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蘭古瓦大氣不敢出,頭也不敢抬。


    “家夥,快脫掉你的帽子!1”三個揪住他的家夥當中有一個說道。格蘭古瓦還沒弄明白他說些什麽,那人一把就摘去格蘭古瓦頭上的帽子。那頂麵盔破舊不堪,這倒不假,可是遮遮太陽,擋擋風雨,還頂不錯的。格蘭古瓦歎息了一聲。


    這時,大王從寶座上居高臨下對他發話:


    “這壞蛋是個啥?”


    格蘭古瓦不禁打了一個寒噤。那聲音,雖然帶著威脅而加重了,卻使他想起另一個聲音來,那就是今天上午在演出中間用很濃的鼻音高喊“行行好吧”,從而第一個破壞他的聖跡劇的那個聲音。他抬頭一看,果然是克洛潘·特魯伊甫。


    克洛潘·特魯伊甫佩戴著大王的徽記,身上破衣爛衫依然如故,一件也不多,一件也不少。胳膊上的爛瘡卻已不見了。他手執一根用白皮條絞成的鞭子,就是執棒捕頭用來逼迫群眾的那種叫做布列伊的皮鞭。他頭上戴著一種從頂上加圈並收攏的帽子,但很難區分它是兒童防跌的軟墊帽呢,還是王冠,既然兩者十分相似。


    然而,格蘭古瓦認出奇跡宮廷的大王原來就是上午演出大廳裏那個千刀萬割的乞丐之後,不知為什麽,心裏又恢複了一線希望。


    “大人……閣下……陛下……”格蘭古瓦結結巴巴,聲調越說越高,高到了頂點,再也不知道該如何往上升,或者該如何往下降,終於問道:“我該如何稱呼您呢?”


    1原文為西班牙語。


    “閣下、陛下或者夥計,你愛怎麽稱呼都可以。不過,得快點!你有什麽要為自己辯護的嗎?”


    “為自己辯護!”格蘭古瓦揣摩著。“我不喜歡這個說法。”


    他結結巴巴接著說:“我就是今天上午那個……”


    “魔鬼的指甲兒!”克洛潘打斷他的話,說道:“報上你的名字,壞蛋,別的不要羅嗦!聽著!坐在你麵前的是三個威武的君子:我,克洛潘·特魯伊甫,狄納之王,丐幫幫主的傳人,黑話王國至高無尚的君主;你看見那邊那個頭上裹著一塊破布的黃臉膛老頭,名叫馬西亞·恩加迪·斯皮卡利,埃及和波希米亞大公;還有那個胖子,沒聽我們說話,正在撫摸一個騷娘們,是吉約姆·盧梭,加利利皇帝。我們三個人是你的審判官。你不是黑話中人而潛入黑話王國,侵犯了我們城邦的特權。你應該受到懲罰,除非你是‘卡蓬’、‘弗朗—米圖’或‘裏福德’,用正人君子的黑話來說,就是小偷、乞丐或流浪漢。你是不是有點像這種人?你辯白吧!說出你的身份來。”


    “唉!”格蘭古瓦道。“我沒有這種榮幸。我是作者……”


    “這就夠了!”特魯伊甫沒有讓他講完就插嘴道。“你要被吊死!正派的市民先生們,這道理是簡單不過的了。你們那裏怎麽對待我們,我們這裏也就怎麽對待你們。你們對付流浪漢的法律,我們也用來對付你們。要是這個法律太狠毒,那是你們咎由自取。應當不時看一看正人君子在麻索項圈裏掙紮,做出一副鬼臉才好哩。這才算說得過去。來吧,好人兒,高高興興把你身上的破爛衣裳分給這幾位小姐吧。我要把你吊死,讓流浪漢們開開心;你再把身上的錢分給他們,讓他們去喝喝酒。要是你還有什麽花樣兒要做,那邊石臼1裏有一個非常精致的石頭上帝老子,是我們從聖彼得雄牛教堂偷來的,你可以有四分鍾的時間,把你的靈魂去巴結巴結那老頭兒吧。”


    這席話真叫人毛發悚然。


    “說得絕了,我打賭!克洛潘·特魯伊甫布道就像教皇那個聖老頭兒一樣。”加利利皇帝一邊敲破酒罐去墊桌子,一邊喊叫道。


    “皇上和王上陛下,”格蘭古瓦冷靜地說道(因為不知怎麽樣,他又堅定下來了,語氣斬釘截鐵)。“您們不會想到,我名叫皮埃爾·格蘭古瓦,詩人,今天上午在司法宮大廳上演的聖跡劇就是我寫的。”


    “啊!是你呀,大人!”克洛潘說道。“我也在那裏,我可以用上帝的腦袋發誓!好吧,夥計,你說就因為你上午把我們煩透了,難道就成為今晚你免得被吊死的理由?”


    “我恐怕難以脫身吧。”格蘭古瓦心想,不過還是再做一次努力,說道:“我不明白詩人為什麽就不能算做流浪漢!要說流浪漢,伊索就是一個;乞丐,荷馬就是一個;小偷,墨爾庫裏2就是一個……”


    克洛潘打斷他的話,說道:“我看你是想用魔語來糊弄我們。他媽的!幹脆就把你吊死吧,別這樣裝蒜啦!”


    1石臼實際上是石頭神龕,這是表示蔑視。


    2墨爾庫裏:古羅馬神話中眾神使者,司掌商業並庇護旅客。他並不是“小偷”。


    “對不起,狄納國王陛下,”格蘭古瓦反駁道,他是寸土必爭了。“這倒是值得的……請稍候片刻!……聽我說……您總不至於不聽我申辨就判我死刑吧……”


    其實,他可憐的聲音被周圍的喧囂聲淹沒了。那個小男孩也更加起勁地刮著大鍋。不但如此,最要命的是一個老太婆剛在那烈火熊熊的三腳架上放上一隻盛滿油脂的煎鍋,被火一燒,劈啪直響,就像是一群孩子跟在一個戴假麵具的後麵吵吵嚷嚷。


    這時候,克洛潘·特魯伊甫看上去好像在同埃及大公和加利利皇帝——他已經完全醉了——商量著什麽。接著,他厲聲喝道:“靜一靜!”然而,大鍋和煎鍋並不買他的賬,繼續它們的二重唱,他一下子跳下大桶,狠狠踢了大鍋一腳,隻見大鍋連同小孩滾出十步開外,又一腳把煎鍋踢翻,油全潑在火堆上了。然後,他又神情莊重地登上寶座,全然不理會那孩子抽抽噎噎的哭聲,那老太婆嘟嘟噥噥的埋怨聲:她的晚飯已化成漂亮的白煙。


    特魯伊甫打了個手勢,大公,皇帝,還有那些窮凶極惡的幫凶,以及那班偽善的家夥,都走了過來,在他周圍排成馬蹄形半圈,格蘭古瓦一直被粗暴地牢牢扭住,成了這馬蹄形的中心。這是半圈破衣爛衫,半圈假金銀首飾,半圈叉子和斧頭,半圈散發著酒氣的大腿,半圈肥胖的赤膊,半圈汙穢、憔悴和癡呆的麵孔。在這個乞丐圓桌會議的正中,克洛潘·特魯伊甫儼若元老院的議長、貴族院的君主、紅衣主教會議推選的教皇,坐在那高高的酒桶上,居高臨下,發號施令,那神氣真難以言狀,傲慢,暴躁,凶殘,眼珠子骨碌碌直轉,野人的麵容彌補了無賴漢種族那種豬狗般的特征,堪稱是群豬嘴筒中間的豬頭——高出一籌。


    “給我聽著,”他一邊用長滿繭子的手撫摸著畸形的下巴頦,一邊對格蘭古瓦說道。“我看不出為什麽不可以把你吊死。


    這倒不假,看樣子你討厭這樣做,那是簡單不過的了,你們這般市民,對吊死這種做法不怎麽習慣,總是把這事想得太玄乎。其實,我們並不恨你。有一個辦法你可以暫時脫身。你願意成為我們當中的一員嗎?”


    格蘭古瓦本來看見自己性命難保,開始放棄努力了,現在突然聽到這個建議,其效果是可以想見的。他拚命抓住不放,應道:


    “當然,願意之至!”


    “你同意加入這個明火執仗的好漢幫?”克洛潘又問。


    “千真萬確,加入好漢幫。”格蘭古瓦應道。


    “您承認自己是自由市民的一員?”狄納王再問道。


    “自由市民的一員。”


    “黑話王國的庶民?”


    “黑話王國的庶民。”


    “流浪漢?”


    “流浪漢。”


    “全身心的?”


    “全身心的。”


    “我得告訴你,就是這樣,你還得被吊死。”大王接著又說。


    “活見鬼!”詩人道。


    “不過呀,”堅定不移的克洛潘繼續說下去。“要晚一些才把你吊死,要搞得隆重一些,由好心腸的巴黎城出錢,把你吊在漂亮的石頭絞刑架上,並由正派人來執刑。這也算是一種安慰,可以死得瞑目。”


    “但願如你所言。”格蘭古瓦答道。


    “還有其他一些好處哩。作為自由市民,你無須付苛捐雜稅,什麽清除汙泥捐、救貧民捐、燈籠稅,而巴黎一般市民都必須繳納的。”


    “但願如此。”詩人說道。“我同意。我就當流浪漢,黑話人,自由市民,好漢幫的好漢,您說什麽就當什麽。其實我早就是了,狄納王大人,因為我是哲學家;哲學中包含一切,一切人都包含在哲學中1,如您所知。”


    狄納王皺了一下眉頭。


    “朋友,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你亂彈琴,說的是匈牙利猶太人的什麽黑話吧?我可不是希伯來人。做強盜,用不著是猶太人。我甚至不再偷竊了,這種玩藝兒不過癮了,現在我殺人。割喉管,幹;割錢袋,不幹。”


    他越說越生氣,這簡短的一席話也就越說得斷斷續續,格蘭古瓦好不容易才插進去表示歉意:“請寬恕,陛下。這不是希伯來語,而是拉丁語。”


    1原文為拉丁文。


    “給我聽著,”克洛潘勃然大怒,說道。“我不是猶太人,我要叫人把你吊死,猶太人肚皮!還有站在你旁邊的那個猶大,那個賣假貨的小矮子,我巴不得有一天能看到他像一枚假幣似地被釘在櫃台上,他本來就是一枚假錢嘛!”


    他邊說,邊指著那個滿臉胡子的小個子匈牙利猶太人,也就是原先對格蘭古瓦說行行好吧的那個人;他不懂得其他語言,隻有驚慌地看著狄納王把滿腹怒氣都潑到他身上。


    末了,克洛潘陛下終於息怒了,又對我們的詩人說:


    “壞蛋!你到底願不願當流浪漢?”


    “當然願意。”詩人回答。


    “光是願意還不行。”性情粗暴的克洛潘又說。“善良的願望,並不能給湯裏增加一片洋蔥,隻有進天堂才有點好處;然而,天堂和黑話幫是兩碼事。想要被接納入黑話幫,你必須證明你有點出息才行,所以你得去掏模擬人的錢包。”


    “您要我掏什麽都行。”格蘭古瓦說道。


    克洛潘一揮手,幾個黑話人遂離開了圓圈,不一會兒又回來了,搬來兩根木樁,下端裝著兩把屋架狀的刮刀,可以很容易使木樁站在地上。兩根木樁的頂端,架著一根橫梁,就這樣,一個可以移動的、漂亮非凡的絞刑架便做成了。格蘭古瓦看見轉瞬間一個絞刑架就豎立在他麵前,不由感到心滿意足。一切齊備,連絞索都不缺,它正在橫梁下麵以婀娜的身姿晃來晃去。


    “他們到底要怎麽樣?”格蘭古瓦心裏有點納悶,反問自己道。恰好在這當兒聽見一陣鈴響,他也不著急了。原來那班無賴搬來一個假人,索子往假人的脖子一套,就把它吊起來。這假人類似嚇唬鳥兒的稻草人,穿著紅衣裳,身上掛滿大小鈴鐺,足以給三十匹卡斯蒂利亞1騾子披掛的了。這千百隻鈴鐺隨著繩索的晃動,輕輕響了一會兒,隨後漸漸低下去,最後無聲無息了。與此同時,隨著取代了滴漏計和沙時計的鍾擺的運動規律,那個假人也靜止不動了。


    這時候,克洛潘指著假腳下的一隻搖晃的舊凳子,對格蘭古瓦說:“站上去!”


    “天殺的!”格蘭古瓦表示異議。“我會折斷脖子的。您的那隻板凳的腳就像馬爾西雅2六八詩行一樣跛,一行是六韻腳,另一行是八韻腳。”


    “快上去!”克洛潘又說。


    格蘭古瓦往板凳上一站,腦袋和胳膊搖搖晃晃,好不容易才站穩了。


    “現在,你把右腳勾住左腿,踮起左腳站直!”狄納王接著說。


    “陛下,您這不是存心叫我折臂斷腿嗎?”格蘭古瓦叫道。


    克洛潘搖了搖頭,說道:


    “聽著,朋友,你說的太多了。三言兩語就可以給你說清楚的。你踮起腳跟站直,照我說的那樣去做;這樣你可以夠得著假人的口袋;你就伸手去掏,設法從他衣兜裏掏出一隻錢包。你這一切辦成了而不聽到鈴響,那就好了,你就成為流浪漢。我們今後隻要揍你八天就行了。”


    1卡斯蒂利亞是西班牙中部的一個地區名。西班牙人喜歡趕騾子,騾子身上掛著許多鈴鐺。


    2馬爾西雅(43—104),拉丁詩人。六八詩格是長短句相間的“跛韻”。


    “上帝肚子呀!要是我不當心,把鈴鐺碰響了怎麽辦?”格蘭古瓦問道。


    “那你得被吊死。明白了嗎?”


    “一點也不明白。”格蘭古瓦應道。


    “再講給你聽一遍。你要掏假人的口袋,取出他的錢包來;這樣做隻要有一聲鈴響,你就得被吊死。這下子聽明白了嗎?”


    “明白了。然後呢?”格蘭古瓦應道。


    “你要是手段高明把錢包拿掉,而大夥沒有聽到鈴響,那你就是流浪漢,但你要連續挨揍八天。現在,可聽明白了沒有?”


    “不,陛下,我又糊塗了。這樣做我又有什麽好處呢?一種情況是被吊死,另種情況是挨打……”


    “還有成為流浪漢呐?!”克洛潘接著說。“當流浪漢,難道這也算不上什麽?我們要揍你,那是為了你好,讓你經得起打。”


    “不勝感謝。”詩人回答。


    “行了,快點。”大王邊說邊用腳踩著酒桶,發出大鼓般的響聲。“快掏吧,掏完就了結了。我最後一次警告你:要是我聽見一聲鈴響,那就該你去代替假人羅。”


    聽到克洛潘這些話,黑話幫全鼓掌喝彩,遂走過去圍著絞刑架站成一圈,發出一種冷酷凶殘的笑聲,格蘭古瓦一下子恍然大悟:是他讓他們這樣開心的,這不能不對他們的一切都害怕起來了。因此,他再也沒有任何希望了,隻能存著一分僥幸,指望自己在被迫去幹這種可怕勾當中能馬到成功。


    他橫下心來,決定冒死一試,當然難免先對他要偷的那個假人熱誠祈禱一番,也許它比這班流氓無賴容易受感動些。那無數的鈴鐺連同它們的小銅舌,在他看來像是無數蝰蛇張開的血盆大口,隨時準備咬人,準備發出嘶嘶的響聲。


    “哦!”他悄悄說道。“我的生命難道果真取決這些鈴鐺當中任何一隻輕微的顫動嗎!”他合起雙掌,默默禱告:“嗬!小鈴鐺呀小鈴鐺,千萬別響;小鈴鐺呀小鈴鐺,千萬別晃;小鈴鐺呀小鈴鐺,千萬別抖!”


    他不想就此待斃,試圖再做一次努力來左右特魯伊甫,隨即說道:


    “萬一突然刮一陣風呢?”


    “照樣要把你吊死。”克洛潘毫不猶豫地應道。


    眼看既無退路,又沒有緩刑,搪塞又搪塞不了,遂毅然決然把心一橫,抬起右腳勾住左腳,踮起左腳,挺直身子,伸出一隻胳膊;可是,正當他的手碰著假人時,隻有一隻腳支撐著的身體,在那隻隻有三條腿的小凳子上晃動了一下;他不由自主地想把假人拽住,一下子失去了平衡,結果重重地一頭栽倒在地上;同時,假人經不起他的手一推,先旋轉了一圈,隨後在兩邊絞刑柱中間威嚴地晃來晃去,身上千百隻鈴鐺也就催魂索命似地響了起來,格蘭古瓦完全被震昏了。


    “晦氣!”他喊著摔下來,趴在地上像死了似的。


    然而,他聽見頭頂上可怕的群鈴齊鳴,聽見流浪漢們魔鬼般的狂笑聲,還聽見特魯伊甫的聲音:“給我把這兔崽子拉起來,狠狠把他吊上去!”


    格蘭古瓦站了起來。大夥已經解下了假人,好給他騰出位置來。


    黑話幫一夥人逼著他站到小凳子上。克洛潘走過來,把絞索往他脖子上一套,拍拍他的肩膀說:“永別了,朋友!哪怕你肚裏的鬼點子跟教皇一樣多,現在再也休想溜掉啦。”


    格蘭古瓦要喊饒命,但這話到嘴邊卡住了。他舉目環視四周,一丁點兒希望也沒有:大家都在大笑。


    “星星貝爾維尼!”狄納國王喊著一個大塊頭的流浪漢,他應聲出班。“你爬上橫梁去。”


    貝爾維尼身手敏捷,一下子就爬了上去。過了一會兒,格蘭古瓦舉目一望,隻見他蹲在他頭頂上的橫梁上把他嚇得魂不附體。


    “現在,”克洛潘·特魯伊甫接著說道。“我一拍手,紅臉安德裏,你就用膝蓋把小凳子拱倒;弗朗索瓦·尚特—普呂納,你就抱住這壞蛋的腳往下攥;還有你,貝爾維尼,你就撲到他的肩膀上;你們三個人要同時行動,聽清楚了?”


    格蘭古瓦不由一陣哆嗦。


    “準備好了嗎?”克洛潘·特魯伊甫問三個黑話幫夥計說;這三人正準備向格蘭古瓦猛衝過去,就好像三隻蜘蛛撲向網上的一隻蒼蠅。這可憐的受刑者還得可怕地等待一陣子,這時克洛潘正不慌不忙用腳尖踢踢火堆裏沒有燒著的枝蔓。“好了沒有?”他又問,並張開雙手,準備擊掌。再過一秒,就一了百了羅。


    但是克洛潘停住了,仿佛突然想起了什麽,說道:“等一等!我倒忘了!……我們要吊死一個男人,總得先問一問有哪個娘兒要他,這是我們的慣例。——夥計,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要麽你就娶女乞丐,要麽就娶絞索。”


    吉卜賽人這條法律,看官也許會覺得千奇百怪,其實,今天依然原原本本被記載在古老的英國宗教法典裏。諸位可參閱《柏林頓的注疏》一書。


    格蘭古瓦鬆了一口氣。這是半個鍾頭以來第二次死裏逃生了。因此,他不敢過分相信了。


    “噢,喂!”克洛潘重新登上他的寶座,喊道。“喂!女人們,娘兒們,你們當中不論是女巫或是女巫的母貓,有哪個騷貨要這個淫棍?科萊特·夏蘿娜!伊麗莎白·特露琬!西蒙娜·若杜伊娜!瑪麗·皮埃德布!托娜·隆格!貝拉德·法努埃爾!米歇勒·日娜伊!克洛德·隆日—奧蕾伊!馬杜琳·吉蘿魯!喂!伊莎博·蒂埃麗!1你們過來看呀!白送你們一個漢子!誰要?”


    格蘭古瓦正在喪魂落魄之中,那模樣兒大概是不會吊人胃口的。這些女叫花子對這提親顯得無動於衷,那不幸的人兒隻聽見她們應道:“不要!不要!吊死他!我們大家都可以樂一樂!”


    不過,也有三個從人群中走過來嗅一嗅他。第一位是個四方臉的胖妞,仔細察看了哲學家身上那件寒傖的上衣。這上衣已經百孔千瘡,窟窿比炒栗子的大勺還多。姑娘做了一個鬼臉,嘀咕道:“破舊布條!”接著對格蘭古瓦說:“看看你的鬥篷,好嗎?”


    1這些女人的名字,利用諧音或利用雙詞拚湊而成,含有粗俗、猥褻的意思。如“三隻手”科萊特,“空窟窿”伊麗莎白,“直立腳”瑪麗,“長腿”托娜,“啃耳朵”克洛德等等。


    “丟了。”格蘭古瓦應道。


    “你的帽子呢?”


    “人家拿走了。”


    “你的鞋子呢?”


    “快沒鞋底了。”


    “你的錢包呢?”


    “唉!”格蘭古瓦吱吱唔唔應道。“我身無分文呐。”


    “那你就讓吊死,道謝吧!”女叫花子回嘴說,掉頭走了。


    第二個又老又黑,滿臉皺紋,醜惡不堪,即使在這奇跡宮廷裏也醜得出眾。她圍著格蘭古瓦轉來轉去,把他嚇得身子像篩糠似的,生怕她要了他。不過,她低聲說道:“他太瘦了。”一說完就走開了。


    第三位是個少女,相當妖豔,也不太難看。可憐蟲低聲向她哀求道:“救救我吧!”她以憐憫的神情把他端詳了片刻,接著垂下眼睛,揉著裙子,舉棋不定。他注視著她的每一動作;這是最後一線希望了。少女終於開口:“不,不!長臉頰吉約姆會揍我的。”一說完也回到人群中去了。


    “夥計,該你倒黴!”克洛潘說道。


    話音一落,隨即在大桶上站立起來,喊道:“沒有人要嗎?”


    他摹仿著拍賣估價人的腔調,逗得大家樂嗬嗬的。“沒有人要嗎?一——二——三!”於是轉向絞刑架,點了點頭:“拍賣了!”


    星星貝爾維尼、紅臉安德裏、酒鬼弗朗索瓦遂一齊湊近格蘭古瓦。


    就在這當兒,黑話幫中響起了喊聲:“愛斯梅拉達!愛斯梅拉達!”


    格蘭古瓦不由打了個寒噤,轉頭向傳來喧嘩聲的那邊望去,隻見人群閃開,給一位純潔如玉、光豔照人的美人兒讓出一條路來。


    這就是那位吉卜賽女郎。


    “愛斯梅拉達!”格蘭古瓦自言自語,驚呆了,激動不已,這個咒語般的名字猛然勾起了他這一天的種種回憶。


    這個世間罕見的尤物,似乎連奇跡宮廷都被其姿色和魅力魔住了。她一路過去,黑話幫男女夥計都乖乖地排成兩列;目光所及,一張張粗暴的麵孔都如花開放,容光煥發。


    她步履輕盈,走到受刑人跟前。她後麵跟著漂亮的佳麗。


    格蘭古瓦嚇得半死不活,她靜靜打量了他片刻。


    “您要把這個人吊死嗎?”她嚴肅地問克洛潘道。


    “是的,妹子。”狄納王應道。“除非你要他做丈夫。”


    她撅起下唇,稍微做了個慣常的嬌態。


    “我要了。”她說。


    格蘭古瓦至此堅信:他從上午起隻不過是做了一場夢,眼前這件事就是夢境的延續。


    其實,這夢境的高xdx潮固然令人叫絕,但未免太過分了。


    活結解開了,詩人從小凳上給抱了下來。他激動萬分,不得不坐了下來。


    埃及大公一言不發,拿來一隻瓦罐。吉卜賽女郎把瓦罐遞給格蘭古瓦,對他說道:“把它摔到地上!”瓦罐摔成了四片。


    “兄弟,”埃及大公這時才開口,邊說邊把兩手各按在他倆的額頭上。“兄弟,她是你的妻子;妹子,他是你的丈夫。婚期四年。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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