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交混在一起的英國和法國


    一七九三年春,當法蘭西的國土四麵受敵,吉倫特派的失勢成為感人的趣聞時,在芒什海峽的群島上發生了下麵這件事——


    1蘇格蘭人所特有的戰劍。


    六月一日傍晚,太陽落山前大約一小時,在澤西島上一個名叫晚安的荒涼小海灣裏,一艘巡航艦正揚帆出航。此刻霧氣彌漫,出海航行十分危險,因此對逃跑是最有利不過了。船上的人員是法國人,但船屬於仿佛為了警戒而駐守澤西島東端的英國小艦隊。指揮艦隊的是布伊翁家族的圖爾多韋尼親王,巡航艦正是奉他之命去執行一項緊急而特殊的使命。


    這艘巡航艦在領港協會注冊為巨劍號。它外貌是貨船,其實是戰艦。它像商船一樣笨重、平和,但你千萬可別上當。它是為了雙重目的而建造的:詭計和武力。能騙就騙,騙不了就打。為了執行今夜的任務,二層艙裏裝的是三十門大口徑短炮。也許考慮到風暴,也許更為了使船顯得溫厚可親,大炮都隱蔽了起來,被三條鐵鏈固定位,前身靠在堵住的艙口上,從外麵什麽也看不見。舷窗堵住了,艙門蓋上了,仿佛給這艘巡航艦戴上了麵具。正規巡航艦隻是在甲板上設置大炮,而這艘為了奇襲和陷阱而設計的巡航艦,甲板上沒有大炮,我們剛才看到,它的大炮設置在二層艙裏。巨劍號的外形粗大而矮壯,但速度極快。它的船體在英國海軍中最為堅固,戰鬥力幾乎不亞於驅逐艦。它沒有後桅,隻有一個帶簡單小桅帆的小桅。舵的形狀相當講究,十分罕見,隻有一個幾乎獨一無二的彎曲肋骨,南安普敦造船廠為它花去了五百英鎊。


    船上的人員全部是法國人,有流亡國外的軍官和開小差的水手。他們都是精選出來的:好水手、好士兵、好保皇派。他們崇拜三件東西:船、劍、國王。


    除了船員以外,船上還有半個海軍步兵營,必要時他們可以登陸。


    巨劍號的船長是布瓦貝爾特洛伯爵,他曾獲聖路易騎士勳章,是舊日皇家海軍中一名優秀軍官。大副是拉維厄維爾騎士,曾在王室衛隊中指揮奧什1任中士的那個連隊。駕駛員是澤西島最精明的舵手菲利普-格拉誇爾——


    1法國將軍(一七六八-一七九七),曾擊敗登陸法國的流亡貴族(一七九五)。


    人們猜到這艘船要去執行不同尋常的任務。的確,剛才有一個人上了船,神情仿佛是去做一件特殊的事。他是一位高大健壯的老人,身體挺得直直的,麵孔嚴肅,顯得既年老又年輕,很難猜出他的年齡。這種人雖然老邁卻精力充沛,白發蒼蒼卻目光炯炯,論精力有四十歲,論威望有八十歲。他跨上船時,身上那件出海穿的大衣微微張開,露出裏麵那條名叫布拉古-布拉的寬大長褲,帶腿套的長靴以及山羊皮上衣,這種上衣的麵子是鑲有絲花邊的皮革,裏子是橫七豎八的粗毛。這是布列塔尼農民的裝束。這種老式的布列塔尼上衣有兩種用途:節慶和勞動。它可以兩麵穿,或是毛麵朝外,或是繡麵朝外;平時是獸皮,星期天是盛裝。這位老人身上的農民服裝似乎已經穿了很久,兩膝和兩肘都磨損了,仿佛更增加了這種故意製造的真實性。出海穿的大衣是用粗料子做的,很像是漁夫的破衣。老人戴一頂時新的圓帽,帽頂很大,帽簷很寬,將帽子拉低就像鄉下人,在帽子一側插上標誌絛子,就像軍人。老人像農民一樣將帽子拉低,既無絛子也無標誌。


    澤西島總督巴爾卡拉斯勳爵和圖爾多韋尼親王親自將老人送到船上安頓下來。“王公們的密探,曾為國王的大弟弟阿爾圖瓦伯爵當保縹的熱朗布爾親自安排老人的艙室,甚至周到而恭敬地提著箱子跟在老人後麵,雖然他本人也是地道的貴族。離船上岸時,他對那位農民深深一鞠躬,巴爾卡拉斯勳爵對老人說:“祝您成功,將軍。”圖爾多韋尼親王也說:“再見了,表兄。”


    “農民”,船員們立刻在短促的交談中用這個名字來稱呼那位乘客。他們並不知道更多的事,但他們明白這位農民並不是農民,就像他們的戰艦不是貨船一樣。


    風不大。巨劍號離開晚安灣,駛過布萊灣,搶風航行,過了一會兒在逐漸深濃的夜色中漸漸縮小,最後完全消失。


    一小時以後,熱朗布爾回到聖埃利埃家中,通過南安普敦的信使,向約克公爵總部的阿爾圖瓦伯爵發出一封快信:


    閣下:已經出發。成功在望。一周內,格朗維爾至聖馬洛的整個海岸將燃燒起來。


    四天前,來格朗維爾視察瑟堡海防軍的馬思省代表1普裏厄爾曾從密使手中收到信件,字跡與前一封快信相同,內容如下:——


    1即國民公會派駐各地及軍中的特派員。


    代表公民:設有隱蔽炮台的巨封號戰艦將於六月一日漲潮時分出發,將一個人送到法國海岸。此人的特征如下:高大、年老、白發、農民裝束、貴族的手。明日我再詳告。他將於二日清晨登陸。通知巡航隊截獲戰艦,將此人斬首。


    二被黑夜籠罩的船和乘客


    巨劍號沒有向南朝聖卡特琳駛去,而是船頭朝北然後又向西繞行,果斷地駛進瑟克島和澤西島之間稱作迷航通道的海峽。當時兩岸都沒有燈塔。


    太陽完全下山了。夜很黑,比一般的夏夜更黑。這是月夜,但是厚厚的,不像夏季而像秋季的雲層將天空遮住了,看來隻有當月亮在天邊沉落時,它才露麵。幾片烏雲懸吊在霧氣迷茫的海麵上。


    這深沉的黑暗是天賜良機。


    駕駛員格拉誇爾的意圖是從澤西島右邊,蓋爾內西島左邊繞過去,大膽地航行在哈諾艾和多佛爾的礁石之間,駛問聖馬洛海岸的某個港灣。這條航線比走曼吉埃礁的航線要長,但是更安全,因為法國巡邏隊的警戒重點通常是聖埃利埃和格朗維爾之間。


    如果順風,不出意外,升起全部船帆的話,格拉誇爾估計在天亮以前可以抵達法國海岸。


    一切順利;巨劍號駛過了大鼻角。將近九點鍾時,用海員的話說,天氣開始賭氣了。起了風浪,好在這是順風,海浪雖大,但不凶猛。然而,有時海浪打上船頭。


    被巴爾卡拉斯勳爵稱作將軍、被圖爾多韋尼親王稱作表兄的那位“農民”安詳而嚴肅地在甲板上踱步,行走自如,仿佛沒有感覺到船的顛簸。有時他從外衣口袋裏掏出一塊巧克力,掰下一小塊吃。他雖然滿頭白發,但牙齒仍然完好。


    他不和任何人說話,有時隻和船長說幾個字,船長畢恭畢敬地聽著,似乎認為這位乘客比自己更有權指揮。


    在濃霧的掩護下,巨劍號巧妙地順著澤西島北坡長長的峭壁行駛,有時貼近岸邊,因為在澤西島和瑟克島之間是可怕的皮埃爾德裏克礁石。格拉誇爾站在船舵前,-一指出拉格雷夫德裏克礁、大鼻角。普萊蒙礁;船穿行在這些礁石之間,可以說是摸索前進,但十分穩妥,舵手仿佛在自己家中,對大洋了如指掌。巨劍號船頭沒有燈光,惟恐在這受監視的海域被人發覺。大霧是值得慶幸的機會。船抵大埃塔克時,濃霧彌漫,連高高的石柱都難以看清,隻聽見聖烏昂鍾樓敲十點鍾,這表明一直是順風。一切順利。由於貼近拉科爾比埃爾,海浪變得洶湧起來。


    十點鍾以後不久,布瓦貝爾特洛伯爵和拉維厄維爾騎士將那位農民裝束的老人送回艙室,也就是船長本人的艙室。老人進去時,低聲對他們說:


    “你們是知道的,先生們,必須保密。在爆發以前保持沉默。這裏隻有你們知道我的名字。”


    “我們會守口如瓶。”布瓦貝爾特洛伯爵說。


    “而我,即使麵對死亡,我也不會說的。”老人說。


    然後他走進艙室。


    三交混在一起的貴族和平民


    船長和大副又回到甲板上,肩並肩走著,一麵在交談。他們顯然在談論那位乘客。下麵就是被海風吹到黑暗中的談話的大致內容。


    布瓦貝爾特洛湊到拉維厄維爾耳邊低聲說:


    “我們看看他能不能當軍事領袖。”


    拉維厄維爾回答說:


    “目前他是王公。”


    “算是吧。”


    “在法國是貴族,但在布列塔尼是親王。”


    “就像拉特雷穆瓦伊家族、羅昂家族一樣。”


    “他是他們的盟友。”


    布瓦貝爾特洛又說:


    “在法國,在國王的華麗馬車裏,他是侯爵,就像我是伯爵,你是騎上一樣。”


    “華麗馬車時代早已過去了。”拉維厄維爾大聲說,“現在我們是在墳墓裏。”


    沉默。


    布瓦貝爾特洛接著說:


    “找不到法國親王,隻好找布列塔尼親王了。”


    “沒有斑鶇……不,沒有雄鷹,隻好找烏鴉了。”


    “我寧可要禿騖。”布瓦貝爾特洛說。


    “那當然!有尖利的嘴和爪子。”


    “我們看看吧。”


    “對,”拉維厄維爾又說,“我們應該有軍事領袖了。我同意丹代尼阿克的看法:軍事領袖和火藥!是的,船長,我幾乎認識所有的軍事領袖,有才幹的和沒有才幹的,昨天的、今天的和明天的,但是沒有一個人具有我們所需要的戰爭才幹。在那個見鬼的旺代地區,我們需要的是將軍兼檢察官。必須騷擾敵人,與他們爭奪磨坊、灌木叢、溝渠和五子,與他們搗亂,利用一切,抓住一切,多殺人以做效尤,不能打瞌睡,也不能手軟。在農民軍隊裏,現在隻有英雄,沒有首領。德-埃爾貝一文不值,勒斯居爾有病,邦尚心慈手軟,他是好心人,但這很愚蠢。拉羅什雅克蘭是很好的少尉,西爾茲善於平原作戰,不善於遊擊戰,卡特利諾是幼稚的大車夫,斯多弗萊是狡猾的獵場看守,貝拉爾無能,布蘭維利埃可笑,夏雷特可惡,還有剃須匠加斯東,真他媽的莫名其妙,如果讓理發匠來指揮貴族,那我們和共和派又有什麽區別呢,我們又何必和革命派爭吵不休呢?”


    “這是因為可惡的革命也傳染到我們身上了。”


    “法國染上了疥瘡。”


    “第三等級這塊疥瘡。”布瓦貝爾特洛說,“隻有英國能使我們擺脫困境。”


    “毫無疑問,英國會成功的,船長。”


    “在這以前情形可不太妙。”


    “是呀,處處都是鄉巴佬。在君主製下,德-莫勒弗裏埃先生從前的獵場看守人斯多弗萊當上了統率全軍的將軍,在共和製下,德-卡斯特裏公爵的看門人的兒子帕什當上了部長,真是旗鼓相當!旺代的交戰雙方也真古怪,一方是啤酒商桑泰爾,一方是理發師加斯東!”


    “親愛的拉維厄維爾,這個加斯東,我看還不錯。他在打蓋梅內那一仗時,指揮有方。他讓三百名藍軍自己給自己挖坑,然後不動聲色地把他們都槍斃了。”


    “妙,不過我於得不會比他差。”


    “那是當然。我也一樣。”


    “偉大的戰爭行為需要貴族來完成。”拉維厄維爾又說,“戰爭是騎士的事,不是理發師的事。”


    “不過,在第三等級裏也有能人,例如鍾表匠若利。他在佛朗德勒軍團當過中士,現在是旺代的首領。他指揮沿海的一幫人。他有個兒子是共和派。父親在白軍,兒子在藍軍,麵對麵打了一仗。父親俘虜了兒子,而且朝他腦袋開了一槍、”


    “此人倒不錯。”拉維厄維爾說。


    “保皇派的布魯多1。”——


    1古羅馬政治家,曾為愷撒親信,後參與陰謀刺殺愷撒。


    “但是讓那些叫科克羅,叫讓-讓,叫穆蘭-穆蘭,叫福卡爾,叫布米,叫好普的人來指揮,畢竟是無法容忍的。”


    “親愛的騎士,敵人那邊不也同樣氣惱嗎?我們這邊盡是平民,他們那邊盡是貴族。無套褲漢黨居然由德-康克洛伯爵、德-米朗達子爵、德-博阿爾南子爵、德-瓦朗斯伯爵、德-居斯蒂候爵、德-比龍公爵來指揮,你想他們會高興嗎?”


    “真是亂成一團!”


    “還有德-夏爾特公爵!”


    “平等之子2。嗬,這家夥什麽時候能當上國王?”——


    3菲利浦-平等,即路易一菲利浦一約瑟夫-德-奧爾良公爵,其子德-夏爾特公爵即一八三0-一一八四八年任法國國王的路易-菲利浦。


    “永遠也當不上。”


    “他正朝王位走哩,靠的是罪惡。”


    “但是惡習使他難以如願以償。”


    又是沉默。布瓦貝爾特洛接著說:


    “他想和國王言歸於好,他來看望國王。我當時在場,在凡爾賽宮,有人朝他的後背吐唾沫。”


    “從大樓梯頂上?”


    “是的。”


    “幹得好。”


    “我們管他叫心懷叵測的波旁。”


    “他是禿腦袋,長著膿瘡。他是新君者,呸。”


    拉維厄維爾又接著說:


    “我在烏桑時和他在一起。”


    “在聖靈號上?”


    “對”


    “要是他聽從海軍司令奧爾維利埃的信心順風穩住,那英國人就過不來了。”


    “是呀。”


    “他是不是躲在底艙?”


    “不是,但是可以這麽說。”


    於是拉維厄維爾大笑起來。


    布瓦貝爾特洛接著說:


    “有些人是傻瓜,拉維厄維爾,你剛才提到的那個布蘭維利埃,我認識他,在近處見過他。最初,農民的武器是矛槍,他大概想把農民培養成矛兵,讓他們操練斜刺和直刺,夢想使這些野人成為正規軍,教他們怎樣擊破方陣的角,怎樣組成空心方陣。他用那套老軍事術語嘰哩抓啦地說,他不說班長,而是用路易十四時代的稱呼說伍長。他固執地要把這些偷獵者組成團隊。他手下有些正規連隊,連隊的士官們每晚排成圓圈,第一連的中士低聲將口令與逆口令傳給任副職的主官,後者又傳給下一個人,這樣-一傳過去,直傳到最後一位上官。有位士官沒有起立脫帽接受口令,就被地免了職。你可以想像這種辦法行不行得通。這個傻瓜不明白應該用農民的方式對付農民,把粗野的村大變成軍人是不可能的事。是的,我認識這位布蘭維利埃。”


    他們又走了幾步,各想各的心事。


    談話又繼續進行。


    “對了,當彼埃爾真被打死了嗎?”


    “是的,船長。”


    “在孔代城下?”


    “在帕馬爾營地,中了一顆炮彈。”


    布瓦貝爾特洛歎了口氣:


    “德-當彼埃爾伯爵。這也是我們的人,但是站在他們那邊。”


    “祝他一路順風!”拉維厄維爾說。


    “女人們呢?她們在哪裏?”


    “在特裏雅斯特。”


    “還在那裏?”


    “是的。”


    拉維厄維爾叫了起來:


    “嗬!共和國!一點小事引起多大的破壞!這場革命無非是由於幾百萬法郎的赤字罷了。”


    “小事不可不提防。”


    “真是糟透了。”拉維厄維爾說。


    “是的,拉魯阿裏死了,迪德雷斯內是傻瓜。那些主教們都是可憐的鼓動者,比如拉羅舍爾的庫西主教,普瓦提埃的博普瓦聖奧萊爾主教,呂鬆的梅爾西主教,他是德-埃夏塞裏夫人的情人……”


    “您知道,她叫塞爾旺托,埃夏塞裏是那片地的名字。”


    “還有阿格拉那個假主教,他是不知什麽地方的本堂神甫。”


    “是多爾的。他叫吉老-德-福爾維爾。他很勇敢,他在戰鬥。”


    “需要土兵時卻隻有教土!主教不成主教,將軍不成將軍!”


    拉維厄維爾打斷了布瓦貝爾特洛說:


    “船長,您艙室裏有《箴言報》嗎?”


    “有的。”


    “此刻巴黎在上演什麽?”


    “《阿代爾和博蘭》,還有《洞穴》。”


    “我真想去看看。”


    “您會看到的。一個月以後我們就在巴黎了。”


    布瓦貝爾特洛沉思片刻,又說:


    “至遲不出一個月。這是溫德哈姆先生對胡德大人說的。”


    “這麽說,船長,並不是一團糟了。”


    “會好起來的,當然,如果布列塔尼這場戰爭打得好的話。”


    拉維厄維爾點點頭,又說:


    “我們的海軍步兵要登陸嗎,船長?”


    “如果海岸是在我們手裏,就登陸,否則就不登陸。打仗嘛,有時必須破門而人,有時又必須悄悄溜進去。打內戰應該口袋裏揣一把假鑰匙。隨機應變。重要的是軍事首領。”


    布瓦貝爾特洛若有所思地繼續說:


    “拉維厄維爾,您認為迪厄齊騎士如何?”


    “年輕的?”


    “對”


    “當指揮官?”


    “對”


    “他善於在平原上打陣地戰。至於叢林嘛,隻有農民熟悉。”


    “那麽您隻能接受斯多弗萊將軍和卡特利諾將軍了。”


    拉維厄維爾想了一下說:


    “必須有一位親王,法蘭西的親王,王族的親王,真正的親王。”


    “為什麽?親王們都是……”


    “膽小鬼。這我知道,船長。但他能使傻小夥子們瞪大眼睛。”


    “可是,親愛的騎士,親王們不肯來。”


    “那就不要他們吧。”


    布瓦貝爾特洛作了一個機械性動作,用手緊緊捂住頭,仿佛要從裏麵擠出什麽主意來。他又說:


    “總之,我們試試這位將軍吧。”


    “他是大貴族。”


    “您想他能行嗎?”


    “隻要他是好樣的。”拉維厄維爾說。


    “也就是說冷酷無情。”布瓦貝爾特洛說。


    伯爵和騎上相互看了一眼。


    “布瓦貝爾特洛先生,您這話說對了。冷酷無情,對,這正是我們所需要的。這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戰爭,到了血腥廝殺的關頭了。弑君者將路易十六斬了首,我們要將弑君者五馬分屍。是的,我們需要的將軍應該是毫不留情的人。在昂儒和上普瓦圖,首領們都寬宏大量,大方得沒有邊,所以一切都不順。而在馬雷和雷茲,首領們殘忍凶暴,所以一切都順順當當,因為夏雷特對帕蘭絕不手軟,一報還一報。”


    布瓦貝爾特洛還沒來得及回答,拉維厄維爾的話就突然被一個絕望的尖叫聲打斷,同時傳來一種聞所未聞的嘈雜聲,它們都來自船的內部。


    船長和大副朝中艙急忙奔過去,但是進不去。炮手們都驚惶失措地跑上了甲板。


    剛剛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


    四tormentumbelli1


    炮組中,一門二十四斤重彈的大炮脫開了——


    1拉丁文,意為戰爭機器——原編者注


    這大概是海上最可怕的事故了。航行在大海上的戰艦最怕的就是這個。


    一門大炮,掙斷了纜繩後,就突然變成一頭奇怪的、超自然的野獸。機器變成了妖魔。這個龐然大物在輪子上跑動,像台球一樣衝來撞去,隨著船的縱橫顛簸而起伏搖擺,來來去去,跑跑停停,似乎在沉思,接著又跑起來,像利劍一樣從船的這一頭衝到那一頭,快速旋轉、避開、逃跑、直立、碰撞、打洞、扼殺、消滅。它仿佛是擊牆的撞錘,而這個撞錘是鐵的,牆是木頭的。物質完全自由了,這個永恒的奴隸似乎在報複。我們所稱作的沒有生氣的物體仿佛突然將內部的邪惡全部發泄了出來,它失去了耐心,暗暗進行古怪的報複。無生物的憤怒是最不留情的。這個狂暴的龐然大物像豹一樣跳躍,像大象一樣沉重,像老鼠一樣靈巧,像斧子一樣堅決,像湧浪一樣出其不意,像閃電一樣驟然,像墳墓一樣充耳不聞。它沉甸甸的,卻像玩具球一樣彈來跳去。它猛然作九十度回旋。怎麽辦?怎樣控製它?風暴會停止,颶風會過去,海風會停息,折斷的桅杆可以更換,進水洞可以堵上,火災可以撲滅,但怎樣對付這個龐大而凶狠的銅家夥?拿它怎麽辦?你可以叫狗聽話,叫牛驚愕,叫蟒蛇迷惑,叫老虎害怕,叫獅子心軟,但你沒有任何辦法來對付這個惡魔,這個掙開索鏈的大炮。你沒法殺死它,因為它是死的,但它又是活的,它那險惡的生命是無限的。它下麵有底板,船使底板上下顛簸,大海使船上下顛簸,風又使大海上下顛簸。這個滅絕者又是玩具,受到船、浪、風的操縱,因此它的生命極為可怕。你拿這個機器怎麽辦?怎樣才能預防它來去、回旋、停頓和撞擊?對船殼板的每一次撞擊都可能將它撞破。怎樣才能判斷它可怕的迂回跑動?它很像是很有主見,但又時時改變主意,改變方向的炮彈。怎樣才能避免必須避免的事?令人恐怖的大炮在跑動,向前,向後,向右撞一下,向左撞一下,迅速逃跑,令人猝不及防;它粉碎障礙,將人像蒼蠅一樣壓碎。底板的搖擺不定使形勢十分危急。怎樣製服任性、傾斜的底板呢?船腹裏仿佛關著霹靂,它時時想逃出來,就仿佛在地震的上空滾動著雷霆。


    刹那間,全體船員都站了起來。事故的責任在於那門炮的炮長,他沒有擰緊固定鐵鏈的螺母,也沒有係牢大炮的四個輪子,因此在底墊板與煙架中間有空隙,兩個底台互不一致,最後炮索脫開,鋼繩斷裂,大炮在炮架上失去了平衡。防止炮身倒退的固定炮索,在當時還沒有。一陣海浪打在舷門上,沒有係牢的大炮便往後一退,粉碎了鐵鏈,開始在中艙裏可怕地遊蕩起來。


    要知道這種奇異的滑動是什麽樣子,你不妨想像一滴水在玻璃上滾動。


    當鐵鏈斷裂時,炮手們都在他隊裏,有的人聚在一起,有的人三三兩兩,都忙於築工事作戰前準備。大地前後滑動,在這群人中打了一個洞,一下子壓死了四個人,接著又左右滑動,將第五個可憐的人劈成兩半,而且撞到左弦船板上,將另一門炮撞壞。剛才聽到的求救呼聲就是這時發出的。人們都湧向樓梯,刹那間煙室裏空無一人。


    大炮現在獨自一人,無所顧忌了。它是自己的主人,也是這條船的主人,可以為所欲為。即使在戰鬥中也談笑自若的船員們都在發抖。恐怖的氣氛是難以描述的。


    布瓦貝爾特洛部長和拉維厄維爾大副是兩個勇敢無畏的人,但他們也在樓梯口站住了,麵色蒼白、沉默無語、遲疑不決地朝中艙看。這時有一個人用手肘推開了他們,走下樓梯。


    這人就是他們的乘客,那位農民,他們剛才議論的那個人。


    他走下樓梯,站住了。


    五visetvir1


    大炮在中艙裏來回遊蕩,好像是世界末日裏有生命的戰車。風燈在炮室的艏柱下搖晃,使景象更顯得光怪陸離、令人眩暈。在劇烈的奔跑中,大炮的形狀淡化了,有時在光亮中顯得幽黑,有時又在黑暗中反射出朦朧的白色——


    1拉丁文,可譯為:暴力與人——原編者注


    它繼續在處決這條船。它已經擊碎了另外四門大地,在船殼板上撞出了兩條大縫,幸好它們在吃水線以上,但是如果起了狂風,海水就會灌進來。大炮瘋狂地撞擊船的肋骨,肋骨十分堅固,承受得住,因為彎木具有特殊的堅固性。然而在這個大棒的捶擊下它發出撕裂聲。大棒似有出奇的分身術,同時向四麵八方撞擊。將一粒鉛彈放在瓶中搖晃,其撞擊也不會如此瘋狂、如此迅速。四個輪子在被壓死的人身上滾來滾去,將屍體壓斷,壓成碎塊,壓得支離破碎,五具屍體變成了二十截肢體,在炮室裏滾動。死者的頭顱似乎在呼喊,鮮血在地麵上隨著船的左右擺動而彎彎曲曲地流淌。護極多處損壞,開始有裂縫。整條船上充滿了這可怕的噪音。


    船長很快就鎮靜下來,命令大家從方形艙口往中艙扔下一切可以減輕和阻止狂暴撞擊的東西:床墊、吊床、備用的船帆、成卷的纜繩、海員行李袋,還有裝著偽指券1的包裹。這種包裹在船上有不少,因為英國人把這種無恥勾當看作是光明正大的事——


    1一七八九-一七九七年流行於法國的證券,後當作通貨使用。


    然而這些破東西能起什麽作用呢?誰也不敢下去將它們放在該放的地方。幾分鍾後,它們就被壓得粉碎。


    海浪不大不小,正好使這次事故造成最大的惡果。要是來一場風暴就好了,它也許會使大炮翻倒,等它四輪朝天時,人們就可以製服它了。然而,此刻破壞愈來愈嚴重。嵌在龍骨構架上,從底能直到甲板的桅杆像粗大的圓形支柱,但它卻被擦傷,甚至有裂痕。在大煙抽搐式的撞擊下,前桅出現了裂縫,主桅也受到損傷。炮群分崩離析,在三十門大炮中,十門大炮已無法使用。船殼板上的裂縫越來越多,船開始進水了。


    老人下到中艙後像石頭人一樣站在樓梯下麵,目光嚴峻地瞧著這片廢墟。他一動不動,似乎無法在炮室裏邁步。


    掙脫羈絆的大炮每一個動作都使船遭到破壞。海難迫在眉睫。


    必須立即阻止這場災難,否則就是滅亡。必須當機立斷,但談何容易?


    這門大地是名副其實的戰士!


    必須製止這可怕的瘋子。


    必須揪住這個閃電。


    必須擊倒這個霹靂。


    布瓦貝爾特洛對拉維厄維爾說:


    “您相信天主嗎,騎士?”


    拉維厄維爾回答說:


    “相信。不信。有時候信。”


    “起風暴時?”


    “是的,還有現在這種時刻。”


    “的確,隻有天主能解救我們。”


    人們都沉默著,任憑大抱劈裏啪拉地橫衝直闖。


    拍擊船身的洶湧波浪與大炮的撞擊裏應外合,像是兩個大錘在輪流敲打。


    突然,在這個被大炮任意衝撞的、無法接近的場地上,出現了一個手執鐵棒的人。他就是這場災禍的肇事者,是這門大炮的炮長和主人。他的玩忽職守釀成了這場事故。既然闖了禍,他便想彌補,於是一手握著撬棒,一手拿著打活結的操舵索,從方形艙口跳了下去。


    於是出現了一件殘酷的事,一個不尋常的場麵。大炮向它的炮手進行攻擊砌質與智力搏擊,物與人決鬥。


    那人握著鐵棒和繩索站在角落裏,背靠著船的肋骨,兩腿穩穩地像兩根鋼柱。他麵色慘白,冷靜而悲壯,站著一動不動,等待時機。


    他等待大炮從身邊滾過。


    這位炮手熟悉他的大炮,它似乎也應該熟悉他。他們在一起生活很久了。他曾無數次地將手伸進它口中。這是他熟悉的妖怪。他對它說話,像對自家的狗一樣。


    “來呀。”他說,也許他真愛它。


    他似乎希望它滾過來。


    然而,滾過來就是撲過來。那他就完了。怎樣才能不被壓死,這就是難題。大家都惶恐不安地瞧著。


    人們都屏住呼吸,也許老人除外,他站在中艙裏,與那兩位鬥士在一起,是這場拚殺的見證人。


    他本人也可能被大炮壓碎。他紋絲不動。


    在他們下麵,盲目的海浪在指揮戰鬥。


    炮手接受這場可怕的肉搏,向大炮挑戰,然而,海水的無常波動此刻恰恰使大炮處於靜止狀態,,仿佛受到了驚嚇。“你來呀!”炮手說。大炮似乎聽見了。


    它猛然向他撲去。他閃開了。


    戰鬥開始了。奇異的戰鬥。不堪一擊的人與無堅不摧的炮進行較量。血肉之軀與鋼鐵野獸決鬥。一邊是強力,一邊是心靈。


    這一切都在昏暗中進行,仿佛是模糊不清的奇跡。


    心靈。奇怪的是,大炮仿佛也有心靈,充滿仇恨和憤怒的心靈。這個睛妖怪也有眼睛,它在窺視人,它詭計多端,至少看上去如此。它在窺測良機。這是一隻巨型鐵也,但居心叵測,或者似乎居心叵測。有時這隻龐大的蝗蟲撞著炮室低矮的天花板,然後又跌落下來,四輪著地,就像老虎四爪著地一樣,接著又繼續追逐。而他呢,像蛇一樣靈活、敏捷,在這霹靂般的攻擊下巧妙地扭動,避免打擊。他避免了打擊,但船身卻在撞擊下不斷損壞。


    大炮身上還留著一小截斷了的鐵鏈。它不知怎麽回事纏繞在炮閂紐的螺釘上。鏈子的一端固定在炮架上,另一端懸空,它在大炮四周瘋狂地旋轉,使大炮跳得更猛。螺釘像一隻手,緊緊挨著這條鐵鏈,於是撞擊加抽打,鐵拳加鐵鞭。大炮周圍是一陣令人恐懼的旋風。這條鐵鏈使戰鬥更為複雜。


    然而,那人還在戰鬥。有時甚至是他在進攻。他拿著撬棒和繩子沿著船殼板爬過去。大炮似乎明白了,看穿了詭計,於是逃跑。那人勇敢地追了過去。


    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大炮仿佛在想:“好了!該結束了!”於是停下來。結局臨近了。大炮處於暫停狀態,似乎在醞釀——因為在眾人眼中它是有生命的——凶殘的念頭。猛然間,它朝他手撲過去,炮手朝旁邊閃身,讓它過去,而且笑著喊道:“再來一次!”大炮憤怒了,撞壞了左舷的一門炮,接著又像從看不見的投石器上射出的石彈,朝右般衝過去,他手閃開了,但有三門大炮倒坍了。此刻,大炮仿佛成了瞎子,不知自己在幹什麽,背朝著炮手,從後向前衝,撞壞了艄柱,在船首牆上撞出了一條裂縫。炮手躲在樓梯下麵,與目睹這一切的老人隻隔幾步遠。他舉著橇棍。大炮似乎看見了他,不掉頭就向後急退,直撲向他,像斧子一樣迅速。炮手被逼到船板前,必死無疑。全船的人都驚呼起來。


    一直站立不動的老人此時撲了過去,比凶殘的撞擊更為迅速。他抓住一包偽指券,冒著被壓死的危險,將紙包扔到了大炮的輪子中間。這是個關鍵性的危險動作,但他做得利索而精確,即使熟悉這羅瑟爾的《海炮操作規程》全部內容的人也很難做到。


    那個小包起到了緩衝作用。一粒小石子可以製止一個大東西,一根樹枝可以阻止雪崩。那門大炮踉蹌了一下。炮手抓住這可怕的東西,將鐵律伸進後輪的輻條之間。大炮停住了。


    大炮傾斜著。他手用鐵棒一撬,將它翻倒。沉重的大炮四輪朝天,像大鍾倒坍一樣丁零當啷直響,滿身大汗的炮手奮不顧身地撲過去,將舵索的活結套在被打翻的怪物的銅頸上。


    結束了。人勝利了。螞蟻戰勝了龐然大物。保儒俘獲了雷霆。


    士兵和水手都鼓起掌來。


    全體船員帶著纜繩和鐵鏈湧了上來,不一會兒,大炮就被係得結結實實的。


    炮手向那位乘客致謝。


    “先生,您救了我的命。”他說。


    老人恢複了無動於衷的表情,沒有回答。


    六天平的兩端


    人勝利了,但是也可以說大炮勝利了。全船覆沒的危險雖然被消除,但艦艇卻不能起死回生。破壞之嚴重難以彌補。船殼板上有五條裂縫,其中一條大裂縫位於船頭。三十門大炮中有二十門躺倒在那裏。被抓住和拴住的那門大炮已無法使用,炮閂紐的螺釘損壞了,無法瞄準。炮隊隻剩下九門炮。底艙進水。必須立即修補破損的地方,立即排水。


    現在人們去看中艙了,它令人觸目驚心。關著暴跳如雷的大象的籠子也不會如此殘破不堪。


    決不能讓敵人發現這艘巡航艦,然而,另一項工作刻不容緩,即拯救這條船。於是人們不得不放上幾盞風燈來照亮甲板。


    船員們全心投入悲慘的工作,想的是生死問題,無心顧及其他,因此在這段時間裏沒有注意船外的情況。霧越來越濃,天氣變了。船被風任意吹著,已經偏離了從澤西島到蓋爾內西島的平坦航道,過於偏南。海濤洶湧。巨浪親吻著艦艇張開的傷口,這是可怕的親吻。海的搖晃充滿了威脅。微風已轉為北風。狂風,也許風暴,正在醞釀之中。四個浪花以外一片迷茫。


    船員們急急忙忙地對中艙進行簡單的修補,堵住水洞,將劫後餘生的大炮扶正。此刻,那位老人又走上了甲板。


    他靠在主桅杆上。


    他沒有注意船上的動靜。拉維厄維爾騎士已命令海軍步兵在主桅兩側排成散兵線。水手長一聲哨子,忙於操作的水手也都在桅街上排列好。”


    布瓦貝爾特洛伯爵朝乘客走過去。


    走在船長後麵的是一個惶恐不安、喘息不定、衣衫不整的人,但神情卻似乎滿意。


    這就是剛才在關鍵時刻顯示出製服惡魔的膽量,並且戰勝了大炮的人。


    伯爵對農民打扮的老人敬了一個軍禮,說道;


    “將軍,這就是那個人。”


    炮手按照規定的姿勢,兩眼低垂,站在那裏。


    布瓦貝爾特洛伯爵又說:


    “將軍,鑒於這個人的行為,長官們是否應該做點什麽?”


    “我想是的。”老人說。


    “那請您下命令吧。”驚瓦貝爾特洛接著說。


    “該由您下命令,您是船長。”


    “可您是將軍。”


    老人瞧著炮手說:


    “走過來。”


    炮手走了一步。


    老人朝布瓦貝爾特洛伯爵轉身,從他身上摘下聖路易十字勳章,將它戴在炮手的寬大上衣上。


    “烏拉!”水手們喊道。


    海軍士兵們舉槍致敬。


    老人又用手指著那位興高采烈的炮手說:


    “現在該槍斃他了。”


    驚愕替代了歡呼。


    於是,在墳墓般的寂靜中,老人提高聲音說:


    “疏忽大意斷送了這條船,它大概無法補救了。航海就是與敵人周旋。船在海上航行就像是軍隊在作戰。風暴是隱蔽的,它並沒有消失。整個大海就是陷講。大敵當前,任何錯誤都應該處以死刑,錯誤是無法彌補的。勇敢應該受到褒獎,而疏忽應該受到懲罰。”


    這番話一字一句,緩慢地,莊嚴地,以冷酷無情的節奏響著,仿佛是斧子在一下一下地砍橡樹。


    老人瞧著士兵們說:


    “執行吧。”


    那個戴著閃閃發光的聖路易十字勳章的人低下了頭。


    在布瓦貝爾特洛伯爵的示意下,兩位水手下到中艙取來吊床當裹屍布。出發以來就一直呆在軍官艙中祈禱的隨船神甫也來了。一位中土從散兵線中調出十二名士兵,將他們排成兩行,每行六人。那位炮手一言不發,站到了這兩排人中間。神甫手舉十字架走過來,來到炮手身邊。中士說:“開步走。”行刑隊慢慢朝前走,抬著裹屍布的水手跟在後麵。


    船上一片陰森的寂靜。遠處的風暴在呼嘯。


    幾秒鍾後,黑暗中響起槍聲,閃過一道光,接著一切重歸於寂靜,傳來身體落水的聲音。


    老人仍舊靠在主桅上,抱著雙臂在沉思。


    布瓦貝爾特洛用左手食指指著他,低聲對拉維厄維爾說:


    “旺代有首領了。”


    七航海就是下賭注


    這艘巡航艦的前途又當如何呢?


    雲層整夜與海浪為伍,現在終於低低垂下,遮蓋了地平線,像大衣一樣罩在大海上。四處是濃霧。即使對完好無損的航船而言,形勢也十分險峻。


    除了大霧還有湧浪。


    人們利用時間減輕船的重量,清理大炮造成的破壞,將拆散的大炮、斷裂的他身、扭曲或脫釘的肋骨、破碎的木片或鐵片,統統扔進海裏。人們打開了舷門,讓屍體和用蓋艙帆布包裹的破碎肢體從木板上滑進海裏。


    大海開始咆哮。風暴並不迫在眉睫,恰恰相反,暴風的聲音似乎在地平線上越來越弱,狂風在朝北移動,但是海浪滔天,這說明海底情況不妙。如此破損的船無力抵禦震撼,大浪會致它於死地。


    格拉誇爾在舵位上,若有所思。


    麵對逆境泰然自若,這是海上指揮員的習慣。


    拉維尼維爾在險境中仍然是樂天派,他走近格拉誇爾說:


    “怎麽樣,舵手,風暴這下失算了。想打噴嚏也沒有成功。我們會擺脫困境的。會有順風的,肯定。”


    格拉誇爾嚴肅地回答:


    “有風就有浪。”


    既無笑容,也無愁容,水手就是這樣。格拉誇爾的回答有一層端端不安的含意。一條漏水的船遇上海浪就會很快沉沒。格拉誇爾說這句預言時稍稍皺起眉頭。在大炮和炮手那場災難以後,拉維厄維爾的輕鬆快活的話也許說的太早了。海上總有什麽東西會帶來噩運。大海是詭秘的,你永遠不知道它在做什麽。千萬要警惕。


    拉維厄維爾感到應該嚴肅起來,問道;


    “我們現在在哪裏,舵手?”


    “在天主的旨意裏。”


    舵手是主人。他怎麽做,怎麽說,都應該由著他。


    何況舵手們向來寡言少語。拉維厄維爾走開了。


    他向舵手提的問題,視野給了他回答。


    突然間,大海出現了。


    滯留在海浪上的霧幕裂開了,在黃昏般的朦朧中,暗中起伏的波濤一望無際,於是人們看到了下麵的景象。


    天空仿佛頂著一個雲層的蓋子,但是雲和海不再相連。東方發白,那是太陽在升起,西方也發白,那是月亮在沉落。這兩個白色相互對視,在天邊形成兩條窄窄的淡色光帶,中間是陰暗的大海和黑暗的天空。


    在這兩條光帶前有黑影,筆直的、一動不動的黑影。


    在西邊,在被月光照射的天空下,矗立著三塊高聳的岩石,像是克爾特人的糙石巨柱。


    在東邊,在清晨蒼白的地平線上,矗立著八艘帆船,它們排列整齊,可怕地相互隔開。


    那三塊岩石是礁石,那八艘帆船是艦隊。


    身後是十分險惡的曼吉埃礁,前麵是法國巡航隊。西邊是深淵,東邊是屠殺。人們處於海難與戰爭之間。


    麵對礁石,這條船的船體已經被穿破,帆線索具已經脫散,桅杆的根基已經鬆動;麵對戰鬥,船上的三十門大地中二十一門已經損壞,最好的炮手也已死去。


    拂曉的光線很弱,還殘留著一點夜色。黑暗甚至可以維持很久,因為它來自雲層,雲層很厚,很高,也很深,像拱頂一樣結實。


    風終於吹散了下麵的霧氣,使船偏離航道,朝曼吉埃礁駛去。


    船疲憊已極,破敗不堪,幾乎不再聽從舵手指揮。與其說它在行駛,不如說它在漂流,而且它被海浪鞭打,聽任海浪為所欲為。


    險惡的曼吉埃礁,當時比今日更尖利可怕,因為這個深淵上的好幾個堡壘今天都被海水的不停衝擊削平了,礁石的形狀也在改變。海浪被稱nes1是有道理的,因為每一個潮汐都像在拉鋸。就當時而言,觸到曼吉埃礁必定粉身碎骨——


    1法me可指巨浪、刀口、刀片、鋸條。


    至於法國巡航隊,這是康卡爾艦隊,在杜歇船長的指揮下後來赫赫有名,萊吉尼奧稱這位船長為“杜歇老爹”2——


    2《杜歇老爹報》是一七九*-一七九四年間十分激進的革命報紙。


    形勢危急。在大炮肆虐的時候,船已不知不覺地偏離了航道,不是駛向聖馬格,而是駛向格朗維爾。即使它能升帆航行,曼吉埃礁也擋住了去澤西島的歸路,法國艦隊又使它無法到達法國海岸。


    但是,沒有風暴,而是像舵手所說,起了波浪。在狂風的抽打下,海水在海底尖石上滾動,洶湧無比。


    大海從來不立刻說它要什麽。深淵中無奇不有,甚至也有刁鑽。幾乎可以說大海自有其程序,它前進又後退,肯定又否定,醞釀風暴又取消.允諾深淵又海約食言,威脅北方又打擊南方。整整一夜,巨劍號處於濃霧之中,以為風暴將至。大海卻背棄前言,但是卻是以一種殘暴的方式。它策劃的是風暴,實現的卻是礁石。這仍然是海難,隻不過是另一種形式罷了。


    在礁石上被粉碎和在戰鬥中被消滅。這兩個敵人相互補充。


    拉維厄維爾豪邁地笑著說:


    “這邊是觸礁,那邊是打仗。我們兩邊都中了彩。”


    八九等於三百八十


    巡航艦幾乎成了殘骸。


    在灰白色的閃光中,烏雲密布,朦朧的天際在不斷變化,浪濤神秘地湧散,這一切具有墳墓般的莊嚴。除了凶猛的風以外,一切都悄然無聲。災難威嚴地從深淵中升起。它不像是襲擊,而像是顯聖。礁石中沒有一絲動靜,敵船上也無一絲動靜,這是一種巨大的寂靜。這是真的嗎?更像是掠過海麵的夢。傳奇中就有這種景象。巡航艦被夾在礁石魔鬼和艦隊幽靈之間。


    布瓦貝爾特洛伯爵低聲向拉維厄維爾下命令,後者便下到炮隊,接著船長抓起望遠鏡,走過去站在舵手的側後方。


    格拉誇爾正在盡一切努力使船漂在波濤之上,因為如果它的側麵受到風浪,它肯定會翻倒。


    “舵手,”船長說,“我們在哪裏?”


    “朝曼吉埃方向。”


    “在它的哪一麵?”


    “不好的一麵。”


    “海底如何?”


    “尖石。”


    “能下錨嗎?”


    “反正終是一死。”舵手說。


    船長用望遠鏡往西看,觀察曼吉埃礁,接著又轉向東方,觀察可以見到的帆船。


    舵手仿佛在自言自語:


    “這是曼吉埃礁。從荷蘭飛來的笑鷗,還有黑鷗,都以它為中途站。”


    此時船長已經數清了帆船的數目。


    的確是八條船,它們整齊地排開,在水上顯出作戰的姿勢。中間是一艘有三層甲板的高高的船。


    船長向舵手提問:


    “你認識這些船嗎?”


    “那當然。”


    “是什麽?”


    “是艦隊。”


    “法國的?”


    “魔鬼的。”


    沉默片刻。船長又問:


    “全部巡航隊都在這裏?”


    “不是全部。”


    的確,四月二日,瓦拉澤曾向國民公會宣布有十艘三桅戰艦和六艘戰列艦在芒什海峽遊弋,船長想起了這件事。


    “不錯,那支艦隊有十六艘船,這裏隻有八艘。”船長說。


    “其餘的分散在整個海岸上,它們在窺伺。”


    船長一麵用望遠鏡觀察,一麵喃喃說:


    “一艘三層甲板的戰艦,兩艘一級戰艦,五艘二級戰艦。”


    “可我也在窺伺它們哩。”格拉誇爾喃喃說。


    “真是好船,”船長說,“我也稍稍指揮過。”


    “我可是從近處看過。它們的特點都裝在我的腦子裏,決不會弄錯。”


    船長把望遠鏡遞給舵手:


    “舵手,你看得清那艘多甲板船嗎?”


    “是的,船長,那是黃金海岸號。”


    “這是他們改的名字,以前叫勃員第等組號。這是艘新船,有一百二十八門大炮。”


    船長從衣袋裏掏出一個小本和一支鉛筆,在小本上寫下128這個數目。


    他又接著問:


    “舵手,左舷第一艘是什麽船?”


    “是老練號。”


    “一級戰艦。五十二門炮,它是兩個月前在布雷斯特裝配的。”


    船長在小本上寫下數字52。


    “舵手,左舷第二艘船呢?”


    “山林仙女號。”


    “一級戰艦。四十門十八斤重彈的大炮。它去過印度,戰功卓著。”


    他在數字52下麵寫上40,然後抬起頭:


    “現在看看右舷。”


    “船長,都是一級戰艦,一共五艘。”


    “從旗艦數起,第一艘是什麽?”


    “果斷號。”


    “三十二門十八斤重彈的大炮。第二艘呢?”


    “裏什蒙號。”


    “同樣的火力。還有呢?”


    “無神論者號。”


    “對航海來說,這可是個怪名字。還有呢?”


    “卡利普索號。”


    “還有呢?”


    “攻占者號1。”——


    1軍艦名稱是根樹海軍檔案中一七九三年三月的艦隊介紹——原編者注


    “五艘戰艦,每艘三十二門大炮。”


    船長在前幾個數字下寫上160。


    “舵手,你認清了吧?”


    “而您呢,船長,您了解它們。識別當然要緊,了解可更重要。”


    船長眼睛盯著小本,嘴裏在做加法。


    “一百二十八,五十二,四十,一百六。”


    這時拉維厄維爾回到了甲板上。


    “騎士,”船長說,“我們麵對的是三百八十門大地。”


    “好的。”


    “它正好觀察回來,拉維厄維爾,精確地說,我們有多少炮可以用?”


    “九門炮。”


    “好的。”布瓦貝爾特洛說。


    他從舵手那裏拿回望遠鏡,觀看地平線。


    八艘沉默的黑色戰艦似乎一動不動,但是越來越大。


    它們在緩慢地接近。


    拉維厄維爾敬了一個軍禮:


    “船長,這是我的報告。我原先對這艘巨劍號存有戒心。突如其來地上了一艘既不了解你或者也不愛你的船,這是叫人頭疼的事。英國船會背叛法國人。那門該死的大炮已經證明了這一點。我檢查了一下,船錨很好,不是熟鐵塊,而是作錘焊成的鍛鐵。錨環十分堅固。纜繩是上等的,便於操作,長度合乎標準,一百二十法尋。還有大量的火藥。死了六位炮手。每門炮可發射一百七十一枚炮彈。”


    “因為隻剩下九門炮了。”船長喃喃說。


    布瓦貝爾特洛將望遠鏡對準地平線。艦隊仍在緩慢地接近。


    海炮有一個優點:三個人便能操作,但也有一個缺點:與普通大炮相比,射程不遠,落點不準,因此必須讓敵艦進入射程以內。


    船長低聲下達命令。全船一片寂靜。沒有響起戰鬥準備的鈴聲,但人們都在作戰鬥準備。無論是對付海浪還是對付敵人,這艘船都失去了戰鬥力。人們盡量利用這艘戰艦的殘骸,將大纜和備用纜繩堆在主甲板的通道上,靠近操舷索,以便在必要時加固桅杆。人們整理好傷員的崗位,而且按照當時的航海習俗,在甲板上拉上防護網,這樣可以避槍彈,但避不了炮彈。人們取來口徑檢查器,雖然這樣做稍稍晚了一點,誰會想到會出這麽多事呢。每個水手都領到一個彈盒,腰間插上兩把槍和一把匕首。人們疊起吊床,校正地口,準備好槍,放好斧子和鐵鉤,整理好彈藥筒舶和炮彈艙,將火藥船打開。每個人都站到自己的崗位上。在做這一切時沒有任何人說話,仿佛身在臨終病人的臥室裏。迅速而陰森。


    接著,船停住了。它像三槍戰艦一樣有六個鋪,這六個錨都拋了下去,船首是警戒錨,船尾是小錨,靠大海的側麵是防波錢,靠礁石的側麵是退潮錨,右舷是八字錨,左般是主錨。


    那九門完好的大炮都對準同一個方向,敵人的方向。


    敵人的艦隊也在悄悄地完成戰鬥準備。八艘艦艇現在排成半圓圈,曼吉埃礁好比是弦。巨劍號被封鎖在這個半圓圈內,又被自己的錨捆住,它背靠礁石,也就是背靠著海難。


    這好比是一群獵犬圍著一頭野豬,獵犬不再吠叫,而是露出獰牙。


    雙方似乎都在等待。


    巨劍號的炮手們已經就位。


    布瓦貝爾特格對拉維厄維爾說:


    “我一定要先開火。”


    “挑逗一下開開心。”拉維厄維爾說。


    九有人脫險


    老人沒有離開甲板,他在觀察一切,臉上毫無表情。


    布瓦貝爾特洛走近他說:


    “先生,準備工作已經完成。我們現在緊緊抓住我們的墳墓,決不鬆手。我們或者當敵艦的俘虜,或者當礁石的俘虜,或者向敵人投降,或者觸礁沉沒,沒有別的選擇,隻剩下一條出路,死亡。戰鬥總比海難好,寧可被打死不願被淹死。說到死亡,我喜歡火而不喜歡水。然而,死亡是我們這些人的事,與您無關。您是被王公們選派的人,負有重要使命:指揮旺代戰爭。沒有了您,君主製可能就完了,因此您必須活著。我們的榮譽要求我們留在這裏,而您的榮譽卻在於離開這裏。您要離開這條船,將軍。我給您一個人和一條小艇。繞道去法國海岸並非不可能,因為天還沒有亮,海浪很高,海麵陰暗。您會脫險的。有時候,逃跑就是勝利。”


    老人嚴肅地點點頭,沉著地表示同意。


    布瓦貝爾特洛伯爵提高聲音喊道:


    “士兵們,水手們。”


    所有的動作都停止了。所有的人,從船的各處,朝船長轉過頭來。


    船長繼續說:


    “我們中間的這個人代表國王。他被托付給我們,我們應該保護他。他是法國王室需要的人。他將代替王公成為旺代的首領,至少我們希望如此。他是一位重要的軍官,原本要和我們一同登陸法國,而現在他必須離開我們獨自去登陸。拯救頭腦,就是拯救一切。”


    “對!對!對!”全體人員喊道。


    船長繼續說:


    “他將冒極大的危險。登陸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小艇不能太小,否則抵禦不了巨浪,也不能太大,否則躲不過敵人的艦隊。必須找一個安全地點登陸,最好是在富熱爾,而不要在庫唐斯附近。我需要一名身強力壯的水手,劃船和遊泳的好手。他必須是本地人,熟悉航道。現在天還是黑的,小艇可以離開大船而不被敵人察覺。再說,很快會升起硝煙,把小艇完全掩蓋起來。小艇很輕,不會擱淺。豹被逮住,可觸卻溜走了。我們沒有出路,可是他有。小艇用榮劃開,敵艦看不見。而且,在這段時間,我們這裏會和敵人逗著玩的,是吧?”


    “對!對!對廠全體人員喊道。


    “一分鍾也不要耽擱了。”船長說,“有誰自告奮勇?”


    黑暗中一位水手走出隊列說:


    “我”


    十他能脫險嗎?


    幾分鍾後,一艘專供船長使用的、名叫交通艇的小船駛離了大船。小船上有兩個人,船尾是那位老年乘客,船頭是那位“自告奮勇”的水手。夜還很黑。水手遵照船長的指示,奮力劃槳,朝曼吉埃礁駛去。沒有別的出路。


    在這以前,人們往小船上扔了一些食物,一袋硬餅幹,一大塊熏牛舌,還有一大桶淡水。


    交通艇離開大船時,那位麵對深淵仍嘻笑自如的拉維厄維爾從舵艙的艉柱上俯身向小艇告別,冷笑著說:


    “逃得快,淹死得更快。”


    “先生,”舵手說,“別再開玩笑了。”


    距離迅速技開,小船離大船已經相當遠了。舵手順著風浪使小船急速駛遠,它在黑暗中起伏顛簸,被洶湧的浪尖遮蓋。


    海麵上有一種難以說明的陰沉等待。


    突然,在大洋廣闊而嘈亂的寂靜中,響起了一個聲音,它被傳聲筒放大,好像被古代悲劇的青銅麵具放大一樣,幾乎是超人的聲音。


    那是布瓦貝爾特洛船長在說話。


    “國王的水手們,”他喊道,“現在將白旗釘在主桅杆上。我們將最後一次看到太陽升起。”


    巡航艦上一聲炮響。


    “國王萬歲!”全體人員喊道。


    於是從地平線上傳來另一個巨大的呼聲,它顯得遙遠而模糊,但還聽得出是:


    “共和國萬歲!”


    接著是三百個霹靂般的巨響在深深的海洋上轟鳴。


    戰鬥開始了。


    海麵上硝煙彌漫,火光閃爍。


    炮彈落在水中濺起水柱,激起四麵八方的波浪。


    巨劍號開始向那八艘敵艦噴射火焰。在它周圍排成半圓形的敵艦也炮彈齊發。地平線燃燒了,很像是海中噴發的火山。戰爭的巨大血影在風中搖動,艦隻像幽靈一樣時而出現時而隱沒。在這個紅色的底幕前可以看見巨劍號的黑色輪廓。


    主桅杆的頂上是百合花圖案的旗幟。


    小船上的兩個人默默無言。


    曼吉埃礁的三角形淺灘是由海底的三角形貝礁組成,麵積比整個澤西島還大。它被海水淹沒,它的最高點是大潮時露出水麵的高台,與它相連的是東北方向的六塊巨五,巨石排成直線,仿佛是殘破的巨牆。高台與六塊礁石之間有一個峽口,隻有吃水很淺的船才能通過。過了峽口便是大海。


    劃船的水手將船駛進峽口,於是曼吉埃礁便將戰爭與小船隔開了。小船在窄狹的水道中靈巧地滑行,在左右兩側的礁石中迂回。現在礁石遮住了戰爭,天邊的亮光和猛烈的槍聲開始減弱,這是因為小船越來越遠。然而,炮聲仍在繼續,巨劍號仍在奮力堅持,它要放完它一百九十一枚舷側炮彈,直到最後。


    小船很快便駛進了自由水域,駛離了礁石,駛離了戰爭,駛出了炮彈的射程。


    漸漸地,起伏不平的大海開始明亮起來,曾被黑暗突然遮住的光帶越來越寬,形狀各異的水花濺散成一根根光束,點點白光在波濤滾滾的海麵上波動。天亮了。


    小艇逃脫了敵人,但最困難的還在前麵。它逃過了炮擊,但是還沒有逃過海難。它隻是大海上一條小小的船,沒有甲板,沒有帆,沒有桅杆,沒有羅盤,隻有一雙槳;在大洋和風暴麵前,它猶如任憑巨人擺布的微粒。


    這時,在這片廣表和寂靜中,坐在船頭的水手抬起那張在晨光中泛白的臉,死死盯著船尾的人,說道:


    “被您槍殺的那個人,就是我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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