意思是,喝吧,自己倒。


    謝禧真累了,站得腿疼,說得口幹舌燥。在林陳葉另一邊坐下,小口小口喝茶。


    林陳葉在另一邊看書,兩人各占一半,一時之間相安無事。


    “謝禧,你那是什麽動靜?”


    謝禧從剛剛開始就不好好坐著,在椅子上來回扭動。


    謝禧摸摸鼻子,“陛下你有沒有聞到什麽味道?”


    謝禧拉起自己的衣袖聞了聞,“我來的時候身上不小心染上了太醫院派發的生石灰藥粉,更衣之後才出來的,沒想到還是沒洗幹淨。”


    “寡人這邊也有生石灰,加上屋裏的牆上的藥粉,應該是這兩種混在一起的味道。”


    “這味道好怪。”


    謝禧鼻翼不住翕動,最後還是沒忍住打了個噴嚏。


    “陛下,其實妾讓您給我兄長捎信還有一層意思。”


    “妾主要是想讓阿娘知道妾和姐姐在宮中一切都好,陛下待我上心,讓她不必時時掛懷。”


    “陛下……”


    謝禧眼神殷切,陛下,您懂我意思了麽?


    林陳葉懂了。


    “嗯。”


    嗯,嗯什麽嗯,真看不出來陛下您還是惜字如金啊。


    “陛下,其實妾主要是想……”


    “還有事嗎?”


    “沒了。”


    “既然沒事,”林陳葉起身,“寡人想起還有些奏折沒批,你就在這給寡人伺……”


    “陛下,安恒宮的盧美人派人送了參湯,盧美人請陛下保重禦體。”


    金粟進門來稟報,身後跟著安恒宮的宮女,端著一碗參湯。


    怪不得陛下不耐煩我呢,原來盧畫萼要給他送參湯啊,到時我在這礙眼了。


    謝禧行禮告退。


    “妾不便煩擾陛下,這便告退了。”


    林陳葉看了一碗參湯,“寡人最不耐喝這些一股子藥味的東西,告訴盧美人,下次別送這些。”


    “是。”


    然後又對謝禧說道:“罷了,你先回去吧。”


    “是。”


    謝禧在清淨殿白白待了一下午,無功而返。直到就寢時還在念叨這件事。


    “你說說陛下,要等盧美人的參湯便早說嘛,我還能在那礙著他們參湯傳情嗎。”


    “再說了,陛下這麽聰明,怎麽能看不出來我所圖為何,偏偏還吊我胃口。”


    謝禧對鏡梳妝,玉樓在身後一下一下給她梳頭,微笑著聽謝禧發牢騷。


    “到最後他還嫌棄上盧畫萼的參湯了,我想喝還沒有呢。”


    “娘子,您也不喜歡喝參湯啊。您不是最怕喝苦藥了。”


    “若是陛下能讓阿娘進宮來看我,我替他喝了那碗苦參湯又如何,大不了多加點糖。”


    謝禧念念叨叨,滿腹牢騷。


    玉樓道:“娘子,奴婢怎麽覺得您自從進宮,反倒比在家時更計較了呢。您之前可沒為這麽一件小事絮絮不停。”


    謝禧一怔,想到自己確實因為這件事想了一天,都要睡覺了還在說。


    之前在家時,有次謝杳弄髒了她一件頂喜歡的月華裙,月白淺色,十幅裙幅,整套都是用相近的素色做成。顏色華麗的月華裙固然好看,可那套裙子極為難得,配色精巧,織料華貴。她十分喜歡,怕弄髒了不好漿洗,都沒怎麽舍得穿。


    那次天光大好,謝家諸人外出踏青,她那套衣裙正好相配才穿出來。一家子人在湖邊賞景,謝禧正在那跟謝覺得瑟呢,作畫的謝杳一個不當心手中毛筆甩了出去,墨點子正好甩在謝禧衣服上。墨綠色的顏料從上到下,由深及淺劃過整條裙子。


    謝禧當時還是個小孩子,眼見心愛的衣衫被弄髒頓時沒了出遊的好興致,立馬就哭了,大吵大嚷鬧個不停,誰哄都不行。


    謝杳見自己犯了錯更是慌得不行,來和姐姐認錯,可謝禧隻在乎自己的新裙子花了,一昧的隻是哭,說要新裙子。


    偏生當時謝將離正在興頭,和友人乘興起詩,好不快活,見謝禧如此不合時宜,反倒將她訓斥了一番。


    謝禧興高采烈出來玩,沒了一條最喜歡的裙子不說,還莫名其妙訓一通,當時心裏感覺真是噎都噎死了。可即使如此,後來謝杳惶恐不安地來道歉時,她也沒發多大脾氣,甚至以後也沒見有多在意這件事。


    她本就不是鑽牛角尖的人,人生歡愉之事何其多,沒必要非揪著一件令人著腦的事不放。想的多了就記住了,萬一一輩子忘不了了,豈不是要一輩子著腦,每每想起便要重溫一遍當時的煩惱。


    謝禧望著鏡中的自己,長歎一口氣。


    “還不是因為,宮中太寂寞了。我今日若不是和你說這件事,我們又能聊點什麽。”


    “真寂寞啊。”


    長夜漫漫,往後幾十年,她都要時常念叨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來讓自己顯得不是那麽無聊。


    或許是上天聽見了謝禧的訴求,有人打破了她的平靜。


    “陛下,您漏夜前來,所為何事?”


    謝禧真有些琢磨不透林陳葉,有什麽事不能白天說,偏得往後拖。


    哪怕你早點來也行,現在馬上就寢了,你又來了,臨睡覺還得讓我跪你嗎。


    “明日我加冠。”


    林陳葉輕飄飄一句話扔下來,砸的謝禧不知今夕是何夕。


    “您加冠。”


    謝禧數著手指頭算日子,今日臘月十六,明天便是臘月十七,冬五九,真是個好日子。


    陛下的生辰,能不是好日子嗎?


    謝禧這一兩個月都是一天天渾渾噩噩地過,一直到晚上休息回想白天做什麽都想不起來,居然就這麽恍恍惚惚挨到了陛下生辰。


    可怕的事自己居然不知道,更可怕的是居然是陛下親自提醒自己。


    謝禧覺得自己有點太不拿陛下當回事了,就算陛下現在因為她忘了自己的生辰再關她兩個月禁足,謝禧都得讚他一聲寬厚。


    “真是個好日子啊。”


    謝禧後知後覺,幹巴巴地說。


    “沒記住吧。”


    “是……”


    這事真是她的錯,辯無可辯。


    林陳葉麵色不善地瞥了她一眼,去到了床上。


    “陛下,妾服侍您更衣。”


    謝禧貼心地給林陳葉解下配飾,腰帶,外衣,妄圖用行動彌補自己的過失。


    林陳葉展開雙臂,任她服侍。


    謝禧整理衣衫,雙手流連在林陳葉的脖頸,雙肩,腰腹。


    林陳葉眼簾低垂,落眼處便是謝禧的頭頂,長發披散,能看見頭頂有一個發旋,無端有幾分乖巧。


    “也不怪你,”他突然說,“除了前朝大臣會關心,宮中……”


    聲音一頓,又接著說:“宮中也沒幾個人記得。”


    謝禧低聲說,“其實過生辰也沒什麽好的,亂糟糟的,都是做出來給人看的。”


    “我在家慶生也就開心那麽一小會兒,過多了也沒意思了。”


    這是安慰林陳葉的假話,她過生辰可開心了。從一醒來就開心,白天就一直有人給她送禮物,恭維奉承的話一刻不停,聽得她眉開眼笑,賞錢流水一般給出去。


    兄長若是有空還會帶她和謝新綠出去玩,她們兩個戴著帷帽看集市上人來人往,雜耍賣藝。


    一年間她和四姐姐的生辰都會過,一年過兩次,禮物收雙份。不像謝杳和謝邇是雙生子,兩個人也隻能過一天的生辰。


    林陳葉挽了謝禧的手放在掌中,一下一下摩挲她白嫩的手背。


    “你過生辰時,身邊都有些什麽人?”


    “就,父親,阿娘,幾個姐妹,兄長。”以及一眾奴仆,管事,閨中要好的姐妹,還有出嫁的姐姐帶她們的夫婿。


    “有時父親有事不在,就剩我們幾個。”


    “嗯。”


    這是觸景生情了?


    “陛下……”


    “我之前,”林陳葉打斷了她即將出口的安慰,“我十二歲之前,過生日也很熱鬧。”


    十二歲,謝禧仔細想了想年歲,陛下現在二十,便是在八年前,是在先帝去世之前。


    大概是謝禧現在見到的陛下總是一副高高在上,生人勿近的樣子,讓人忘了在先皇後去世之前他也是父母心愛的孩子,便是在先帝駕崩之前,也是深受父親殷殷期望的皇太子。


    林陳葉說完話不聞謝禧動靜,抬眼看她。


    謝禧怔怔看他,臉上盛滿哀愁,眼中滿含悲憫。


    是的,悲憫。


    林陳葉因著想起自己生辰有些失落,可看見謝禧這般又覺好笑。


    這人啊,哪來這麽多的憐憫之心呢。


    “你往後生辰能不能過都是我說了算,還有心思可憐我。”


    “我……”


    陛下話不是這麽說的,我有的你沒有,我這叫惻隱之心。


    “不過,從明日起我就是個大人了,以後你的生辰也該我負責。”


    “行了,就寢吧。從明日開始寡人事情便多了,顧不得你,你和你姐姐一塊就行。”


    “哦。”


    “你睡裏麵,寡人醜時就得起。”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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