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桎低著頭,聲音沙啞地訴說著這些年來的經曆,他說得平淡無波,卻字字透著辛酸無奈。


    幾十年前的宋家小郎意氣飛揚,明眸彎彎,如漫天星海。


    他是宋家嫡係最小的郎君,君子六藝樣樣精通,卻是喜好玩樂,無心仕途。


    彼時宋家如日中天,宋家主是帝王心腹,宋家的郎君個個前途無量,女郎婚配美滿,宋桎隻是貪玩些許,並非紈絝子弟,他又是最貼心不過的性子,平日裏出門都會給家中女眷帶些小玩意兒解悶,大家疼他縱他,自然隨著他心意。


    誰會想到呢?


    就連宋桎自己都不曾想到,幾十年後的他,竟會罔顧宋家滿門清名,心甘情願淪為異族走狗。


    溫柔寬厚的手掌輕輕撫上麵頰,宋桎枯瘦的身體不受控製地顫了一顫,本以為早已幹涸的眼睛默默滾出熱淚,他想說對不起,他知道他們漢人和蠻夷之間的仇恨,世世代代不滅,他就算再恨大魏,再恨高家人,也不該去幫助蠻夷。


    可話到嘴邊,就變成了一句:


    “阿姊,你和高隱......”宋桎淚眼朦朧地看著麵前的人,就像是回到了兒時,不管高隱怎麽暗中針對他,隻要他跟阮箏告狀,高隱就會吃不了兜著走。


    宋樾清高孤傲,不愛和弟弟妹妹們玩,反倒是阮箏時常照顧他們這些小的。


    宋桎濕透的眸子中藏著哀求,他實在無法接受,自己一向敬重仰慕的阿姊,與高隱再續前緣。


    阮箏無奈一笑,用帕子一點點拭去他臉上的淚。


    “阿桎,我不是那種會沉湎過往的人。我與高隱,不過是交易的關係。”


    宋桎眼眸中浮現一抹光,看了阮箏一眼,又飛快低下頭道:“他沒有殺我,也沒有將我的身份公之於眾,我以為......”


    阮箏已經擦幹了他臉上的淚痕,半開玩笑道:“你以為我會與他廝混?”


    宋桎連忙否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阮箏淡淡一笑,想到了宋家。


    成王敗寇,其實沒什麽好說的。


    如果當初阮家沒有斷臂求生,犧牲阮箏這個陳留阮氏最尊貴的女郎,也走不到今日。


    宋家興盛於宋家主那一代,上上下下近千口人都享受到了上等人的優待,等到一朝敗落,又能怪得了誰?阮箏曾經怪過宋家主,覺得他牽連了家裏的人,可從姑父的角度而言,她又很高興能有宋家主這樣的忠臣。


    她隻是有些後悔,沒能拚盡全力多救下幾個宋家的人。


    阮箏看著宋桎,溫聲道:“阿桎,你一五一十地告訴我,你是怎麽跟蠻族人取得的聯係。”


    外頭不知何時又起了風雪。


    書房安靜下來。


    靜的幾乎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聲。


    阮箏笑了一下,笑意不達眼底。


    “長夜漫漫,我有大把的時間,聽你說這些陳年舊事。”


    阮箏的底線在這,誰都不能碰。哪怕是她最疼愛的孫女,也不行。


    宋桎囁嚅著唇瓣,慢慢低下了頭。


    阮箏還是像以前那樣撫他的腦袋,溫聲細語道:“快說吧,宋家阿姊還等著與你敘舊呢。”


    阿姐!


    宋桎猛地抬頭,他雖然知道宋樾被接到了平京,就住在衛平侯府,但從未抱過期望。他們姐弟......真的可以在有生之年相見。


    “我說,我說。”被蠻夷奉為座上賓的軍師在阮箏麵前是半點都威風不起來,除了溫順,還是溫順。


    宋桎不敢再隱瞞,把這些年的經曆都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末了忍不住抓著阮箏的手,哀求道:“阿姊,你不要怪阿姐,阿姐自幼心高氣傲,她去了清河之後,遭受了不知道多少奚落白眼......”


    “這些是她跟你說的?”阮箏打斷道。


    宋桎一愣,又慌張解釋:“沒有,沒有......阿姊你知道的,阿姐怎麽可能會跟我說她的事情。”


    阮箏就沒說話了。


    宋桎忽然心慌起來,他知道的,重逢的喜悅之後便是算總賬。一是一,二是二,在阮箏這,錯了就是錯了。


    他狡辯不了,也不想狡辯。


    可是阿姐她......


    “哭什麽?”阮箏沒辦法,隻好又給他擦眼淚,“這麽大個人了,怎麽能孩子似的?”


    “阿姊。”


    阮箏歎了一聲,低低道:“是我沒能照顧好她。”


    不管是上輩子還是這輩子,她都沒能照看好宋樾。


    阮箏回憶著上輩子僅剩不多的記憶,她一直以為宋樾死在了土匪的手裏,所以這輩子趕在不可挽回的結果之前,提早派人把宋樾接來衛平侯府。


    現在想來,或許,那不過是宋樾金蟬脫殼的法子。


    阮箏笑了一聲,她早該想到的不是嗎?


    “阿姊......”宋桎惴惴不安地喚了一聲,忽然聞到了一股香甜的味道。


    雲因端了兩碗臘八粥進來,肩上還飄了落雪,笑眯眯道:“六郎君,快來嚐嚐奴的手藝。今日的臘八粥,可是娘子親自挑的,每一顆都飽滿得很。”


    阮箏笑道:“大半夜的把你叫過來,你肯定餓了。我也餓了,來,我們一起吃點,吃完了,我讓阿因帶你去見阿姊。”


    宋桎拒絕不了,隻能默默點頭,捧起這一碗闊別了幾十年的臘八粥。


    從前的宋小郎看不上這樣普通食材煮的粥,以至於後來的每一年裏,他心心念念,卻再未嚐過。


    吧嗒。


    眼淚滾進熱氣騰騰的臘八粥。


    宋桎默不作聲地用完了一整碗粥,碗裏幹幹淨淨,不見一粒米。


    阮箏道:“阿因,帶阿桎過去吧。想必阿姊也等的著急了。”


    雲因低下頭,“是。”


    宋桎起身,將黑色鬥篷重新穿好,全身包裹的嚴嚴實實,隻露出一雙眼睛。


    阮箏也沒阻止。


    她一個人坐了會兒,慢吞吞地用著臘八粥,直到雲因回來,將托盤都拿下去,“娘子累了沒有?先回去歇息吧?”


    阮箏沒說話,好半天才問道:“阿桎今日要留下嗎?留下的話,把新收拾出來的......”


    雲因輕聲道:“六郎君說一會兒就走。”


    阮箏便又不吭聲了。


    雲因歎了口氣,軟聲道:“娘子,宋娘子他們固然有錯,可好在發現及時,為時不晚啊。”


    “阿因,你還記得前兩年,平京出現奸細的消息嗎?”阮箏倏忽一聲冷笑。


    “這平京,可不隻有一個宋樾想要大魏覆滅。”


    雲因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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