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多久,望為緩緩蘇醒,眼神尚未聚焦,便覺寒意蔓延周身。


    人間的枯葉,落在凝了霜花的水麵上,發出了幾聲嘶啞的回響。


    五感和神識還在,她如是想到。


    所以,這是什麽地方?


    眼見是貧瘠無盡的樹林,枝杈橫生,她處在林樾間,挨著一潑死澤,四下再無生機象。


    竟有種隔世之感。


    望為不顧渾身疼痛,起身打坐,然動作不暢,好似這副身體並非屬於自己。她凝匯起體內靈氣,就像身旁那灘可憐死水,隻少不多。


    還有一股幾近瀕亡的妖力在身側行遊,但是——


    那威懾三界的“魔神之力”,她用了將近三千年的不世力量,竟不翼而飛了!


    為此,望為的右眼皮連著跳了好幾下。


    她用神識擴大探查範圍,卻力竭無多,隻能在周圍打轉。這林中結界甚多,如蛛網縱橫,她感知不到任何熟悉的氣息。


    倘若在半盞茶前,她還未躍下天界之時,隻需一息,便可擊碎所有路障,撥雲見日,所向披靡。


    而此刻,她甚至都站不起來了。


    好不容易,望為用手肘撐著到一旁的樹下,手臂緊攀粗幹,像條肢體退化的蛇,勉強依樹而立。


    突然,望為感知不遠處的嘈雜,是些匆匆行進的腳步聲。


    莫約四五人,手上握著幾樣玄門法器,朝著她所在的方向疾速趕來。


    “木昆兄,你不是號稱雙都第一神射手?你這一支穿林箭,飛了大半個天洲,我的獵物呢?”一個裹著虎皮大氅的陰陽聲,打亂了一連串的腳步。


    “她腿被我一箭就折了,能跑多遠!而且剛才最後一箭,我射中了要!害!”


    那位人如其名、骨瘦形銷的修士別著頭,急切為自己的箭術正名,冽風吹得他臉色鐵青,“這該死的天,說變就變,林子裏真他媽冷。”


    “那妖奴反骨,我甚是厭惡,看來她裝乖了這幾月,為的就是今日出逃。若你有幸獵得,我便把她做成披風贈予你。”身裹厚氅的少年斜眼打量他,“瞧你這身板,豎在那還真像一枝獨秀的楎架。”


    “安眾言,安老神尊給你賜名時應當算過吧,話可真多。我再告訴你最後一次,她必死我手裏!”木昆極力正名。


    “別吵了。”


    一個近乎冷漠的聲音打斷了他們。那少年修士的手中,托著稀有天磁石製成的銀脊羅盤,齒輪轉動聲漸歇,應是尋到了目標。


    “契羅盤顯示,她就在前方。”他頓了一下,“此事絕不可鬧大,我不想被蠢貨拖下水。”後半句聲量倒是放輕不少。


    但安眾言偏把視線轉移到這弦外之音,這話明顯不是指代逃跑的妖奴,他使了個眼色,與他穿著相同道服的兩個修士瞬間圍攏上前。


    乍一看,人數上占盡優勢。


    “淮仲,本少主用你的羅盤是賞臉,別給臉不要臉。淮氏若不願向我仰月安氏俯首,叫你家大人趁早說明,別在我這兒裝清高。”


    被威壓的少年蹙眉不言,不看咄咄逼人的紈絝與狗腿,隻低著頭攥緊手中羅盤。


    中嶽朝有八姓門閥,曾是開國前就存在的十二諸侯列國,簪纓世胄,曆史悠遠。仰月安氏因老祖成神,故為眾家之首,昆吾淮氏雖榜上有名,卻為末流。


    如今淮氏家主欲改變家族百年困境,借力而上,自然首選安氏既定的未來繼承人,想尋求一線新生。


    淮仲,不過是此次被點名來幫忙的淮氏旁係子弟,看不慣安眾言所行卻也無可奈何。


    “看這裏有血跡,一定是她!”


    木昆早已去了前方,他腳狠狠踩著滲進土地的那灘深紅,仿佛炫耀戰功。他順著點滴殘血,看向不遠處。“那是我的箭!”


    話音未落,他又朝著望為藏身的那棵樹奔去。其餘幾個年輕修士顧不得內鬥,也跟隨其後。


    此情此景之下,望為扯了扯嘴角。


    ——如今還真是龍困淺灘,幾個黃口小兒,都能威脅自己了。


    安眾言示意跟班修士從兩邊包抄,他手中那柄上品玄石鑄造的寶劍已然出鞘。寒刃銀光外泄,刹那削落路邊裹滿飛霜的灌木。


    “喀嚓——”


    樹後傳來一聲突兀悶響。


    那兩修士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安眾言。安眾言皺眉嫌人磨嘰,眼神一再催促。前方二人緊張相視,快步向前。


    麵前這棵樹粗壯無比,足足能撐滿三個成年男子展開的手臂內環。樹幹像是得了炸鱗病的魚,木錐呲起,古藤纏繞,像奪舍般附生在原根之上。


    詭譎異常。


    淮仲走在後麵,他低頭看著手中的羅盤,它像受到什麽幹擾,一陣失靈,齒輪發出尖銳刺耳的摩擦聲,八方狂擺不定,震得人一時頭暈目眩。


    倏地,他感受到了一股讓人寒毛豎立的悚然氣息。


    “危險!快跑!”他抬頭大喊。


    那兩個修士還沒來得及出聲,便再也出不了聲了。


    ——他們的脖子被人扭斷了。


    “……”


    片晌死寂。


    淮仲冷汗從額角流到下巴,安眾言單手解開大氅,他已然汗流浹背。兩人死死盯著那棵長相怪異的樹,沒人知道那樹後究竟藏著什麽,讓去者皆無回路。


    樹後傳來一聲歎息。


    “爾等,是來殺吾的?”


    望為先打破沉默,從樹後探出大半身體,話音中有三分遲疑。


    她方才就欲發問,但手總快一步——


    先捏折了第一個找到她的修士的脖子,她張了張嘴,沒來得及出聲。


    隨後又來了兩位,隻在一呼一吸間,他們也無法開口了。


    隻餘兩位幸存者,再不主動發問,就沒人能答了,畢竟這方圓五裏內再無任何活物。


    安眾言突然一個激靈,手裏的劍鞘滑落砸在腳背,疼得他直咧嘴。


    淮仲細查甚是詭異,心道這人明明與安眾言的妖奴形貌相仿,怎麽感覺完全不同,難不成——被奪舍了?


    當下的想法讓他頓時一顫。


    身旁的安眾言卻在使眼色,讓淮仲先行進攻。


    誰想那淮仲理都不理,隻見他拱手作揖向望為:“冒犯了,請問閣下是否看見一隻妖經過這裏?”


    “是何種妖?”


    “一隻狼妖,有一條雪色長尾。”


    “從未見過。不如——過來找找?”她彎起唇角,“來吾這裏。”


    安眾言看淮仲毫無殺她之意,急不可耐:“你眼瞎了嗎?還不快上!真是廢物!”說著舉劍欲親自出手。


    淮仲顧不得禮數身份,一把拎起安眾言的後領,後退了幾步,眼神閃爍,肢體暗示。


    他們這是在用傳音入密之術,看來還未太熟練。望為站在原地,肩膀倚著堅硬木藤,靜觀兩人動作。


    她從醒來就發覺腿部骨骼盡數斷裂,脖頸後方還有鑽心之痛,方才斷斷續續聽他們一路言語,大致了解個中緣由,卻不知自己同他們要找的人是何關係。


    現在看來,應當不是針對她。


    隻不過,她對敵意一向敏感。就此時而言,她不願冒險,便隻好讓對方冒險了。


    望為為節約所剩無幾的靈力暫不修複傷腿,藏身後便不再挪動,隻原地守株待兔,等他們靠近。


    自兩方相遇,獵人與獵物的身份,便悄無聲息地發生了對調。


    正如這棵古怪巨樹,曾經也同千萬樹木一樣生機勃勃,卻意外被某種外來植物絞殺,原身死去,讓後來者在原土地上盎然生長。


    ——她就是後來者。


    淮仲再次拱手:“多謝閣下,我們剛才已得知那妖的去向,不再叨擾,告辭。”他撂下話,便抓著眼神驚恐的安眾言瞬移而走。


    竟還有個聰明的。


    望為不滿這個回應,不過也沒所謂。


    她側頭看了眼被她掛在藤條上的三具軀殼,不禁感歎:“凡界眾生,當真無情。”


    望為將第一個送死的木昆倚樹放下,他神情痛苦,手捂著脖頸,喉頭微動卻發不出聲。


    人還沒死。


    但後來那兩人實在弱不禁風,剛斷了脖子就咽氣了。


    “爾可知,爾之友人方才留下何言?”望為與那行將就木之人並肩靠在樹上,好似摯友同伴拉閑散悶,“他們害怕,甚至不敢來見爾最後一麵。”


    木昆的喉嚨裏發出“咯咯”的怪響,他的眼神斜瞪著身旁的人,想伸手去拉扯她。


    望為不經意抬手揮掉了他的手:“實不相瞞,本座今日實力有虧,若爾等聯手,說不定——”


    聽完這番話,木昆瞪大雙眼,心底縱然有千言萬語,卻無法表達。他的靈根被望為徒手挖了,傳音之類的功法自然也用不得。


    木昆渾身顫抖,不知是悲憤、不甘還是恐懼,也許三者情緒皆有。


    人哪,還是這般聽信希望,總以為曾有翻身的機會。


    望為側頭端詳他半晌,款款點評:“像爾這般資質,便是再一萬年,也絕無成神的可能。凡界修士的壽命不過千載,爾遲早會死。且不說爾殺性重,陰德大損,死了也定要先在畜生道輪回個九生九世。”


    她神情正經,不似作偽,“好在爾遇到了本座,本座可渡爾永離輪回之苦。福生無量天尊。”話中不帶偏私,天音縹緲,言猶在耳,似是真為他分析命運諸多可能。


    但字句內容反複誅心,又讓他無比清醒。他此刻無法開口,有種打落牙齒和血吞的痛感。


    木昆顫巍巍抬起的手,再次被望為打了下去。


    木昆:“……”


    她憑什麽用幾句話寥寥概括他這個琮山天才修士的一生!此話之意,是讓他神魂俱滅,永遠無法投胎嗎?


    這卑賤妖奴,她怎麽敢的!


    望為故作神秘,湊在他耳邊道:“爾的友人說,爾難道沒看出,那妖奴被什麽東西奪舍了嗎?”


    說完,附上和善一笑。


    木昆:“!!!”


    在驚恐的沉默中,木昆被永恒地切斷了與這世間的所有聯係。


    靈魂被撚碎後,望為把他的靈根吸收殆盡,為自己補充靈力。這世間隻剩下那具斜靠在樹上的屍體,才能證明此人短暫來過此間。


    “人死如燈滅。人生的最後一瞬,竟都拿來置氣。”望為搖了搖頭,“凡世之人,當真離奇。”


    望為察覺自己恢複了些,稍許能控製身體了。其實,她從初始便有不好的預感,直到那幾個修士側麵描述的說詞,她才明白是哪裏不妥。


    她來到旁邊的荒野水澤,目睹水中的倒影。


    ——這果然不是她的身體。


    難怪這四肢的使用體驗,就如同新裝上的。還有,那小兒喚她妖奴,這真是妖的軀體。


    剛找回來的散裝五感導致聽力失常,開始以為這是對她的新稱呼。


    ——畢竟座下有一堆毛茸且頑劣的妖獸弟子,還名義上管著妖族,可不就是“妖奴”。


    之前隻顧著找尋丟失的力量,卻沒成想連神身也丟了。


    直到這時,才又喚起了一些望為塵封多年的記憶。若沒有特定的神身做容器,那魔神之力便不受控,故而它會脫離她,消失不見。


    三千年來那力量從未離體,這次到底會發生什麽?蒼生塗炭還是滅世之災,她不確定,也不關心。


    她隻是想把屬於自己的東西找回來。


    再看倒影中這副軀殼皮囊,慘白無色,嘴唇發深,麵頰仍有淤青,額角黏著大塊幹涸血漬,側頰細看顯出星點紫紅屍斑。渾身微僵,看來是剛死不久。


    她輕微活動脖子,卻發現脖頸斷裂處還在冒血,此處正是致命箭傷。


    看來那神箭手最後一箭,的確命中,還真是名不虛傳。


    隻是——


    這身體廢了,完全不能用。


    側頭一瞥,她看見方才那棵樹的縫隙裏,卡著那枚玄氣散盡的斷箭。她將另一段斷在身體裏的箭矢,從後頸挖出,並用衣服擦幹淨血跡。


    箭矢上刻著:琮山。


    餘光又瞥了眼斜後方,方才將箭矢收了起來。


    望為修補了一些元神,試圖重啟神識。額前的一雙天眼紋印依舊封閉,但侵吞修士的靈根後,力量好歹增強了些許。


    神識靈活繞開層疊結界,終於在密林的東隅得到一抹回饋。


    是她力量的氣息!


    雖然隻察覺一瞬,還是被她鎖定了方向,也許她的神身也在那附近。


    望為準備脫離破碎的殘軀,欲憑元神化身前往目的地,忽有一虛弱之聲喚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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