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逢沒想到,那個什麽帝姬竟然這麽快就尋到了正確的方向。但是他對這位帝姬實在不喜,他悄悄看了眼望為,發現望為根本沒發現此事——正合他意。


    “師父,那接下來,我們是不是定下客棧再做打算呢?”霍逢輕挽著望為的胳膊,試圖擋住後麵人的視線。


    “好啊。”能提前退場讓望為心情良好,她調侃道,“你要去滿足一下口腹之欲嗎?我可以陪你。”


    人群退散,師徒二人回到東市的街上,此刻即將閉市,攤販們紛紛收攤,有的還趕去北市的夜市打算再營業。


    霍逢一路上心不在焉,他擔心望為真的攬下那改帝室之命的荒唐事,偶爾左顧右盼,深怕撞上那位瘋狂的帝姬。


    望為覺得他今日格外奇怪,詢問再三,都沒問出個所以然。她以為霍逢是戲沒看完興致不高,便拿著報核對地址,帶他去了一家甜水鋪。


    霍逢內心默道:“各路神仙在上,此次暫且逃過一劫,希望接下來都不要再遇到她了。”神祈禱神庇護,雙重疊加應該更好使吧……


    可是天不遂人願,越怕什麽越來什麽。


    “仙長!”杜僖渺在他們身後歡喜高呼,“我找到你們了。”


    一家隻在夜間營業的周記甜水鋪,剛開門就被人大手一揮包場了。能如此豪放出手的,唯有太姚帝姬杜僖渺。


    四人圍在不大不小的桌前,杜僖渺和她的貼身侍衛袁驤坐在一邊,對麵坐著饒有興致的望為和一臉冷漠的霍逢。四人麵麵相覷,誰都沒有先開口。


    “桃膠雪燕皂米甜水和鬆子百合酥來了,各位貴客請慢用,還需要點點什麽,咱們店裏應有盡有!”店鋪老板是個利落的中年婦人,她上完單又忙著收之前的桌子。


    白日裏這家店是隔壁李家三哥的麵館,也會幫忙賣點非現做甜品,晚飯後的時間屬於她。小本生意,加上城大人多,賺點補貼家用是夠了的。


    “翠姨,最近生意好嗎?你的那個小車不推啦?”杜僖渺問候著。


    “最近天剛熱起來一點,來的人不太多,我是在家裏閑不下來,我家那口子覺得我這手藝可以賺點,就跟李三哥商量了一下,先借他店麵試試……那個小車,哎先前被官爺收了。”


    “那門子官爺這麽不講理?”杜僖渺蹙眉,“我幫你去——”


    “哎,不用不用,你來我這買過幾次甜品,是我的客人,我哪能讓你幫我做這事兒!”老板婉拒了,“你要常來光顧倒還可以,隻是幫我做這事就不麻煩了。”


    “翠姨,你這甜水明顯去北市的夜市賣會更好,租在這裏,除了熟人光顧,還能有幾人知曉這裏賣這麽好吃的甜水。”杜僖渺提議道,她轉頭看向師徒二人,“仙長,你們覺得這味道怎麽樣?”


    望為拿調羹攪動著麵前的八棱碗,奶白色的糖水裏,混合著晶瑩剔透的桃膠和雪燕,還有紅色的枸杞點綴,聞起來有一股清甜的味道。


    上回在方丘已然小小的破戒,這次……她用胳膊肘碰了碰霍逢,示意他嚐嚐。霍逢認為吃人嘴短,但迎上老板期許的目光,他又不想讓人掃興,便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好吃!這口感清爽又細膩,甜度也剛剛好。”霍逢眼睛忽而睜大,他看著翠姨連連點頭讚同。翠姨頓時喜笑顏開,“這底下還有些蓮子……鍋裏還有,不夠再添啊!”說著便去後廚忙碌了。


    霍逢轉頭看向望為,“師父,你也嚐試下嘛,真的很好吃。”望為本來張口要拒絕,卻被迎麵送來的鬆子百合酥堵住了嘴。


    望為:“……”


    坐在正對麵的帝姬出手了,霍逢此時還是隻敢從旁推薦,卻不成想有人竟然直接強行投喂!


    望為愣住,好在百合酥不是很大,而且入口即化。她小心吞咽了一下,香甜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開來,回味無窮。這是她生平第一次吃東西,竟是此時此刻,在這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店裏。


    “怎麽樣?味道很好吧!我不會騙你的。”杜僖渺洋洋得意,看著望為從怔愣的表情轉而略微陰沉,她也有些擔憂起來,拿起一塊放入口中,“味道沒問題啊——”


    “說正事。”望為打斷了剛才的話題,她不想計較這種小事。


    吃便吃了吧,除了好吃也沒什麽特別的感覺了。


    “上回,仙長給了我提示,您說‘如果下次我們還能見到,就說明那扇大門願意為你而開’。這句話我左思右想,終於找到了答案——就是開門!”杜僖渺聲音有些高亢,“開門在八門之中居西北乾宮,西北正是仰月城的方位,所以我就快馬加鞭地趕了回來,卻沒想到真的能再次遇見仙長。”


    “你倒是不笨,有悟性。”望為點評。


    “謝謝仙長誇讚,那麽我們的約定是不是可以兌現?就是幫我改命之事。”杜僖渺問道。


    霍逢在一旁蹙眉,他看了眼對麵坐著的袁驤,他也一口沒吃,全程手握在腰間的刀柄上,頗為緊張。


    霍逢傳音:“師父,你真的要答應這種荒唐之事嗎?”


    望為依舊拿著那調羹翻攪著碗裏的糖水,隨後她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嗯,挺甜的,還行吧。


    霍逢看著她沒回應自己,再次傳音:“師父——”


    望為挑眉:“可以。不過,我不會再一個地方待太久,改命也不是一件簡單容易的事。”


    杜僖渺眼前一亮:“當然,我和他願意跟著仙長一道而行!”袁驤看著望為,微微頷首。


    望為笑了笑,杜僖渺乘勝追問:“那仙長現在就能幫我看看嗎?”


    “以後別叫仙長,我叫莫為。”望為又一次說出這個假名。


    杜僖渺:“為姐姐,我叫杜僖渺,他叫袁驤。”


    望為:“你……叫我什麽?”


    杜僖渺期許:“不叫這個,那我能叫師父?”


    “不能。”霍逢果斷開口阻止,“我是師父的關門弟子,她不會再收徒弟了。”說完他看著了眼望為,見她沒什麽反應,手還在下麵偷偷扯了扯她的衣袖。


    “嗯,我徒弟說得對,我以後不會再收弟子了。你們隨便吧。”望為懶得掰扯,她絕對不是在意某個稱呼而不讓她叫的。


    “那就叫為為姐!”杜僖渺眉眼彎彎,頗為興奮。


    行吧。


    望為合上雙眼,有模有樣掐指算起,其實這種唬人的流程都不需要,她隻需看一眼,就全都明白了。


    這位太姚帝姬的命格淩亂,短暫且顛沛流離的前半生,時至今日,皆被她付之一炬。雖然燒得還不是那麽幹淨,但是,一旦有了這個開頭,後麵的命局便會大不一樣。或許會走向高峰,或許會走向——


    關於無盡的未來,望為卻隱約看到了一些無法預估的……災難?那不屬於杜僖渺個人的命劫,而是整個凡間的禍殃……


    望為眼前閃過一道刺眼的白光,下一瞬她緩緩睜開了眼。


    “為為姐,你看到了什麽?”杜僖渺迫切詢問。望為的神情看不出任何異樣,無論好壞,半分都品味不出來。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望為緩緩說了八個字。


    杜僖渺抿緊雙唇,手指無規律地敲打著桌麵,半晌後她緩緩開口,更像是一種喃喃自語:“什麽是好事?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能夠改變我的人生……雖然我要的不少,但為什麽不能是我呢……”


    “小姑娘,命裏的輝煌不是一蹴而就的,每個人為何會有數十載壽命,難道是為了讓你揮霍虛度或者自怨自艾?當然是為了給你改變一切、重頭來過的機會啊。”


    望為微微一笑,拉起了那隻敲桌不安的手,“你的命裏,我看到了你獨當一麵的模樣,也許那就是你的輝煌時刻。如果你非要問我,那個時候你是否坐上了至尊之位,不如先問問你自己,是否能變成你未來的那個樣子。”


    杜僖渺聽著這番話,眼眶不知不覺紅了,袁驤遞上一塊手帕,她把手帕攥在手心,任由眼淚悄悄滑落。又是一陣沉默後,她開了口:“我……我會努力的,多謝為為姐,希望為為姐能多為我指點迷津。”


    “好說。命格雖被天界司命府掌握,但你怎麽就能確定,命格上已經刻下了你全部的人生呢?有沒有一種可能,命格石原本空空如也,你經曆過才會在上麵顯示出來,還有無數個延伸向未來的脈絡,是你思索過的不同人生,每一條都指引著不同的結局。”


    望為一番話語,讓杜僖渺頗為震驚,她以前從未想過,她隻是深深陷入那次卜算出的結果之中。


    坐在一旁的霍逢也有些意外,這不是拆了東華大帝司命府的台嘛?


    他曾經有幸看過一次命簿的模樣,每個人的命簿,初始都是一塊形色不一的光滑石頭。上麵會逐漸有不同的痕跡和紋路,神用天眼才可查具體的經曆,甚至可以具體到某一瞬。也可以根據石頭,推演未來,但未來擁有太多不確定性,也隻能根據當下去分析。


    “所以怎麽選擇,還是看你。”望為又舀了一勺糖水,清甜的汁水滑入喉嚨,她用左手手指沾了點糖水,虛空寫了一道符,符篆上發出微光,字跡也映在空中。隻見她輕輕一推,光便落在杜僖渺的身上,隨即消失了。


    “這是改了?”杜僖渺的聲音微微顫抖,她太想直接跳到結局看自己是否黃袍加身,但是這也太犯規了。


    “這隻是開端,路還很長。”望為起身離開,一旁的霍逢悶悶不樂,被杜僖渺看在眼中。


    杜僖渺帶著師徒二人去了他們住的麟川客棧。此客棧為此區縣最大的客棧,空房間很多,杜僖渺和袁驤住一間,霍逢住在望為的隔壁。不過,霍逢多諸多疑問,他認為師父幫人固然沒問題,也應該有幫無類,但是改帝女之命這種事,他還是不太能理解。


    望為盤坐在榻上修煉,看著霍逢欲言又止的模樣,手拍了拍榻的另一邊,示意霍逢坐下。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望為抬眸偏頭看著他。霍逢搖了搖頭:“師父,我不是很喜歡她,這一路也聽到不少關於她的傳聞,人品可見一斑。”


    “小霍神君也開始挑人實現願望了?”望為挑眉開起玩笑。


    “我……不是……”霍逢說不出所以然。


    “我問你,”望為轉身麵對著他,“之前在路上,你幫助了那個生重病的母親,為什麽?”


    “因為母親重病,她的女兒這麽小年紀還要出去賺錢養家,太可憐了。如果我不幫她,她和她的女兒下場一定會……”霍逢話未講完,就被攔腰打斷。


    “那你知道,住在她們隔壁的是什麽人嗎?”望為拋出問題。


    “不知道……”霍逢神情猶疑。


    “隔壁家的丈夫是個賭徒,剛賣了自己三個孩子抵債,妻子被活活氣死。”望為的聲音頗為平靜,仿佛在談論天氣。


    霍逢蹙起眉,他回憶中仿佛聽到了孩子的哭喊聲,但自己沉浸在麵前母女的感激中,沒顧及太多。


    “師父,那為何你沒有說……也許我們還能救……”霍逢話未畢,望為便湊近了,捏住他的下巴,凝視著他的眼睛。


    “救人?”她輕笑一聲,“你為何總是如此天真?被抵債的孩子,又不止他們一家。救了他們,那爹還會繼續把孩子賣給別人,有區別麽?”


    “可是我也不會……像你一樣,眼睜睜看著,什麽也不做。至於幫那位帝姬,她身份貴重,牽一發而動全身,影響太大了……”霍逢掙脫她的手指反駁道。


    “幼稚。”望為眯起眼睛,她還想說什麽,但還是沒說出口,於是長出一口氣,跳下了榻,從桌上的壺裏倒了一杯水。


    “你覺得幫一兩個人能真正解決問題麽?”望為仰頭灌了一杯水,“如果你真的想幫助更多人,那就一定要從權力中心的人入手,她們才是人族是守護者,理應做這些事,而不是靠神施舍善心。”


    她坐回了原位,“如果方丘發展得好,那個生病的母親也許會得到救治,而不是靠你用天界的丹藥。你解決的不過是一時的問題,如果以後方丘周邊發生動蕩,那母親在戰亂中死了,你又有何辦法拯救?治標不治本,這不是逆天改命,隻是你想滿足自己助人的私欲而已。可我認為,你的初衷應當不是如此吧。”


    霍逢被說動了,他承認自己考慮不周,在這方麵急於求成了,曾經沒做到的事情,如今終於能觸碰到了,他不想輕易放棄……但是,師父不僅沒有責怪他,反而還給他台階下。


    霍逢有些歉意,道:“師父,是徒兒格局小了。師父此番行事,原來有如此深意。師父可是想將她引導成為一個對百姓和社稷好的良君?”


    望為笑了笑,沒說話。可在霍逢眼中,她的形象似乎又高大了幾分。


    她心道自己才不做這等無聊事,也沒興趣深刻介入他人命運,她隻做旁觀者,等著看一個結局。


    無論成敗與否,都值得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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