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寶成三年的早春。


    此時天還未亮,天幕似是一方玄色錦緞懸著,幾點稀星宛如錦緞上飾著的珍珠,瑩瑩爍爍。


    穀府的夥房裏正燃著燭火,火光透過窗欞,在院子裏投下暗黃色的方格。


    夥房的女人們正風風火火地忙活著,腳不沾地。


    院子的一角,嶽疏桐半隱在夜色中,高高舉起劈柴刀,又重重落下。


    “哢”的一聲響,一根木柴一分為二。


    在她身旁,劈好的柴火堆疊如小山。


    “磨磨蹭蹭地,你還不快點,誤了早飯,我打死你!”管廚房的許嫂子走過來抱走了一小堆柴火,嘴裏還不忘罵罵咧咧。


    嶽疏桐心無波瀾,對許嫂子的謾罵充耳不聞,手上的動作依舊不緊不慢。


    說起來,嶽疏桐已經許久沒有做過這些了。從前在王府時,且不說輪不到她做這些粗活,單說那些朝夕相伴的姐姐嫂子們,也斷不會這般惡。


    想到這裏,嶽疏桐不禁一陣鼻酸。


    “哎呦!”


    一聲驚呼,打斷了嶽疏桐的傷懷。


    她朝聲音的來源看去,原來是和她一起入穀府的阿梅不慎滑了一跤,懷裏的木盆也翻倒,猩紅的大棗滾了一地。


    “笨手笨腳的,能指望你幹些什麽!”許嫂子衝上前,狠狠地在阿梅身上掐著。


    阿梅被掐的登時紅了眼睛,又一時無法起身,隻能狼狽地躲著許嫂子的大手。


    周圍的女人皆一副見怪不怪的麻木神情,依舊自顧自地忙著。


    嶽疏桐起身走過去,抬手擋住了許嫂子。


    “不怪阿梅,這裏滑的很。嫂子隻顧罰她,若是誤了早飯,豈不事大?”嶽疏桐毫不同許嫂子客氣。


    許嫂子聞言便有些偃旗息鼓了。當然,更多的是因為嶽疏桐手裏還緊握著劈柴刀。已經有些磨損的刀刃正泛著冷光。


    她咽了咽唾沫,眼中閃過一絲慌亂,隻扔下一句“趕緊去幹活!”便悻悻離開了。


    從嶽疏桐來到穀府的第一天起,夥房裏的女人就沒少欺辱她和阿梅,不僅派最苦最累的活,還總是非打即罵。對這些女人,她心裏已經積了很大的火氣。


    趁眾人不注意,嶽疏桐在阿梅方才滑到的地方灑了些水,之後便裝作無事的樣子去幹活了。


    一切如她所想,兩個從庫房抬了菜蔬過來的女人在剛才灑水的地方重重的摔倒在地,一個四仰八叉,一個癱坐不起,一時間慘叫不迭。


    幾個女人忙過來攙扶。摔倒的哭天喊地,扶著的手忙腳亂。好容易才把兩個人送下去休息。


    嶽疏桐不禁暗笑。


    她並不會在穀府久待,故也不用和這些女人留什麽情麵。若不是此前被傳已跌下懸崖慘死的齊王段昶突然成為了朝廷通緝的要犯,她絕無可能會踏足穀府來找尋段昶的蹤跡。


    幾天前,嶽疏桐與段泓,以及幾位師兄師姐下山遊玩之時,恰遇官府在城門口盤查過往行人,而城牆上所張貼的告示上,赫然是段昶那張清俊的臉。


    “陛下有旨,發現叛賊行蹤舉報者,賞黃金七十兩;助官府捉拿者,賞黃金百兩;殺此人者,賞黃金五百兩,良田百頃,拜爵封侯,蔭及子孫!知情不報者,處劓刑,助此人者,誅三族!”


    嶽疏桐至今都還記得,那日城門口把守的官兵就這麽對著百姓們吆喝。


    當時的她僵在原地,腦海中一片空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難道段昶沒有死?


    當初他騎馬逃出北城門,不久後便傳出他已身亡的消息。難道他當初靠假死逃了出來?


    既沒有死,那麽他在哪裏,他還好嗎?


    嶽疏桐一時間覺得周遭的喧雜盡數消散,四下寂寥無聲。她隻死死盯著通緝令上那分外熟悉的麵容,恍惚間,她好像看到段昶又站在了她的麵前,笑盈盈地叫她“疏桐姐姐”。


    往日種種,如石子落入了嶽疏桐那早已死水一般的心裏。漣漪泛過,她不禁悲從中來,眼眶一熱,滾下一滴淚。


    當今大周朝的皇帝是從前的大皇子段暄,他的舅舅,太師司徒熠亦手掌大權,三年了,這二位還是這般狠辣。麵對最小的弟弟以及名義上的外甥,仍舊是不留絲毫情麵情麵。


    為了不讓段暄和司徒熠得手,她便與段泓商議著,暗中尋找段昶。


    最終,他們都想到了從前的尚書令穀虛懷。


    這位穀大人還曾做過諸位皇子公主的老師,與段昶分外親近。段昶如今落難,從前與段泓段昶交好的臣子們也僅有穀虛懷安然無虞,段昶或許會想到找穀虛懷尋求庇護。


    嶽疏桐便來到穀府探查消息。


    如今的她,在世人眼中是已死之人,拋頭露麵不得。她便以人皮麵具遮掩真容。為不惹旁人起疑,還特地找了一個人牙子,把自己“賣”了進來,又編造了一個喚作“桃紅”的假名。


    可她入穀府已有幾日了,才堪堪摸清楚穀虛懷的住處,還沒能近穀虛懷的身。且當今的皇帝段暄也一定猜到段昶可能會投靠穀虛懷,定派出了人暗中查訪。偌大的穀府,上下人等幾百餘人,還不知道這其中混入了多少探子呢。嶽疏桐顧忌此處,也不敢輕舉妄動,唯恐節外生枝。


    此時夜色漸退,東方既白。夥房裏飄出陣陣飯香,眾人將烹製好的各色細粥、小菜、點心裝進雕飾精致的食盒裏,人手提一隻,在院子裏列隊站好。


    許嫂子查驗無誤後,帶著人去主人院中送早飯。


    嶽疏桐和阿梅跟在隊伍的最末尾。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來到穀虛懷的院外。


    早有婆子丫鬟等在門外,將早飯一道一道端進去,人多卻十分井然。


    “今早都做了些什麽?”隻見不遠處過來一年輕男子,說話間就已走至跟前。


    “回少爺,都是您愛吃的。”許嫂子一臉諂媚。


    少爺?這倒是頭一次見。嶽疏桐心下生疑,越過手中的托盤小心看過去,隻見這穀少爺麵容白淨,眼似點漆,唇若彎弓,十分俊朗。此時他正笑著,露出了兩個酒窩。


    猛然間,嶽疏桐覺得穀少爺很是眼熟。


    穀少爺“嗯”了一聲,抬頭時他的目光朝嶽疏桐這邊瞥了過來,嶽疏桐立刻垂下眼。卻還是感覺到穀少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頓了一下。


    送完早飯回來,隻見管家婆已經在院子裏等著了。


    “寧嫂子,今兒怎麽有空過來了?”許嫂子十分殷勤地向前。


    “三日後老爺要宴請舊友,你們快些預備著,都仔細些,別到時候出岔子。”


    “喲,今年怎麽提早了?”許嫂子麵露疑色。


    “交派給你的事你隻管去做,打聽這些做什麽。”管家婆麵露不悅。


    “是是是。”許嫂子不敢多言。


    管家婆走了,夥房裏的人立馬開始忙活起來,如臨大敵一般。嶽疏桐還沒反應過來,便被人猛推了一把,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愣著幹什麽?去庫房拿雞蛋來!”


    整整一天,嶽疏桐被指使得一刻不停,半點水米未進,直至日落西山,送了晚飯,才終於可以歇上一歇。


    雖然饑腸轆轆,她卻半點胃口都沒有。隻是默默地坐在青石板壘砌的台階上,揉著有些酸痛的雙臂。


    嶽疏桐竟覺得這廚房雜活比從前習練武藝還要難些。


    而那些女人們,早就不知道去哪裏玩樂了。


    “人都哪兒去了?”


    院門突然被推開,一個小丫頭正探頭探腦。


    “這兒呢。”嶽疏桐忙迎上去。


    小丫頭邁進院子滿臉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嶽疏桐一番。


    “許嫂子呢?”


    “我也不知。方才還看見嫂子拿了幾壺酒匆匆出去了,想是有什麽事吧。”看那個小丫頭盛氣淩人的架勢,嶽疏桐便知她是主人跟前伺候的,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借力打力的機會。


    小丫頭冷笑了一聲。


    “越發沒了規矩了。主人都還沒歇下,不說在夥房候著,自己倒去逍遙自在。”


    “有什麽事吩咐給我也是一樣的。”嶽疏桐趁機將事情攬了下來。


    “你是新來的吧,你能辦好嘛。”小丫頭並不放心,卻還是把東西塞進嶽疏桐懷裏,“這是些自家種的小蔥,還有自家磨的豆腐,少爺山珍海味吃慣了,想換換口味,趕緊做了,少爺看完兵書要用的。做好了送過去啊。”說罷,小丫頭頭也不回地走了。


    “阿梅,快別睡了,來燒火。”嶽疏桐拍醒了靠在石磨上打盹的阿梅。


    “怎麽了?又要我幹什麽活?”阿梅睡眼惺忪。


    “你過來給我打下手。”


    “可是,桃紅,她們不讓我們做飯。”阿梅眼看著嶽疏桐大步流星地進了夥房,憂心忡忡地道。


    “快進來吧,她們喝酒喝得正高興呢,我們別叨擾她們。別怕,一切有我。”


    阿梅這才敢進去。


    嶽疏桐洗蔥,切蔥,切豆腐,將豆腐焯水撈出,撒上調料,撒上蔥一拌,幹淨利落,一氣嗬成。


    “好了,我去送,你在這裏看著。”嶽疏桐將小菜裝進食盒。


    “要是她們突然回來了,問起來怎麽辦?”


    “你照實說就好。”嶽疏桐頭也不回,步履十分輕快。


    此時夜色已濃,月朗星稀,北風乍起。


    來到穀少爺院外,隻見院門緊閉。嶽疏桐上前輕輕扣了扣門環,隻聽得裏麵有人問“是誰”,嶽疏桐答了,一會兒門便打開了。


    是方才那個小丫頭。


    小丫頭側過身讓嶽疏桐進去。


    “你在這等著先別走,一會兒直接把東西拿回去”一個穿戴體麵的大丫鬟走過來,接過了食盒,扔下這麽一句話就進了屋。


    嶽疏桐站在原地,抬眼看了看正屋的窗戶。窗戶前有一棵海棠樹,剛剛抽出了嫩芽,透過樹枝的縫隙看過去,似乎有影子映在窗紙上,影影倬倬,並不真切。不一會兒,那身影一閃而過,不見了。


    又過了一會兒,那位大丫鬟撩起了門簾。


    “你進來吧,少爺有賞。”


    嶽疏桐聞言,抬腳進了屋子。


    穀少爺的屋子雖收拾得十分的簡單,不見筆墨紙硯,卻隨處可見各色書卷,牆上還懸著一柄寶劍。屋中作為裝點的擺件雖不多,卻也看得出價值不菲。


    此時穀少爺正坐在小幾旁,麵前攤開著一本書。


    嶽疏桐行了一禮。


    “見過少爺。”


    “菜做的不錯,竟比往日裏夥房裏的人做的還好。我從前沒見過你,你是剛來的?”穀少爺笑得很和善,眼神卻有些銳利,不斷地打量著嶽疏桐。


    “是,我剛來。”


    “知棋,你去把今天舅舅讓人送來的點心,裝些給她。”穀少爺對一旁的丫鬟道。


    那丫鬟轉身離開,很快回來,把手中的一個錦盒並食盒交給嶽疏桐。


    嶽疏桐領了賞,謝了穀少爺的恩典,正要離開時,又被穀少爺叫住。


    “你叫什麽?”


    “桃紅。”嶽疏桐愣了一下,隨即答道。


    穀少爺點了點頭,仍舊笑著。嶽疏桐便退了出去。


    回到夥房,果然看到許嫂子正站在正屋門前的台階上,麵有慍色,旁邊是一臉惶恐的阿梅。


    “你給少爺做菜了?”


    “是。”嶽疏桐笑得有些挑釁,“方才少爺身邊的小丫鬟拿了些小蔥和豆腐來找嫂子,讓做了送過去。我說嫂子更衣去了,就……”


    還沒等嶽疏桐說完,許嫂子抄起門邊的一根粗木棒,朝著嶽疏桐狠狠打了過去。


    嶽疏桐眼疾手快,穩穩接住了木棒。


    許嫂子一驚,隨即就要把棍子從嶽疏桐手裏奪過來。


    嶽疏桐把棍子牢牢抓在手中,許家的努力了良久,仍是徒勞。


    “嫂子還是稍安勿躁的好。”嶽疏桐冷冷地看著麵前火冒三丈的女人。


    “你壞了規矩!”許家的怒目圓睜,大聲吼道。


    “既然是我壞了夫人的規矩,那我這就去夫人麵前請罪,好好地把事情的原委說清楚,稟明了到底是為著什麽,才輪到我給少爺做飯。若夫人降罪於我,我挨打受罰倒沒什麽,隻是嫂子在這宅子裏做了大半輩子,到時這臉麵就要丟盡了。更何況,這到底是夫人定下的規矩,還是嫂子假借著夫人的名給我們的下馬威,嫂子你自己心裏清楚。”


    聽了嶽疏桐一席話,許嫂子半張著嘴,十分錯愕。說不出話來。


    嶽疏桐不再理會她,徑直進了正屋,將食盒放在灶台上。


    “少爺賞了我點心,可惜如今天色已晚,恐嫂子吃了積食,誤了明日的要緊事,這個罪就讓我和阿梅來受吧。”和許家的擦肩而過的時候,嶽疏桐舉了舉手中的錦盒,隨後直接拉著阿梅進了西屋,“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桃紅,嚇死我了,你剛走許嫂子就回來拿吃的了。那時我正在收拾,她看著正屋門開著就進來了,我隻好都告訴她了。你不知道,她當時臉色嚇人得很。”阿梅心有餘悸,“而且,你如今得罪了她,以後可怎麽是好呢?”阿梅大口吃著點心,含糊不清地道。


    “不怕,過不了幾日,會有人替我們料理她的。”


    “是誰?”阿梅很是好奇。


    嶽疏桐隻是笑而不語。她方才透了一點風聲給那個小丫頭,那個小丫頭一定很快就會把夥房眾人偷懶玩樂的事捅出去。雖然方才許嫂子確實沒有拿庫房的酒,可是這種高門顯貴人家,夥房裏的一些賬目確實說不清。故穀夫人隻要略查一查,便能查出不少虧空來。


    如此一來,這位許嫂子不被掃地出門,也定然會被卸了差事,隻能做些苦力活了。


    “但是你剛剛,真的好生厲害,把許嫂子都嚇住了。”阿梅眼中亮亮的,盡是崇拜。


    “這種人,色厲內荏,你若軟,她便變本加厲;你若硬,她才會怕你。”嶽疏桐也捏起了一塊點心,輕輕咬了一口。


    鬆軟香甜,入口即化,米香瞬間溢滿口中。


    嶽疏桐一嚐便知這是祁安城裏萬珍閣的珍珠米糕。熟悉的味道讓她一時間有些恍惚。她已經許久沒有吃到這個點心了。


    她突然覺得很累,很疲倦。不是因為勞碌自四肢而來的累,而是從心裏最深處湧上來的疲乏,如潮水一般帶走了所有氣力。


    她早就應該是行屍走肉了,可偏偏靠著仇恨的滋養,苟活到如今。


    三年前,就在一夜之間,那位在眾人口中宅心仁厚,能擔大任的稷王段泓變成了弑父殺君,虛偽歹毒,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亂臣賊子,被人喊打喊殺。而她呢,身為段泓的身邊人,自然是亂賊的同黨,是心如蛇蠍,引誘主上走入歧途的禍水。


    普天下的人都這麽覺得,他們該殺。像她這樣的禍害必須立刻鏟除,像稷王段泓這樣的佞臣逆子人人得而誅之。他們是該死的,甚至於,段泓當時也已經心灰意冷,打算一了百了。


    可是他們偏偏沒死,有人用自己的命換了他們的命。


    “疏桐,你要活下去,別忘了貴妃娘娘是怎麽死的,別忘了我們是怎麽死的,家是怎麽沒的。”木蘭隔著窗欞,緊緊握著嶽疏桐的手,聲淚俱下地叮囑。而在她的周圍,是熊熊燃燒的大火。


    嶽疏桐哭得說不出話,隻是用力地點頭。她記下了,她不敢忘。淚水溢滿了她的雙眼,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她連木蘭的最後一眼都沒能看得真切。


    就這樣,她與段泓撿了一條命,從至親與故友的屍山血海中爬了出來。


    而那場大火,已將她所有的希冀與期盼,連同從前的自己焚燒殆盡。


    這世上有無數的東西都會隨著歲月流逝而被衝淡,卻唯獨仇恨曆久彌新。


    從前的一切仍會出現在嶽疏桐的夢裏,宛如心中一根無法挑出的刺,越來越深,越來越痛,越來越恨。每每想起,都讓人脊背發涼。


    外麵風聲大了些,吹著窗紙嘩嘩作響,幾絲冷風從窗戶的縫隙中滲進了屋裏,燭火微顫,嶽疏桐不禁打了個寒顫。


    春寒不比臘前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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