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厭世者的話


    於蘇斯眼看著格溫普蘭在薩斯瓦克監獄門洞裏消失以後,他待在他那個觀察者的角落裏,不知如何是好。門鎖的響聲在他耳朵裏響了好久,在他聽來,仿佛是監獄吞下一個可憐蟲的快樂的叫聲。他等在那兒。等什麽?他在觀察。觀察什麽?冷酷無情的監獄門一旦關上,是一時不會再開的;監獄門因為在黑暗裏停滯不動,所以關節僵硬,行動不便,特別是在釋放犯人的當口;進來,可以;出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這點於蘇斯是知道的。但是,等待不是一件可以由我們隨意指揮的事情;等待往往是不由自主的;我們的行動有一種慣力,甚至在行動的目標已經消失的時候,它還繼續存在一些時候,它纏住我們,抓住我們,強迫我們繼續做已經沒有意義的動作。徒勞無益的等待,是我們所有的人遇到這種情況都要表現出來的呆鈍的行為,無論誰在留心觀察一個不見了的東西,都會這樣機械地浪費時間。誰也逃不過這條永恒不變的規律。我們往往任性而又心不在焉地堅持下去。我們不知道為什麽待在現在這個地方,可是我們繼續待在這兒。我們主動開始的事情,使我們被動地繼續下去。固執最易消耗精力,事後我們會覺得困頓不堪。盡管於蘇斯與常人不同,他還是跟所有的人一樣,一遇到這種跟我們的命運息息相關的事件,就被它釘在那裏不動,隻有一麵夢想,一麵等待的份兒了。他輪流地望著那兩道黑牆,一會兒望望矮牆,一會兒望望高牆,一會兒望望有絞刑架的門,一會兒望望有骷髏的門;他好像被監獄和墓地組成的一個虎頭鉗給夾住了。在這條沒有人住的偏僻的街上,行人很少,所以沒有人注意於蘇斯。


    他躲藏的地方是命運安排做偵察崗哨的一個普通牆角。臨了,他終於從牆角裏出來,拖著緩慢的步子走了。太陽已經偏西了,他等了多麽久嗬。他不時回過頭去,瞧瞧格溫普蘭走進去的那個可怕的小門。他的眼光呆頓頓的,無精打采。到了盡頭,他走上另外一條街,接著又走上另外一條,迷迷糊糊地沿著幾個鍾頭以前走過的路線走下去。雖然已經離開了監獄所在的那條街,他還不時回過頭去,仿佛還能看見監獄門似的。他慢慢走近泰林曹草地。市集附近的胡同都是夾在花園垣牆中間的荒涼小徑。他彎著腰,沿著籬笆和路溝走著。他一下子停下來,挺直身子,叫道:“太好了!”


    同時他在自己頭上打了兩拳,又在大腿上打了兩拳,這說明他是一個用正確的態度判斷事物的人。


    他開始嘴裏半截肚裏半截地嘟嚕著,有時也發出聲音:


    “幹得好!哼!這個臭要飯的!這個強盜!這個浪蕩鬼!這個無賴!這個造反的家夥!這是因為說政府的壞話,才被人弄到那兒去的。他是個叛徒。我家裏出了叛徒。我把他甩掉了。運氣真不壞。他連累我們。現在坐牢了!哈!太好了!這就是法律的好處。嗬!忘恩負義的家夥!是我把他撫養大的!費了多少心血啊!他為什麽要說話,要思想呢?他竟然幹涉國家大事!我倒要請教請教!他為啥在玩弄一個銅板的時候,議論捐稅、窮人、人民和與他毫無關係的事情!他膽大妄為地指摘便士!惡毒的說王國銅元的壞話!侮辱女王陛下的銅板!一個小錢也跟女王本人一樣呀!銅板上有神聖的鑄像嘛,他媽的,神聖的鑄像。你眼裏還有女王嗎,有沒有?要尊敬她的銅綠。每一樣東西都是屬於政府的。應該認識這一點。我呀,我是過來人。我知道這些事情。有人會對我說:‘那麽您是放棄政治嘍?’政治,朋友們,我對政治像對毛驢一樣關心。有一天,我被一個準男爵打了一棍。我對自己說:這就夠了,我明白什麽叫做政治。老百姓把他們僅有的一個銅板交給女王,女王拿去以後,老百姓還得感謝她。沒有比這再簡單的了。剩下來的事情歸爵士們負責。貴族包括塵世貴族和神權貴族。哈!格溫普蘭入獄了!哈!他當了苦役犯!這是天公地道。這是公平,美妙,理所當然,合情合法的。這是他的錯兒。不許說廢話,傻瓜!難道你是爵士?鐵棒官抓住他,承法吏把他帶走,州長把他留下。現在大概有一個白帽法學家正在挑他的毛病。這些聰明的人物,就是這樣從你身上抽出一條條罪狀來的!蹲班房了,我的乖乖!活該他倒黴,活該我走運!說實在的,我很滿意。我老老實實地承認我的運氣真不壞。我收留這個孩子和這個小姑娘,真做得太荒唐了!以前光有奧莫同我在一起,多麽太平!這兩個下流貨到我的篷車裏來幹什麽?他們小的時候,我哺育他們,套上車套拉他們,難道沒有拉夠!多漂亮的棄兒收養所!他呢,醜得可怕,而她又兩眼全瞎!你盡管省吃儉用好了!我為了他們吃‘饑荒’這個老婆子的奶,難道還沒有吃夠!他們長大了,談情說愛了!這是殘廢人淺薄的愛情,我們現在正在這個階段。癩蛤蟆配瞎鼴鼠,簡直是一首田園詩。這就是我家裏的兩個寶貝。所有這一切結果鬧到上法院才告結束。癩蛤蟆談政治,很好。喏,現在我可清靜啦。在鐵棒官來的時候,我起頭還傻頭傻腦的,人總是懷疑自己的幸福,我當時以為我看見的並不是實在的,以為這是不可能的,是一個惡夢,是夢在同我開玩笑。可是不,沒有比這個更實在的了。一切都很明顯。格溫普蘭確實坐牢了。這是上天的意旨。謝謝老天爺。就是因為這個怪物鬧亂子,才使人注意我的生意,並且告發我可憐的狼!這個格溫普蘭走了!喏,我一下子把他們倆都甩掉啦。一顆石子,兩個疙瘩。因為蒂一定會因此喪命。等到她再也看不見格溫普蘭的時候,她就沒有再活下去的理由了,她會對自己說:‘我還留在世界上做什麽呢?’於是她也要走了。一路順風。兩個人都見鬼去吧。這兩個家夥,我一直憎恨他們!死吧,蒂。啊!我多麽高興啊!”


    第二章他的行動


    他回到泰德克斯特客店。


    已經六點半了,照英國人的說法是,“六點過半小時”。已經接近黃昏了。


    尼克萊斯老板待在門檻上。他那張驚慌失措的臉從早上起一直沒有平靜下來,恐懼的表情已經僵在臉上了。


    他老遠就看見了於蘇斯:


    “怎麽樣?”他大聲問。


    “什麽怎麽樣?”


    “格溫普蘭就要回來了嗎?現在正是時候。觀眾馬上就要來了。我們今天晚上演《笑麵人》嗎?”


    “《笑麵人》,現在輪到我笑了,”於蘇斯說。


    他望著客店主人,發出一聲響亮的冷笑。


    隨後,他爬上二樓,打開客店招牌旁邊的窗戶,彎下身子,伸手把《笑麵人》的牌子往上一舉,從釘子上摘下來,然後又把《被征服的混沌》的木板舉了一下,除了下來,把兩塊木板夾在胳膊底下,接著他就下樓了。


    尼克萊斯老板的眼睛一直跟隨著他。


    “為什麽要把這些東西拿下來?”


    於蘇斯又冷笑了一聲。


    “您笑什麽?”客店主人又問。


    “我不幹了。”


    尼克萊斯老板明白了,他命令他的“副官”古維根對所有來看戲的人說,今天沒有演出。他把門口收錢用的木桶推到酒店的屋角裏。


    過了一會兒,於蘇斯走上“綠箱子”。


    他把兩塊牌子放在角落裏,走進他叫作“女子宿舍”的那一部分。


    蒂還在睡覺。


    她躺在床上,渾身的衣服都穿得好好的,隻有裙腰鬆開了,這是她午睡時的習慣。


    維納斯和費畢坐在她旁邊想心事,一個坐在小凳子上,一個坐在地上。


    雖然天已經不早了,可是她們還沒有穿她們的仙女紗衣,這是灰心喪氣的記號。她們仍舊裹著她們的粗呢頭巾和粗布長袍。


    於蘇斯望了望蒂。


    “她在試著長睡不醒呢,”他嘟囔著說。


    他惡聲惡氣地對費畢和維納斯說:


    “要知道,音樂已經完了。你們可以把你們的喇叭放在抽屜裏了。你們沒有穿仙女的衣服,很好。雖然你們這樣顯得醜一點,但是你們做得對。穿你們的粗布裙子好了。今天晚上不演戲了。明天,後天,大後天也是一樣。沒有格溫普蘭了。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接著又端詳蒂。


    “她要受到一個多麽大的打擊呀!簡直跟吹滅蠟燭一樣。”


    他鼓起腮頰。


    “噗!以後就什麽也沒有了。”


    他幹笑了一聲。


    “格溫普蘭沒有了,什麽也沒有了。跟我失掉奧莫一樣。可能更糟。她比別人更孤獨。瞎子遇到了傷心事,比我們更苦。”


    他走到盡裏頭的牛眼窗那兒。


    “天多麽長呀!七點鍾了,還能看見東西。不過,我們還是點上油燈吧。”


    他打了一下火石,點著“綠箱子”天花板上的風燈。


    他彎著身子,望著蒂。


    “她要著涼了。你們這兩個娘兒們,把她的上衣鬆得太厲害了。法國有句俗話:四月天氣,不能脫衣。”


    他看見地上有一隻發亮的別針,把它拾起來,別在自己的袖子上。接著他在“綠箱子”裏踱來踱去,指手畫腳地說:


    “我全部的官能完全正常。我神誌清醒。我認為這件事很對,我讚成現在發生的事情。等她醒了,我要把這件意外源源本本告訴她。災難是不等人的。格溫普蘭沒有了。再見吧,蒂。一切都安排得多麽好呀!格溫普蘭在監獄裏。蒂在墓地裏。他們做門對門的鄰居。死神的舞蹈。兩個人的命運退出了舞台。讓我們來收拾衣服,捆行李吧。行李就是棺材。這兩個受造者都是殘廢人。蒂缺少兩隻眼睛,格溫普蘭沒有臉。到了天上,上帝會把光明還給蒂,把美麗還給格溫普蘭。死亡能夠矯正一切。一切都很好。費畢,維納斯,把你們的鼓掛在釘子上吧。我的美人,你們愛吵愛鬧的本領隻好擱起來了。我們再也不演戲,再也不吹喇叭了。《被征服的混沌》被征服了。‘笑麵人’也完蛋了。‘打拉當打拉’也完了。這個蒂也永眠了。她也應該這樣做。換了我,我也不會再醒過來的。算了!她很快就會再睡著的。一下子就死了,這個雲雀般的女孩子。看吧,這就是過問政治的好處。多好的教訓!政府是多麽講理啊!格溫普蘭到了州長手裏,蒂到了掘墓人手裏。完全一樣,非常相稱。我希望客店老板把大門培起來。讓我們一家人聚在一起,安安靜靜死去吧。不是指我,也不是指奧莫,指的是蒂。我呢,我繼續趕篷車。我的命運是輾轉流浪。我要辭掉這兩個姑娘。一個也不留。我可不想做一個騷老頭子。浪蕩鬼家裏的女仆簡直就是木板上的麵包。我不願意受這種誘惑。我已經超過幹這種事的年齡。turpesenilisamor1。我一個人帶著奧莫趕我的路。倒是奧莫要大驚小怪了!格溫普蘭在哪兒?蒂在哪兒?我的老朋友,喏,咱們倆又單獨待在一起了。他媽的!我太高興啦。他們牧歌式的愛情真是我的一個累贅。啊!格溫普蘭這個無賴再也不會回來了!他把我們撂在這兒。很好。現在輪到蒂了。這是拖不了多久的。我希望事情快點結束。哪怕是在魔鬼鼻尖上打個榧子就能救活她,我也不於。死吧,你聽見了嗎!哎呀!她醒了!”


    1拉丁文:老年人的愛情是可恥的。


    蒂睜開眼睛;因為很多瞎子都是閉上眼睛睡覺的。她那張無知的溫柔的臉,跟平常一樣,放射著光芒。


    “她在微笑,”於蘇斯喃喃地說,“我在大笑。很好。”


    蒂喊道:


    “費畢!維納斯!大概該上演了吧。我覺得睡了好半天。替我穿衣服吧。”


    費畢和維納斯沒有動。


    這當兒,蒂難以形容的瞎子的目光遇到了於蘇斯的視線。他心裏一驚。


    “喂!”他大聲說,“你們幹什麽?維納斯,費畢,你們沒有聽見你們的小東家在叫你們嗎?難道你們是聾子?趕快!馬上就要上演了。”


    兩個女的納悶地望著於蘇斯。


    於蘇斯吆喝起來了:


    “你們看不見觀眾已經進來了嗎?費畢,替蒂穿衣裳。維納斯,擂鼓。”


    費畢總是聽從主人的吩咐,維納斯總是聽人使喚。她們兩個人就是服從的化身。對她們來說,她們的主人於蘇斯一直是一個謎。永遠讓人猜不透底細,一直是一個使人服從的理由。她們雖然認為他在發瘋,可是照樣執行他的命令。費畢把衣服拿下來,維納斯也把鼓拿出來了。


    費畢開始替蒂穿衣服。於蘇斯放下婦女休息室的門簾,從幕布的後麵繼續說:


    “你瞧,格溫普蘭!院子裏的觀眾已經不止五成了。戲院門口擠得很厲害。多少人啊!費畢和維納斯簡直跟沒有看見似的,你說說看,她們這是怎麽回事?這兩個石女多麽傻!埃及人有多蠢呀!不要掀門簾。應該知道羞恥,蒂正在穿衣裳。”


    他停了一會兒,接著突然傳來一個叫聲:


    “蒂長得多麽美!”


    這是格溫普蘭的聲音。費畢和維納斯吃了一驚,連忙轉過頭來。確實是格溫普蘭的聲音,不過是從於蘇斯嘴裏發出來的。


    於蘇斯從門縫裏做了一個手勢,不許她們大驚小怪。


    他又用格溫普蘭的聲音說:


    “我的天仙!”


    接著他又用自己的聲音說:


    “蒂是天仙!你發瘋了,格溫普蘭。能飛的哺乳動物隻有蝙蝠。”


    他又說:


    “喂!格溫普蘭,去放開奧莫吧。別說糊塗話了。”


    於是他邁著格溫普蘭的輕快的步子,很快地走下“綠箱子”後麵的梯子。讓蒂聽見這個模仿的聲音。


    他在院子裏遇見了古維根。古維根因為出了這件意外,於是無事可做,而又好奇心盛了。


    “伸出你的兩隻手,”於蘇斯壓低嗓子對他說。


    他把一把銅板倒在他手上。


    古維根被對方的慷慨感動了。


    於蘇斯在他的耳邊悄悄地說:


    “夥計,你盡管蹲在院子裏,蹦蹦跳跳,敲敲打打,吵吵鬧鬧,吹口哨,咕咕叫,哈哈笑,喝彩,手舞足蹈,放聲狂笑,砸碎什麽東西好了。”


    尼克萊斯老板因為看見許多來看笑麵人的人往回走,湧到市集上別的木板屋那兒去,又委屈,又氣憤,於是關好酒店門;他甚至連酒也不賣了,省得聽到顧客們討厭的詢問;因為晚上不演戲而無事可做,他拿著一隻蠟燭台從陽台上望望院子。於蘇斯用兩隻手掌圈在嘴上,小心翼翼地對他大聲說:


    “先生,請您跟您的夥計一樣,拚命地叫、鬧、嚷嚷吧。”


    他走上“綠箱子”,對狼說:


    “你盡力多說幾句吧。’,


    他提高了嗓子:


    “人太多了。我怕演出時把戲台擠壞。”


    這當兒,維納斯正在打鼓。


    於蘇斯接著說:


    “蒂已經穿好衣服。我們馬上就可以開始了。我後悔放進這麽多的人進來。他們擠得真夠嗆!你看,格溫普蘭,簡直是一群無法無天的暴民!我打賭,我們今天的收入一定不壞。來呀,你們這兩個厚臉皮,都來奏樂!到這兒來,費畢拿起你的銅號。好。維納斯,擂鼓。連續側擊,費畢,擺出雷諾梅女神的姿勢。小姐們,我覺得你們的衣服穿得太多。把你們的上衣給我脫下來。用羅紗來代替粗布。觀眾喜歡看女人的曲線。讓道學家去大嚷大叫好了。真有點不成體統,去它的吧。要帶點向感的樣子。奏瘋狂的曲子。吹起喇叭,發顫音,要雄壯,擊鼓!這麽多的人呀,我可憐的格溫普蘭!”


    他打斷了自己的話:


    “格溫普蘭,幫我一下忙。我們放下板壁。”


    這時他打開自己的手帕。


    “不過,先讓我在我的手帕裏叫喚一聲。”


    他有力地擤了一下鼻子,每一個口技家都應該這樣做。


    他把手帕放在衣袋裏,抽出滑車的鐵栓,跟平常一樣,滑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板壁放下來了。


    “格溫普蘭,在開演以前用不著把幕布拉開。不然的話,我們就不是待在自己家裏了。來,你們兩個人到前台去,奏樂,小姐們。嘭!嘭!嘭!我們的觀眾什麽人都有。他們是老百姓的殘渣。有多少人喲,我的老天爺!”


    兩個吉卜賽姑娘傻頭傻腦地服從了,她們帶著自己的樂器,安頓在放平的板壁的兩個角落裏,這兒是她們的老位子。


    這時候,於蘇斯的奇技真令人叫絕了。他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他必須無中生有地製造人山人海的印象,所以隻好向他那不可思議的口技求救。所有藏在他肚裏的人類和畜類的聲音都一起發動了。簡直跟一軍人似的。你如果閉上眼睛,就會覺得自己好像待在一個有廟會或者發生騷動的廣場上。叫聲,說話的聲音,像旋風一樣從於蘇斯嘴裏飛出來:唱歌,吵鬧,聊天,咳嗽,吐痰,打噴嚏,吸鼻煙,對話,一問一答,所有這些聲音都是同時發出來的,音節都是互相嵌在一起的。在這個什麽也沒有的院子裏,能夠聽見男人、女人和孩子的聲音。嘈雜的聲音聽來非常清楚。在喧囂聲中,像一縷輕煙似的,升起了許多不調和的怪音:小鳥的咕咕聲、貓打架的聲音和吃奶的嬰兒的哭聲。能夠聽見醉鬼嘶啞的聲音。被人踩了一腳的狗憤怒的吠聲。聲音好像是從遠處,近處,上下左右傳來的。合在一起是一片鬧聲,分開就是一個個聲音。於蘇斯用拳頭敲,用腳跺,一會兒又對著院子盡頭發出聲音,一會兒又使人聽見聲音好像是從地底下鑽出來的。有如狂風暴雨,可是聽起來卻很熟悉。低語變成鬧聲,鬧聲變成騷動,騷動變成颶風。他一個人就是一大群人。這是一個能同時說萬國方占的獨語者、有方法哄騙人的眼睛,就有方法哄騙人的耳朵。普羅特1能蒙蔽視覺,於蘇斯能蒙蔽聽覺。沒有比這種模仿群眾聲音的本領更驚人的了。他不時掀起婦女休息室的門簾,瞧瞧蒂。蒂在聽。


    1羅馬神話中變幻無常的海神。


    在院子裏,古維根也鬧騰得不可開交。


    維納斯和費畢老老實實地吹喇叭,瘋狂地擂鼓。唯一的看客尼克萊斯老板也跟她們兩人一樣,認為於蘇斯瘋了,這樣一來,他的憂鬱更淒慘了。正直的客店老板抱怨著說:“這簡直是搗亂!”他的態度忽然嚴肅起來,正像一個時常想到法律的存在的人一樣。


    古維根因為能夠幫助搗亂,非常高興,他差不多跟於蘇斯一樣瘋狂。他覺得挺有趣。再說,他還掙了一把銅板呢。


    奧莫在想心事。


    於蘇斯一麵鬧騰,一麵講話:


    一格溫普蘭,今天跟平時一樣,那些黨徒又來了。我們的競爭者想破壞我們的成功。喝倒彩等於給我們的成功加點兒作料。再說,人太多了。大家擠在一起很別扭。鄰座的胳膊肘也使人沒有好氣。隻要他們不把座位砸碎就算萬幸了。我們被一群蠻不講理的踐民抓在手裏了。啊!要是我們的朋友湯姆-芹-傑克在這兒就好了!可惜他不來了。你看看這些人山人海似的人頭。看樣子這些站著的人都不高興,雖然用偉人伽連的話說,站著是一個“益氣補神的動作”。我們要縮短今天的演出。既然戲單上隻有《被征服的混沌》,那我們就不演《落後的熊》。這樣總是占點便宜的。鬧騰得多麽厲害!啊!群眾盲目的騷動!他們要給我們帶來損害的!不管怎麽說,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我們不能演戲了。他們一句台詞也不會聽見的。我去跟他們談談。格溫普蘭,把幕拉開一點。各位先生……”


    這當兒,於蘇斯用激動的尖銳嗓子對自己叫道:


    “打倒這個老頭子!”


    他用自己的聲音說;


    “我覺得我受到了平民的侮辱。西塞羅說得好:plebs,fexurbis1。沒有關係,我們要勸告他們,雖然我要費好多力氣,人家才能把我的話聽進去,但是我還是要說。老兄,盡你的本分吧。格溫普蘭,你看,那個潑婦正在那兒咬牙切齒呢。”


    1拉丁文:平民是都市的糟粕。


    於蘇斯停了一會兒,這當兒他咬了咬牙齒。奧莫一時興起,也跟著學樣,接著,古維根也咬起牙來了。


    於蘇斯繼續說:


    “女人比男人還糟糕。現在不是個好機會。不過也無所謂,讓我們來試試演說的效力。對於有口才的演說家來說,什麽時候都合適——格溫普蘭,你聽聽我這篇婉轉的開場白——各位男女公民,我是熊。我砍下自己的頭來跟諸位講話。我謙遜地請諸位靜一下。”


    於蘇斯模仿觀眾的叫聲:


    “-嗦鬼!”


    他接著說:


    “我尊敬的聽眾-嗦鬼是一句結束語,跟其它的結束語一樣。敬禮,愛嚷愛鬧的居民們。你們都是人渣子,這一點我毫不懷疑。可是這也一點不影響我對你們的尊敬。經過仔細考慮的尊敬。我對剛才用自己的行動給我捧場的那幾位暴徒先生特別尊敬。在你們當中有的是殘廢人,這個我一點也不見怪。自然界裏也有瘸子先生和駝背先生。駱駝就是慪樓;野牛是駝背;灌的右腿比左腿長;亞裏士多德在他的《動物是怎樣走路的》一書裏曾經解釋過這個事實。在你們當中有的人有兩件襯衫,一件穿在身上,另外一件放在當鋪裏。我知道有這樣的事。阿布扣克拿自己的胡子作抵押,聖但尼斯拿自己的圓光作抵押。猶太人甚至指著圓光發誓。都是好榜樣。有債務總算有點兒東西。我尊敬你們的赤貧。”


    於蘇斯用深沉的低音打斷自己的話:


    “雙料的笨驢!”


    他用最客氣的口氣回答:


    “同意。我是一個學者。所以我盡量原諒自己。我用科學的精神蔑視科學。無知是一個養活人的現實;科學是一個餓肚子的現實。一般的說,我們必須選擇一下:想做學者就要餓得精瘦;想吃草就要變成驢於。各位先生吃草吧。科學抵不上一口好吃的東西。我寧願吃一塊牛排,也不願知道它的學名是二偶肌。我呀,我隻有一個優點。就是我有兩隻幹眼珠子。我,你們看見的這個人,從來沒有淌過眼淚。應該說明,我從來沒有滿意過。從來沒有。甚至對我自己也不滿意。我看不起自己,不過,我請求反對派各位在座的先生對下邊這個問題表示一點意見:如果於蘇斯不過是個學者,格溫普蘭就是一個藝術家。”


    他又嗤了一下鼻子:


    “-嗦鬼!”


    他又說:


    “又是-嗦鬼!這就是表示反對。不過,我現在不談這個問題了。各位先生,各位女士,在格溫普蘭旁邊還有另外一位藝術家,就是跟我們在一起的這位長毛的高貴人物奧莫老爺,從前是野蠻的狗,現在是文明的狼,它是陛下的忠心之臣。奧莫是一位才能高強的醜角演員,可以說爐火純青。各位集中注意力等著吧。你們馬上要看到奧莫和格溫普蘭的表演,我們應該尊敬藝術。這樣才是大國風度。你們是猩猩嗎?我承認這是事實。這麽說,sylvaesintconsuledignae1。兩個藝術家足足抵得上一個領事。好。他們拿白菜疙瘩砸我。不過沒有砸到我。這也礙不住我說下去。恰恰相反。躲開了的危險使人喋喋不休。‘garrperic2,’玉外納3說。各位聽眾,在你們當中有的是醉鬼!而且還有女醉鬼。太好了。男的臭氣撲鼻,女的奇醜無比。你們所以來擠在酒店的這些板凳上,是有各式各樣的原因的:什麽失業啦,懶惰啦,兩次偷盜之間的休息啦,黑啤酒啦,黃啤酒啦,烈性啤酒啦,大麥酒啦,燒酒啦,杜鬆子酒啦,以及異性的吸引啦,等等。再好也沒有了。一個幽默的才子在這兒可有用武之地了。不過我節製自己。肉欲之樂,讓它去吧。但是狂飲豪食也有一定的限度。你們很快樂,隻是吵得太厲害了。在模仿畜類的叫聲方麵,你們是出人頭地的;但是,當你們跟一個太太在一個小屋裏談情說愛的時候,如果我在旁邊學狗叫消磨時間,你們怎麽說呢?這樣會礙你們的事。好啦,現在你們礙我們的事。我準許你們閉上嘴巴。藝術跟放蕩一樣值得尊敬。我對你們說話的口氣非常客氣。”


    1拉丁文:樹林是尊貴的領事。


    2拉丁文:危險使人喋喋不休。


    3古羅馬諷刺詩人。


    他嚷嚷道:


    “讓熱病掐死你和你的黑麥穗似的眉毛!”


    他回答:


    “可敬的先生們,我們不要找黑麥的麻煩。找出植物跟人類或者畜類相像的地方,這是對植物界的不敬行為。再說熱病也不會掐人。似是而非的比喻。請可憐可憐,安靜一下吧!請容許我對你們說明,你們缺少一點英國紳士的特征——莊重。在你們中間,我注意到有的人利用這個機會,把他們露著腳趾頭的鞋子放在前排觀眾的肩膀上,這麽一來,就會讓太太們注意到鞋底總是在(足庶)骨尖端的地方開花。不要讓人家看見你們的腳,要讓人家看見你們的手。我在台上看見幾個扒手把他們靈巧的爪子伸到他們旁邊的傻瓜的衣袋裏去了。親愛的扒手先生,不要不顧羞恥!如果你們樂意,可以給你們的鄰居幾拳頭,可是千萬別偷他一個銅板。你們偷他一個銅板比把他的眼睛打腫還要使他生氣。打壞人家的鼻子,好。市民對他們的錢比對他們的美麗更注意。不過話又說回來,請你們接受我的同情。我並不是責備扒手的學究。罪惡是一個事實。我們每一個人都要忍受,並且自己也在犯罪。誰也逃不過自己罪惡的寄生蟲的折磨。我隻說這一點。我們身上不是都有發癢的地方嗎?上帝還在魔鬼盤踞的地方搔癢呢。就拿我來說吧,我也犯過錯誤。udite,cives1。”


    1拉丁文:鼓掌吧,先生們。


    於蘇斯發出一陣子嘲罵的聲音,但是終於被他最後的幾句話壓下去了:


    “各位老爺,各位先生,我看得出我的演講引起了你們的反感,真是榮幸。我同你們的咒罵暫時告別一下。現在,我安上我的腦袋,馬上就要演戲了。”


    他把演講的聲調改變成平常說話的聲音。


    “下幕。讓我們喘口氣。我剛才太軟弱了,不過我的話都說出來了。我管他們叫老爺和先生。我說的話跟天鵝絨一樣柔和,可是毫無用處。你對所有這些浪蕩鬼有什麽看法,格溫普蘭?近四十年來,因為這些刻薄惡毒的思想所引起的激烈行動的緣故,英國受的這份兒罪,我們看得多麽清楚啊!古英國人是好戰的,現在的英國人卻悶悶不樂,整天想心事,他們瞧不起法律,不承認王權,並且還自鳴得意。我已經盡量發揮了雄辯的作用。我毫不吝惜地對他們說了許多跟青年人鮮嫩的腮頰一樣動人的比喻。他們受到感動了嗎?我很懷疑。他們的食量驚人,並且還吸煙草,在這個國家裏,甚至連文人寫作的時候嘴裏還要銜著煙鬥,對於這樣的一個民族還能有什麽指望!沒有關係,咱們演戲吧。”


    傳來了戲幕的鐵環滑動的聲音。兩個吉卜賽女人的鼓聲停下來了。於蘇斯從掛鉤上取下他的“西風尼”,彈了一段序曲,小聲說:“喂!格溫普蘭,多神妙啊!”接著,他就同他的狼摔交。


    剛才他取下“西風尼”的時候,同時也從釘子上取下一個粗毛假發,把它撂在地板上伸手可及的地方。


    《被征服的混沌》差不多是跟平常一樣演出的,隻是沒有藍色的光線和仙境似的照明。狼盡心盡力地演著。到了必要的時候,蒂上台了,她用她那顫抖的仙女似的聲音呼喚格溫普蘭。她伸開一隻胳膊,尋找格溫普蘭的頭……


    於蘇斯奔到假發那兒,把假發弄亂之後戴在頭上,屏住氣息,悄悄地過去,他那亂糟糟的假發碰到了蒂的手。


    接著他使出全身的本領,模仿格溫普蘭的聲音,帶著怪物回答仙女呼喚的難以形容的深情唱起來了。


    他的模仿是那麽成功,這一回兩個吉卜賽女人又拿眼睛找格溫普蘭了,她們因為隻能聽見他的聲音而看不見人,害怕起來。


    古維根又跺腳,又拍手,又喝彩,鬧騰得不亦樂乎,實在叫人吃驚,他一個人的笑聲趕得上一隊神仙的笑聲。我們必須說明,這個酒店的侍者把看戲人的才能發展到罕見的程度。


    費畢和維納斯,受於蘇斯指揮的這兩個機器人,用她們的拿銅和驢皮做的樂器,奏出一片噪音,它說明演出已經結束,送觀眾離開戲院。


    於蘇斯站起來,渾身是汗。


    他悄悄地對奧莫說:“你知道,這是為了拖長時間。我想我們成功了。我演得不錯,雖說我有傷心發狂的權利。格溫普蘭說不定今天或者明天回來。用不著馬上把蒂害死。我這隻是對你解釋一下。”


    他取下假發,擦了擦前額。


    “我是天才的腹語專家,”他嘟囔著說。“多麽了不起的本事!我可以跟法國國王弗朗索瓦一世的口技專家布拉邦媲美。”


    “於蘇斯,”蒂說,“格溫普蘭在哪兒?”


    於蘇斯轉過臉來,嚇了一跳。


    蒂站在戲台盡裏頭的掛燈底下。她麵色蒼白,這是黑暗中的蒼白。


    她臉上掛著一個無法形容的絕望的笑容:


    “我知道。他已經離開我們了。他走了。我早知道他有翅膀。”


    接著,她那雙蒼白的眼睛望著遙遠的遠方,又說:


    “我什麽時候去呢?”


    第三章糾紛


    於蘇斯嚇呆了。


    他沒有引起她的錯覺。


    這是口技的缺點嗎?一定不是。他能夠騙住有眼睛的費畢和維納斯,卻沒有騙住沒有眼睛的蒂。這是因為費畢和維納斯隻有一對眼睛能看清楚,而蒂卻是用心靈看的。


    他一句話也回答不出。他對自己說:“bosinlingua1。”一個嚇呆了的人舌頭上好像有一條牛。


    1拉丁文:舌頭上有一條牛。


    在這些複雜的情感中間,屈辱是第一個浮現出來的。於蘇斯想道:


    “我白白浪費了我的口技。”


    於蘇斯沒有計策了,他跟一個做夢的人似的罵自己:


    “這個筋鬥栽得好厲害。我盡力使模仿的聲音和諧,可是白費力氣。現在我們怎麽辦呢?”


    他瞧瞧蒂。她不言語了,麵色越來越蒼白,一動也不動地待在那兒。她的失神的眼睛一直盯著遙遠的地方。


    幸虧這時候發生了一件小事。


    於蘇斯看見尼克萊斯老板手裏端著蠟燭台,在院子裏對他做了一個手勢。


    尼克萊斯老板剛才沒有看於蘇斯演的幻想喜劇末了的一段。因為有人敲客店的大門。尼克萊斯老板去開門。前後一共敲了兩次,所以尼克萊斯老板也離開兩次。於蘇斯當時集中力量模仿百十種聲音,根本沒有注意。


    於蘇斯看見尼克萊斯不聲不響地打手勢叫他,就走下“綠箱子”。


    他走到客店主人那兒。


    於蘇斯把一隻手指放在自己嘴上。


    尼克萊斯老板也把一隻手指放在自己嘴上。


    兩人這樣互相瞧了一會兒。


    每一個人都好像在對對方說:“讓我們談談吧,但是千萬別出聲。”


    酒店老板悄悄地打開客店低矮的大廳的門。尼克萊斯老板走了進去,於蘇斯也走了進去,裏麵隻有他兩個人。臨街的門窗都關得嚴嚴的。


    酒店老板把朝院子的門衝著好奇的古維根的鼻子關上了。


    尼克萊斯老板把蠟燭放在桌子上。


    對話開始了。聲音很低,簡直跟耳語似的。


    “於蘇斯掌櫃的……”


    “尼克萊斯老板?”


    “我終於明白過來了。”


    “得了!”


    “您是打算讓這個可憐的瞎姑娘相信一切都跟平常一樣。”


    “任何法律都不禁止口技。”


    “您很有本事。”


    “哪兒話。”


    “您打算做的事情真是不可思議的。”


    “實對您說吧,這沒有什麽了不起。”


    “現在我要跟您談談。”


    “談政治嗎?”


    “我不懂政治。”


    “我也不要聽。”


    “事情是這樣。在您又當聽眾,又當演員演戲的時候,有人敲酒店門。”


    “有人敲門?”


    “是的。”


    “我不喜歡有人敲門。”


    “我也是這樣。”


    “後來呢?”


    “後來我去開門。”


    “是誰敲門?”


    “一個來跟我說話的人。”


    “他跟您說什麽?”


    “說我聽他說的。”


    “您是怎麽回答的?”


    “什麽也沒有回答。接著我又回來看您演戲。”


    “後來呢?……”


    “後來又有人敲門。”


    “誰?還是那個人?”


    “不是。另外一個。”


    “又是一個來跟您說話的人嗎?”


    “這人什麽也沒有對我說。”


    “沒有說更好。”


    “我可不這樣想。”


    “請解釋一下,尼克萊斯老板。”


    “您猜猜看第一次來跟我說話的人是誰。”


    “我沒有效法俄狄浦斯1的閑空。”


    1希臘神話中的人物,曾破斯芬克斯之謎。


    “是馬戲團的老板。”


    “附近的一家?”


    “是的。”


    “就是有瘋狂的樂隊的那一家?”


    “是的。”


    “怎麽樣?”


    “我說,於蘇斯掌櫃的,他對您提出一個建議。”


    “一個建議?”


    “一個建議。”


    “為什麽?”


    “因為……”


    “您比我強,尼克萊斯老板,因為您剛才猜對了我的謎,現在我卻猜不透您的了。”


    “馬戲團老板托我告訴您,他今天早上看見警察的隊伍走過,他,馬戲團老板,願意向您證明他是您的朋友,所以他提議用五十鎊現錢,買您的馬車和箱子’,您那兩匹馬,您的銅號和吹號的女人,您的劇本和在戲裏唱歌的瞎姑娘,您的狼和您本人。”


    於蘇斯露出一個傲慢的笑容。


    “泰德克斯特客店老板,請告訴馬戲團老板:格溫普蘭不久就會回來。”


    客店主人拿起黑影裏的椅子上的東西,轉過身來,對著於蘇斯舉起兩隻手,一隻手拎著一件外衣,另外一隻手拎著一件皮披肩、一頂氈帽和一件上衣。


    尼克萊斯老板說:


    “第二次來敲門的是一個警察局的人,他走進來又走出去,一句話也沒有說,隻把這些東西留在這兒。”


    於蘇斯認出這是格溫普蘭的披肩、上衣、帽子和外衣。


    第四章moenibussurdiscampanamuta1


    1拉丁文:聾牆與啞鍾。


    於蘇斯摸摸氈帽、呢外衣、嘩嘰上衣和皮披肩,對這些遺物不能再懷疑了,他一句話也沒說,簡捷地做了一個命令式的手勢,對尼克萊斯老板指了指客店門。


    尼克萊斯老板開了門。


    於蘇斯匆匆走出酒店。


    尼克萊斯老板的眼睛跟著於蘇斯,看見他盡著他那雙老腿的力量,朝今天早上鐵棒官帶走格溫普蘭的方向奔去。一刻鍾以後,於蘇斯上氣不接下氣地走到監獄門所在的那條小街上,走到他曾經在那兒觀察了好半天的地方。


    這條街不到半夜就無人跡了。這是一條白天令人傷心,夜裏令人不安的街道。一過了某一個時辰,誰也不敢到這兒來。看樣子,大家仿佛怕這兩道牆壁擠在一起,怕監獄和墓地心血來潮的擁抱一下,把人擠死似的。這是黑夜產生的效果。巴黎浮威爾胡同沒有樹梢的柳樹也有這樣的壞名聲。據說,這些樹樁夜裏變成一隻隻大手,抓從那兒走過的行人。


    我們前麵已經說過,薩斯瓦克的居民出於本能的躲開這條夾在監獄和墓地中間的街。早先這條街一到夜裏就欄上一條鐵鏈子。但是毫無用處;因為阻止從這條街上通過的最好的鏈條是它所造成的恐怖。


    於蘇斯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


    他在想什麽?什麽也沒有想。


    他是到這條街上來打聽消息的。他去敲監獄門嗎?當然不。他腦子裏根本沒有想到這可怕而又徒勞無益的辦法。想走進監獄去探聽消息?簡直是發瘋!監獄門是不會對願意進去的人,比願意出來的人更輕易打開的。監獄門的鉸鏈是根據法律轉動的。這點於蘇斯是知道的。那麽他到這條街上來幹什麽?看看。看什麽?不知道。也許什麽也不看。也許看看可能發生什麽事。能在格溫普蘭消失在其中的監獄門對麵待一會兒,已經算做了點事情。有的時候連最黑、最粗糙的牆也會開口說話,說不定兩塊石頭中間能漏出一點亮光。一堆關得嚴絲合縫的建築有時候能夠隱隱約約的透出一點亮光。偷偷觀察一個與外界隔離的事實,並不是徒勞無功的。我們都本能的設法縮短我們和對我們有利害關係的事情中間的距離。這就是於蘇斯所以回到這條小街——監獄的小門所在地的原因。


    在走上這條小街的當兒,他聽到一下鍾聲,接著又是一下。


    “喏,”他想,“已經半夜了?”


    他不知不覺開始數起鍾聲來了:


    “三,四,五”


    他想道:


    “這個鍾怎麽敲得這麽慢!中間隔的時間怎麽這麽長!——六,七。”


    他說:


    “聲音多麽淒涼!——八,九。唉!沒有比這再簡單的了。鍾在監獄裏也悲傷起來了——十——再說這兒還有墓地。這個鍾對活人報時間,對死人報永恒——十一——唉!對一個失去自由的人報時,也跟報永恒一樣!——十二。”


    他停下來了。


    大鍾敲了第十三下。


    於蘇斯嚇了一跳。


    “十三!”


    接著是第十四下。過了一會兒又是第十五下。


    “這是什麽意思?”


    鍾繼續敲下去,隔好長的時間才響一下。於蘇斯支著耳朵聽著。


    “這不是報時的鍾聲。這是muta1鍾。怪不得我說:夜半鍾聲怎麽敲了這麽長的時間!這個鍾不是在敲,而是嗡鳴。發生了什麽悲哀的事情啊?”


    1拉丁文:啞的。


    從前每一個監獄跟所有的修道院一樣,都有一個叫做muta的鍾,專門為喪事用的。muta鍾,也就是“啞”鍾,是一種聲音很低的鍾,仿佛在想盡辦法不讓人家聽見它似的。


    於蘇斯又走到那個便於藏身的角落,今天大部分的時間,他都是待在那兒偵察監獄的動靜的。


    鍾繼續悲哀的敲著,隔了好半天才響一下。


    喪鍾在空間散布一種悲哀的氣氛。它在大家的思想裏寫下憂傷的章節。喪鍾仿佛是人類臨終時喘氣的聲音。這是垂死掙紮的宣告。如果這兒那兒,在這隻當當響著的鍾附近的房屋裏,有人在期待之中正在做亂夢的話,喪鍾就會粉碎這些夢想。吉凶未定時的夢想好比一個臨時的避難所;人在痛苦之中可以從這兒產生一線模糊的希望;而令人悲傷的喪鍾卻肯定了人類的不幸。它消滅了這一線模糊的希望,使掙紮在濁水狀態的疑慮不安迅速地沉澱下來。喪鍾對每一個人道出了它的悲哀和恐懼的意義。淒涼的鍾聲對你並不是毫無關係的。這是一個警告。沒有同這個緩慢的鍾聲的獨語一樣淒涼的東西了。每隔一定的時間,它就這麽敲一下,說明它是有目的的。這個鐵錘——鍾——到底要在這個鐵砧——人類的思想——上打造什麽東西呢?


    於蘇斯模模糊糊,毫無目的地數著喪鍾聲。他覺得他仿佛在往下滑,他努力不作任何推測。推測好比一個斜坡,往往使我們想到很遠的地方,而結果卻白費力氣。不過話又說回來,這鍾聲到底是什麽意思呢?


    他望著黑暗裏的一個地方,他知道監獄的門就在那兒。


    突然間,在這個黑洞似的地方,出現了一團紅光。紅光越來越強,接著變成了一團亮光。


    紅光是清清楚楚的。接著出現了影子和棱角。監獄門剛剛打開。紅光映出了它的拱形門洞。


    不能說打開了,隻能說它開了一條縫。監獄從來不張開嘴巴,隻是輕輕地打個嗬欠。說不定是出於厭倦。


    一個人從小門裏走出來,拿著一個火把。


    鍾聲還在繼續。於蘇斯覺得自已被兩種期待迷惑住了:耳朵聽著鍾聲,眼睛望著火把。


    這個人出來以後,半開著的監獄門完全打開了,另外兩人走了出來,接著出來第四個。在火光下能看得出第四個人是鐵棒官。他手裏攥著他的鐵棒。


    又有許多一聲不響的人跟著鐵棒官從小門裏走了出來,他們兩個一排的排成整齊的隊伍,跟幾根木頭柱子一樣,僵硬地移動著。


    像苦行修士的遊行隊伍似的,黑夜裏的這支兩人一排的隊伍,絡繹不斷地穿過監獄門,他們莊嚴地,幾乎可以說是悄悄地走著,留心不弄出一點聲音,實在陰森嚇人。仿佛是一條悄悄出窟的蛇。


    火把映出他們的側影和動態。可怕而又淒涼。


    於蘇斯認出這是上午帶走格溫普蘭的那些警察。


    毫無疑問。還是那幾個家夥。他們出來了。


    很明顯,格溫普蘭也要跟著出來了。


    他們把他帶到這兒來,現在又要把他帶出來了。


    這是很顯然的。


    於蘇斯的眼睛一動也不動。他們要釋放格溫普蘭了嗎?


    兩行警察慢慢地,慢慢地從低矮的拱門底下往外走,仿佛是一滴一滴地往外流。斷斷續續的鍾聲似乎在替他們的步伐打拍子。這一隊人出了監獄,向右拐彎,衝著於蘇斯掉過背去,向他的偵察崗對麵的街上走去。


    小門裏又出現了一個火把的亮光。


    這說明這支隊伍快要走完了。


    於蘇斯馬上就要看到格溫普蘭了。


    他們押著的東西出現了。


    那是一口棺材。


    四個人扛著一口覆了黑布的棺材。


    後麵跟著一個扛著一把鐵鍁的人。


    第三個火把亮起來了,拿著這個火把的人正在念一本書,大概是一個牧師。他是最後一個人。


    棺材跟著警察的隊伍向右轉。


    這時候,前麵的隊伍已經停了下來。


    於蘇斯聽見開鎖的聲音。


    監獄對過靠街的矮牆上的另外一道門,被從門洞裏經過的火把照亮了。


    這是墓地的大門,能夠看見上麵有一個骷髏。


    鐵棒官走進門洞,警察跟著他,過了一會兒,第二個火把也隨著第一個火把進去了。外麵的隊伍越來越少,仿佛爬蟲爬進窩裏似的。所有的警察都隱入門內的黑暗裏,緊接著,棺材、扛鐵鍁的人、拿著火把和書的牧師也走了進去,門又關上了。


    除了矮牆上麵的微光以外,什麽也沒有了。


    起先聽見有人在裏麵悄悄說話的聲音,不久就傳來了噗通噗通的聲音。


    毫無疑問,那是牧師誦經和掘墓人埋棺材的聲音。


    誦經的聲音停了,噗通噗通的聲音也聽不見了。


    突然間,火把又亮起來了,鐵棒官高高地舉著鐵棒又從墓地門裏出來了,牧師帶著他的書,掘墓人帶著他的鐵鍁,跟所有的人一起重新出現,棺材沒有了,他們朝相反的方向,同樣靜悄悄地從原路回來,墓地門關上了,監獄門打開了,墳墓似的拱門浮現在火光裏,微微能夠瞧見朦朧的走廊和監獄裏深不見底的黑暗,接著,所有這一切又重新隱入黑暗裏看不見了。


    喪鍾不敲了。寂靜——淒涼的黑暗之鎖——籠罩著一切。


    消逝了的幻象。如此而已。


    幽靈打這兒經過了一趟,接著就煙消霧散了。


    幾種合乎邏輯的巧合湊在一起,結果產生了一個顯而易見的猜想。格溫普蘭的被捕,這種秘密逮捕,警察送回來的衣服,引於蘇斯到這兒來的喪鍾,再加上這口抬到墓地的棺材,就湊成了,說得更清楚一點,必然會湊成這樣一個悲慘的結局。


    “他死了!”於蘇斯大聲說。


    他跌坐在一塊石頭上。


    “死了!他們把他殺害了!格溫普蘭!我的孩子!我的兒子!”


    他嚎啕大哭。


    第五章國家的利益注意大事,也注意小事


    哎呀!於蘇斯自誇從來沒有哭過。因此他的淚槽裏積滿了淚水。在漫長的一生當中,他一樁樁的痛苦為他一滴一滴積起來的淚水實在積得太多了,不是一下子就能哭於的。於蘇斯哭了很久。


    第一滴眼淚不過是在淚槽裏開了一個洞。他哭格溫普蘭,哭蒂,哭自己,哭奧莫。跟一個孩子一樣哭。跟一個老頭一樣哭。他哭所有他以前笑的事情。他現在還清了他多年的積欠。人類哭的權利是不會失效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剛才埋在地裏的是阿爾卡諾納;但是,當然,於蘇斯並不知道。


    幾個鍾頭過去了。


    天破曉了;清晨在木球草地上鋪了一幅蒼白的被單,隻在這兒那兒還有幾條朦朧的褶皺。黎明在泰德克斯特客店的前牆上塗上一層蒼白的顏色。尼克萊斯老板沒有睡;因為。出了一件事,往往要害得好幾個人失眠。


    災難是晦光四射的。朝水裏扔一塊石頭,濺起的水滴是數不清的。


    尼克萊斯老板覺得自己也不舒服。在你家裏出了亂子,總是很討厭的。尼克萊斯老板心裏不大踏實,隱隱約約地看見了這件事引起的糾紛,他正在那兒想心事。他後悔在自己客店裏接待“這種人”。要是他早知道的話!他們早晚會給他添麻煩的。現在怎樣把他們趕出去呢?他同於蘇斯訂過租約。如果能把他們甩開就好了!用什麽辦法攆他們呢?


    突然間有人嘭嘭地敲客店的大門。在英國,這種敲門的聲音說明來人是個“人物”。敲門的聲音是同社會地位相符的。


    這完全不像一個爵士敲門的聲音,但是一定是一個官吏。


    酒店老板渾身哆嗦著,把小門洞開了一條縫。


    果然是一個官吏。在清晨的光亮裏,尼克萊斯老板看見門口有一隊警察,帶隊的兩個頭目之一是承法吏。


    尼克萊斯昨天早上看見過承法吏,所以認出是他。


    另外的一個他不認識。


    這是一個肥胖的紳士,蠟黃的麵皮,時髦的假發,穿一件旅行技風。


    尼克萊斯老板對第一個,也就是說,對承法吏非常害怕。要是尼克萊斯老板在宮廷裏出入的話,他對第二個還要害怕呢,因為這人就是巴基爾費德羅。


    一個警察第二次敲門,敲得很急。


    酒店老板開了門,嚇得滿頭冷汗。


    承法吏提高嗓子,用流浪漢人人知曉的辦案的聲音,嚴厲地說:


    “於蘇斯老板在哪兒?”


    客店主人把便帽捏在手裏回答:


    “就住在這兒,大人。”


    “這個我知道,”承法吏說。


    “沒錯兒,大人。”


    “去叫他。”


    “大人,他不在這兒。”


    “到哪兒去了?”


    “小的不知道。”


    “怎麽?”


    “他沒有回來。”


    “他是很早就出去的嗎?”


    “不是。他是昨天很晚出去的。”


    “這些流浪鬼!”承法吏又說。


    “大人,”尼克萊斯老板輕輕地說,“他來了。”


    果然,於蘇斯從牆角那邊走過來。他來到客店門口。在他中午看見格溫普蘭走進去的監獄和他午夜聽見埋死人的墓地中間,他差不多整整待了一夜。因為悲傷和天色朦朧,他的麵色特別蒼白。


    黎明的微光好像一個正在蛻化的蛹子,讓活動著的物體仍舊留在模糊的夜影裏。於蘇斯在朦朧蒼白的微光裏慢慢地走著,仿佛是夢裏的人影。


    因為憂心如焚,他對什麽都不注意。他是光著頭離開客店的。他甚至沒有注意到他沒有戴帽子。稀疏的花白頭發隨風飄蕩。大睜著的眼睛好像什麽也沒有看見。人往往在睡著的時候醒著,或者在醒著的時候睡著。於蘇斯好像一個瘋子。


    “於蘇斯掌櫃的,”酒店主人大聲說,“來吧。這幾位大人有話跟您說。”


    尼克萊斯老板一心想應付得圓滑一點,順口——同時也可以說是故意-一用這個稱呼:“這幾位大人”,向在場的警察表示尊敬,可是他這樣把長官和部下混在一起,說不定卻得罪了他們的首領。


    於蘇斯吃了一驚,仿佛一個人正在睡覺的當口,突然被推到床底下似的。


    “什麽事?”他問。


    他這才看見了警察的隊伍和帶頭的官吏。


    他從頭到腳又哆嗦了一下。


    剛才是鐵棒官,現在是承法吏。好像前者把他拋到後者這兒來了似的。據古代傳說,有的海礁會把航海者拋來拋去。


    承法吏向他打了一個手勢,叫他到酒店裏去。


    於蘇斯進去了。


    古維根剛剛起床,正在打掃酒店,他馬上放下掃帚,屏住呼吸,躲在桌子後麵。他兩手插在頭發裏輕輕地搔著,這個姿勢說明他對這個場麵非常注意。


    承法吏坐在一張桌子後麵的凳子上;巴基爾費德羅坐在椅子上。於蘇斯和尼克萊斯老板站在酒店裏。門關上了,留在門外的警察聚集在店門口。


    承法吏的一雙吃公事飯的眼睛盯住於蘇斯,他說:


    “您有一條狼。”


    於蘇斯回答:


    “不完全是。”


    “您有一條狼,”承法吏又說了一遍,把“狼”字說得特別重。


    於蘇斯回答:


    “因為……”


    他停住不說了。


    “這是違警,”承法吏說。


    於蘇斯大著膽子辯護說;


    “這是我的仆人。”


    承法吏伸開五個指頭,把手放在桌子上,這是一個非常優雅的命令的手勢。


    “跑江湖的騙子,明天這個時候,您和狼必須離開英國。不然的話,就要逮住這條狼,送到登記處殺死。”


    於蘇斯想道:“這是繼續屠殺。”但是他什麽也沒有說,隻顧渾身打哆喀。


    “您聽見了嗎?”承法吏又問。


    於蘇斯點點頭。


    承法吏又說了一遍:


    “殺死。”


    靜默了一會兒。


    “勒死,或者淹死。”


    承法吏看看於蘇斯。


    “而且您還要蹲班房。”


    於蘇斯嘟囔著說:


    “法官……”


    “您必須在明天早晨以前動身。不然的話,命令就要執行。”


    “法官……”


    “什麽?”


    “我和它非離開英國不可嗎?”


    “是的。”


    “就在今天?”


    “今天。”


    “怎麽能夠辦得到呢?”


    尼克萊斯老板高興了。他害怕的這個官吏幫了他的忙。警察局變成了他尼克萊斯的助手。它幫助他甩掉“這種人”。它把他求之不得的辦法給他帶來了。警察局來趕走他正想趕走的於蘇斯。這是一個不可抗拒的力量。沒有辦法反抗。他太高興了。他插嘴說:


    “大人,這個人……”


    他用手指指了指於蘇斯。


    “……這個人問您他今天怎樣能夠離開英國。其實呢,沒有比這更簡單的了。不管白天也好,夜裏也好,在泰晤士河倫敦橋兩邊,天天都有開往外國的船隻停在那兒。它們開往丹麥、荷蘭、西班牙和世界上所有的國家,當然,法國是例外,因為現在是戰爭時期。夜裏,明天早晨一點鍾,也就是說上潮時分,有好幾條船就要開出去。去鹿特丹的‘伏格拉號’就是其中之一。”


    承法吏用肩膀指了指於蘇斯:


    “好。您乘第一條船動身。狀格拉號’。”


    “法官……”於蘇斯說。


    “什麽?”


    “法官,要是在從前,我隻有一隻帶車輪的小板屋,那還辦得到。能夠乘船。但是……”


    “但是什麽?”


    “但是,現在是‘綠箱子’,這是一個套兩匹馬的很大的車子,不管船多麽大,無論如何也裝不下。”


    “這跟我有什麽相幹?”承法吏說。“我們就把狼殺死。”


    於蘇斯打了一個寒戰,覺得好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抓住了。“惡魔!”他想道。“他們隻知道殺人!”


    酒店老板笑了笑,對於蘇斯說:


    “於蘇斯掌櫃的,您可以賣掉‘綠箱子’呀。”


    於蘇斯望望尼克萊斯。


    “於蘇斯掌櫃的,不是有人要買嗎?”


    “誰?”


    “買車子。買那兩匹馬。買那兩個吉卜賽女人。買……”


    “誰?”


    “附近的馬戲團老板。”


    “不錯。”


    於蘇斯現在才想起來。


    尼克萊斯老板轉過臉來對承法吏說:


    “大人,這筆交易今天就可以成功。附近有一個馬戲團老板願意買他的車子和那兩匹馬。”


    “馬戲團老板做得對,”承法吏說,“因為他需要這些東西。他用得著一輛車子和兩匹馬。他今天也得走。各教區的牧師都控訴泰林曹草地無盡無休的鬧聲。州長已經采取了措施。今天晚上這個廣場上不許有一輛跑江湖的木頭小屋。現在要結束這種丟臉的事情。這位屈尊到這兒來的可敬的紳士……”


    承法吏說到這兒停了一下,向巴基爾費德羅鞠了一躬,巴基爾費德羅向他點點頭。


    “……這位屈尊到這兒來的可敬的紳士就是從溫莎來的。他帶來了女王的命令。陛下說:‘應該把這個地方打掃幹淨。’”


    於蘇斯想了一整夜,自然對自己提出了幾個問題。不管怎麽說,他不過看見一口棺材。躺在棺材裏的一定是格溫普蘭嗎?除了格溫普蘭以外,世界上可能有別的死人。這口從他麵前經過的棺材沒有寫著姓名。格溫普蘭被捕了,接著又埋了、個死人。這能說明什麽呢?posthoc,nonpfopterhoc1,等等。所以於蘇斯又懷疑起來了。希望像水上漂著的一滴石腦油一樣在那兒發光,燃燒。這種浮動的火頭是永遠漂浮在人類痛苦的水麵上的。於蘇斯未了對自己說:他們埋葬的可能是格溫普蘭,不過還不能確定。誰知道?說不定格溫普蘭還活著哪。


    1拉丁文:連續發生的事情不見得彼此有關。


    於蘇斯在承法吏麵前鞠了一躬。


    “可敬的法官,我走,我們都走。坐‘伏格拉號’走。到鹿特丹去。我要賣掉‘綠箱子’、馬、銅號、埃及女人。但是有一個同伴留在這兒,我不能撂下他不管。格溫普蘭……”


    “格溫普蘭已經死了,”一個聲音說。


    於蘇斯感覺到自己的身子仿佛碰到了一條爬蟲。剛才說話的是巴基爾費德羅。最後的一線希望也熄滅了。用不著懷疑。格溫普蘭死了。


    這個大人物當然知道。太悲慘了。


    於蘇斯鞠了一躬。


    除了怯懦以外,尼克萊斯老板實在是個好人。不過他一害怕心就硬起來了。恐懼產生殘酷。


    他咕嚕了一句:


    “這就簡單了。”


    他在於蘇斯背後搓搓手,這個自私自利的人的手勢好像在說:我又清靜了!當年彭斯-比拉多1大概就是這麽說的。


    1審判耶穌的羅馬官吏。


    於蘇斯痛苦地低下頭去。格溫普蘭的判決已經執行了:死刑。他呢,他的判決是流放。他隻好服從命令。他陷入了沉思。


    他覺得有人碰了一下他的肘彎。這是另外的一個大人物,承法吏的同伴。於蘇斯嚇了一跳。


    那個對他說“格溫普蘭已經死了”的聲音在他耳邊悄悄地說:


    “這是一個愛護你的人給你的十鎊。”


    巴基爾費德羅在於蘇斯麵前的桌子上放了一個小錢包。


    讀者大概還記得巴基爾費德羅帶來的銀箱吧。


    從二千幾內亞裏麵取出十個幾內亞,這是巴基爾費德羅能夠拿出來的最大的數目。從良心上說,這也足夠了。如果他再多付一些,他就吃虧了。他好不容易挖掘了一位爵士,他開始經營這個金礦,這不過是他的第一筆收入。如果有人罵他卑鄙無恥,這是他們的權利,但是不應該大驚小怪。巴基爾費德羅愛錢,特別是偷來的錢。嫉妒鬼裏麵往往藏著個吝嗇鬼。巴基爾費德羅不是個十全十美的人。犯罪的人也免不了有惡習。老虎身上也生虱子。


    再說,這也是培根派的作風。


    巴基爾費德羅轉過身來對承法吏說:


    “先生,請快點結束吧。我很忙。女王陛下的驛站馬車還在等我。我必須馬不停蹄的在兩點鍾以前趕到那兒。我得向女王陛下稟報情況,並且聽候新的命令。”


    承法吏站起身來。


    他走到關而未鎖的店門那兒,打開門,一聲不響地朝警察的隊伍望了一眼,用食指做了一個命令的手勢。所有的警察都靜悄悄地進來了,這麽一來,看得出事態嚴重了。


    尼克萊斯老板正因為這個糾紛得到這麽一個急轉直下的結局而暗自高興,慶幸自己能擺脫這堆亂麻似的糾葛。他看見警察的陣勢,擔心他們在他店裏逮捕於蘇斯。在他店裏接連拘捕兩個人,格溫普蘭之後又是於蘇斯,這對酒店的生意是有妨害的,因為喝酒的人不喜歡警察來擾亂他們。現在他應該用一個熱誠的懇求來適當地幹涉一下。於是尼克萊斯老板向承法吏轉過身來,露出一張信任之中帶著尊敬的笑臉:


    “大人,我請大人注意,這幾位警察先生用不著再勞駕了,因為這條犯罪的狼就要離開英國,而且這個於蘇斯又不打算違抗,一定按照大人的命令辦事。大人也會注意到,可敬的警察先生的行動雖然對國家的利益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它會給一家客店帶來損失,何況我的客店是完全清白的。正如女王陛下說的把走江湖的‘打掃幹淨’以後,我看這兒就沒有犯法的人了,因為我認為那個瞎眼的姑娘和那兩個吉卜賽女人是不會觸犯法律的,所以我請求大人不必再去調查,讓這幾位先生不要進來,因為他們到我店裏來沒有什麽事情可做,如果大人允許我謙卑地提出一個問題,我馬上就能證明我說的話都是實在的,並且能夠證明這幾位先生的在場是完全不必要的:既然這個於蘇斯答應執行您的命令,準時離開英國,他們還進來逮捕誰呢?”


    “你,”承法吏說。


    一劍穿了兩個透明的窟窿,你這時候就不能討價還價了。尼克萊斯老板一下子垮下來了,他也不管身後是什麽東西,不管是桌子也好,凳子也好,別的什麽東西也好,一屁股坐下來。


    承法吏提高了嗓門,如果廣場上有人的話,也能聽見他的聲音。


    “尼克萊斯-普倫特老板,酒店主人,這是最後的一點,你必須弄清楚。這個跑江湖的騙子和狼都是無業遊民。他們要被驅逐出境。不過你是禍首。法律是在你的客店裏,在你的同意之下受到侵犯的,你領有營業執照,理應替公家負責,可是你卻讓人家在你店裏做出這種丟臉的事。尼克萊斯老板,現在取消你的執照。你必須付一筆罰金,並且還得坐牢。”


    警察把酒店主人圍在中心。


    承法吏指著古維根說:


    “這個夥計,你的幫凶,也被捕了。”


    一個警察抓住古維根的領子,古維根好奇地望著這個警察。這個孩子並不怎麽害怕,他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因為已經看到許多怪事的緣故,他弄不清這是不是繼續在演戲。


    承法吏按了按頭上的帽子,兩隻手交叉著放在自己肚子上,這個姿勢特別莊嚴。他補充說:


    “現在已經決定了,尼克萊斯老板,你們,你和你的夥計,要被送到監獄,關在大牢裏。這個泰德克斯特客店從此停止營業,宣告關閉。這是給別的人作個榜樣。現在,你們跟我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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