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為的眼神中透露出少有的情緒。


    迷惘。


    甚至還有一些極其微弱且難以捕捉的情緒。


    是若有似無的哀傷之感。


    “我在回憶些舊事,以前被我忽略掉的東西。”


    霍逢學著望為平日的思路,灑脫道:“神生漫長,有些遺漏在所難免,既然丟掉,那也是不太重要的東西。丟掉就丟掉,以後還有更多美好的回憶,不是嗎?”


    “有些事,也許會伴隨一生。”望為的語氣極其不確定,“曾經我的確做到了你說的,可當我如今再度回顧時,我感受到了和過去不一樣的情緒。”


    她的尾音微顫,話音縹緲,“那為何不一樣的竟是絕望、哀慟……這般令人窒息的感覺?我以前幾乎沒有這些感觸,也不會將某種情緒停留超過一盞茶。如今,這些感覺仿佛入侵識海,折磨著我……”


    其實這感覺不止一天兩天。


    自從她斬斷心上枷鎖的那日,那些感覺就如同洪流肆虐,衝擊著她堅硬如磐石的心房。眼睛看不見後,這種感覺就愈加強烈。


    直到昨夜,當她聽完那個凡人的求助後,倏地爆發。


    霍逢借著窗縫傾瀉進房間的晚霞光束,終於看清了望為的神情。


    她的瞳孔不再那般空洞,雖然之前的重創還未好全,卻在此時此刻,瞳光明澈,風不知何時推開了窗,在那片靜潭之上撥起些許漣漪。


    “師父,你需要徹底放下一切休息一下了,休息是為了走更遠的路。”


    他溫柔地整理著被她抓亂的頭發。


    “霍逢,在你眼中,我是個怎樣的人?如實告訴我,不要評價我的實力,這我自己都清楚。”


    霍逢怔了怔,沒有急著給出答案,隻是望著她,緩緩道來:“這世上絕大多數人,心中沒有那麽多想法。自出生之後便卷入滾滾紅塵,一路隨波逐流,直至死亡,進入輪回再來一次。無論多少次,他們如此生,如此死。”


    他頓了頓,“其實不少神族亦是如此,隻不過延長了壽命,衝淡了情欲妄念,隻是無法拔除殆盡,像是死灰複燃時的火星。絕大多數神都明白,火星不可滋生,否則遲早燎原,從高高在上的神墮成下界之人。”


    “隻是多明白一條規矩而已,僅此而已。”他淡然一笑,身體挪了挪,更湊近望為一些,“不過,師父與他們都不同。”


    “不同在哪兒?”


    “師父在我心中,蠻複雜的。我無法用幾個詞或者幾句話來形容。師父好像永遠都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可以視規則框架於無物,有自我的堅守……就像我先前說過的——師父永遠都會做出正確的選擇,興許這就是傳說中的天命所歸。”


    望為聽到這話,嗤笑了聲,更像是自嘲。


    “世人的評價,或許會影響你,然而,你最終還是會堅持自己的選擇。無論是什麽樣的選擇,你永遠都是你,隻需遵從自己的本心。”


    霍逢伸出手,握住了望為的手,她的指尖冰涼,很難察覺出生機。


    炎炎仲夏,此地此人卻感受不到燥熱難安。


    “霍逢。”她輕聲喚道。


    “嗯,我一直都在。”他回道。


    “你不當凡間方士著實可惜。口才不錯,適合給人看相卜卦。”


    霍逢咳了兩聲,他的確沒猜到望為這句授勳追封。


    “師父今日為何會思考這個問題?難不成是有人對你說了什麽?”


    望為搖了搖頭:“隻是忽然有些好奇,在旁人眼中,我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其他人與我相處經曆都不長,唯有你能給我答案。”


    “我私心之言,師父是我最重要之人,也是我在這世間唯一的牽絆。前塵我盡數了結,往後歲月,但願能長伴君側。”


    一番剖白發自肺腑,他很清醒的、流暢的輕聲道出,甚至沒來得及組織語言修辭。


    內斂如初時那一吻,輕輕點在唇畔。


    逾越了許多,但似乎又沒有許多。


    望為轉向他,抬手撫摸起他的側臉,觸碰著那張無瑕且輪廓分明的容顏,半晌才開口。


    “那你可要好好活下去啊。”


    霍逢一怔,曾幾何時,他已然忘卻自己複活後最初的祈願了。


    已經很久沒想過要死了,甚至開啟了自己曾經向往的新生。


    是望為的堅持,讓他繼續走了下去。


    終於在這路途中,找到了些許價值認同,看到了無數風景,又結識了不少夥伴。


    霍逢很慶幸,自己在無望的新生中遇到了她。


    更加慶幸,能夠一起攜手走下去。


    他不知這趟旅程的盡頭有什麽,但,此時此刻他隻想望著眼前。


    眼前人,是他此生無法割舍之人。


    亦是他的師父。


    有些感情,或許無法戳破,不能長見天日。


    正如同他們龜縮在這個角落,在這裏仿佛就能說些外麵的不便之言。


    二人手指交握,並肩坐在昏暗之中。因為是神的緣故,即便是這般燥熱的天氣,也不會流汗黏膩。


    “師父,你怎麽看待人神戀?”


    “嗯?”望為蹙眉疑惑,“這是哪門子問題?”


    “權當是徒兒好奇。”


    “不讚成也不反對吧。”


    “怎麽說?”


    “四個字,與我何幹。”


    霍逢忍不住側頭看向她,卻被她的另一隻手捏住了下巴。


    “怎麽了?背著我有喜歡的凡人了?”


    “師父!”


    難得有這般感情誤會,那就莫怪他無理取鬧,討要些“賠償”了。


    霍逢轉頭便吻了上去,隻是這次的吻又急又重,暗藏著些許侵略之感,讓信口玩笑的望為措手不及。


    她感覺自己的後腦被人用手指緊緊扣住,身體亦緊貼著。


    腰帶上掛著途中買來的珠玉瓔珞、玉佩帶鉤,一時間“叮叮當當”相撞在一起,仿佛鈴鐸被鍾錐敲響,還有些許回音。


    此處空氣稀薄,時間久了,讓人略生眩暈恍惚之症。


    望為想分開換氣,可霍逢卻始終沒給她這個機會。


    厚吻中,是不顧禁忌的唇舌交纏,亦是二人的水木靈力在周身交鋒。


    她著實沒想到他竟敢這麽直接,望為心裏一發狠,反咬在他的唇上。


    霍逢的唇角頓時滲出鮮血,他卻更是得意,彎起了眉眼,繼續唇下的攻略。


    望為不甘示弱,扼住了他的喉嚨。霍逢感到窒息一頓,望為微微側身,為自己爭得片刻空餘。


    此間隻剩兩道深重的喘息。


    “你幹什麽這麽突然?”


    “有些玩笑不能亂開。”


    “哦。”望為想了想,才回憶起混亂之前發生了什麽,“但是,下次能不能提前說一聲。”


    “師父,那我可以親你嗎?”


    望為挑了挑眉,手指落在他唇角的傷口,輕輕一點,清涼的靈力灌注進入,咬傷當即就好了。


    霍逢抿了抿唇,還流露出了些略微遺憾的神情。此番望為先發製人,時刻掌握主動權,是她不忘之事。


    兩人在翻身都困難的狹窄通道中,再度糾葛與沉淪。


    天色逐漸暗下,房間更是黯然無光,霍逢抽空用靈力將附近的燭台都燃亮起來。


    二人距離極近,他看清了她眼底深埋的紅。


    這樣的紅,他曾經見過。


    是那股力量附身自己,而自己的神識沒有被吞噬殆盡時,他在識海的倒影中,看到了自己眼底的一抹絳紅,如殘陽似鮮血。


    霍逢有些恍惚,某種猜測已到了嘴邊,可思緒卻戛然而止了。


    趁著他走神,望為已經翻身坐在了他的身上。


    原來是二人腰間的配飾不知何時糾纏在一起了,她開始專心手動解起來。


    霍逢想起身,卻發現這空間並不方便。手上摸到一個硬物,他準備借勢起身。


    隨手一扯,人是起來了,手上多了個東西。


    是一個以骨雕製的帶鉤。


    接著,他手上的東西被望為抓住拿走了。


    霍逢有些發懵,這是什麽東西?


    “霍逢啊霍逢,你膽子不小。”望為站起身整理著自己的衣衫。


    霍逢才赫然看清。


    他方才不小心把望為的腰帶扯掉了。


    霍逢:“師父你要不罰我吧,你再咬我一下,我絕不反抗。”說著做出投降的姿態。


    望為對著一旁的銅鏡整理著儀容,腰間的骨帶鉤好在是個有點靈性的法器,不那麽容易壞掉,是她從柳殷身上薅過來的。


    “我可不是小氣之人,不跟你計較。”


    霍逢笑著走過來,幫著望為一起整理。


    望為轉過身,繼續了先前的話題:“人神之戀,雖有禁忌,但我百無禁忌。在這樣的感情中,時間會是最殘忍的利器,短短數十載,還沒做什麽,便成了陰陽兩隔。我覺著啊,沒意思。”


    “沒意思?”


    “我不是一個會再續前緣之人,不像很多神喜歡追求什麽三生三世,待到自己的愛人轉世後,還去地界苦苦等待……幾十載隻當是一場曆練,時間不算長,未必感悟到什麽有用的東西,你甚至都無法專注修煉。一旦要閉個關,在你出關之後,你的愛人可能已經死了。”


    “噗嗤——”


    霍逢沒忍住笑出了聲。


    “……全都浪費在感情之事上,還要遷就凡人活著,我這是何必呢?”望為歪頭思考,“可能有的神就喜歡這套吧,所以說關我何事。”


    試探出望為的態度,霍逢稍稍放下心來。


    不知道莊泊硯為何要打聽望為的事情,總之,他作為凡人就已經輸了。


    突然,望為把手伸向他的衣襟,翻找起來。


    “師父,你在找什麽啊?”霍逢攤開手。


    “你是不是偷喝酒了,而且還帶回來了?”


    “哦哦哦,是的,我才想起來!”霍逢從懷中掏出個精致的琉璃瓶,裏麵是他在店內打包的酒。


    “師父要喝點嗎?”


    望為接過酒,又鑽回了原位,抱膝而坐,靠在衣櫃那一側,霍逢也擠進來。二人斜著麵對麵,她屈起的雙腿倚在同樣姿勢的霍逢腿旁,很是自然。


    她先是嗅了嗅瓶中酒香,滿意點頭:“好酒啊,是該喝一壺了,瞧我現在多狼狽啊。”


    隨後,望為捏住細長的瓶頸迅速喝了好幾口,酒精在體內迅速發揮起作用。比起初次飲酒,她顯然進步了很多。


    身上纏繞著醇厚的酒香,彌漫在逼仄的空間,令人恍惚,又讓人沉醉。


    霍逢身上的酒香本來已經散去大部分,卻在此刻又被覆蓋一層。他看見望為喝得太猛,便把瓶子奪過來。


    “哎!”望為一把沒抓過,瓶頸從指縫溜走了。


    霍逢將剩下的酒飲盡,並且將瓶子倒扣了過來。


    一滴沒剩了。


    望為眼神略顯疑惑:“那酒不是你給我帶的嗎?”


    “是啊。”


    “那你怎麽全喝了?”


    霍逢:“……師父還是少喝些,會醉的。”


    望為噗嗤一聲笑出來:“給我遞酒,又搶我的酒,也不知你想作甚?”


    “自然隻做利好師父之事。”霍逢從容對答。


    望為手指彈了彈,隻見那琉璃瓶中的酒又滿上了。


    在霍逢略有訝異的神色中,望為奪過瓶子又喝了起來。


    二人不知喝了多久,霍逢站起身,從那狹窄的空隙中走出。窗外已然遁入黑夜,他向望為伸出手。


    她笑著將手放在他的手心,整個人被霍逢帶了起來。望為赤著足,腳下還沒站穩,就被他攬入懷中。


    “其實,青雨城是我的故鄉。”


    “哦?你作為凡人時候的家嗎?”


    霍逢點點頭,將下巴擱在她的肩上。


    “那明日……便去你家看看,說不定還真能找出什麽線索呢……”


    “好,明日就去。”


    霍逢輕撫著她的背後,還聽見她小聲呢喃著什麽。過了一會兒,就隻剩下平穩的呼吸聲了。


    霍逢將她放在榻上,替她蓋好了被子,自己則靠在榻邊,昏昏欲睡。


    在夢中,他又一次看見了在天水之戰時那個青紅交織的背影,是他前世合上眼看到這世間的最後一眼。


    霍逢夢到過無數次,從始至終都沒看清那人到底是誰。


    這一次,他掙紮著從混亂的戰場上爬起來,一步步走向那個身影,他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人的手臂。


    “起來了,今日不是還要出門嗎?”


    霍逢緩緩睜眼,眼前的望為,與夢中的神秘女子的臉竟然合為一體。


    他驚得一下坐起身,發現自己躺在榻的外側,望為正一臉疑惑地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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