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回,我一個計劃將整個二房都拖了進去,我刻意趁著二奶奶去上香的時候表現對爺爺的不滿,而後又把錄音器塞進無辜的表哥身上,至此,我終於將二叔所有的心裏話都套了出來。


    我終於知曉了一切,可我卻開心不起來,我望著岸邊無奈看著我的二叔,我都不知道該怎樣麵對他,我好希望這艘船永遠都不會靠岸。


    讓我困死在這裏倒是輕鬆了。


    二叔或許也不大知道該怎樣跟我說,所以,他微微歎了口氣,顫抖的手將我的手機遞給了表哥,隨後便轉身離去,我看著他滄桑的背影,心懷愧疚,但也無濟於事。


    表哥大概也不願見我了,他躊躇著、最終把手機放在了他方才坐著的地方,似有似無的與我擺擺手道別,隨後便再不回頭的離開。


    我又不知道是該難過還是釋懷了。


    走了,都走了。


    我不知道我究竟做錯了什麽,但我實實在在的失去了一切,或許,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就像二奶奶說的那樣,以我的性子,我不應該生在傅家,我不適合,無論再怎樣狡辯也不行,我應該……在三歲的時候因流感而死,七歲的時候因肺炎而死,或者是九歲時候的破傷風,也可以是十三歲時被淹死,總之不該苟活,給所有人惹麻煩。


    可我為什麽沒有死去呢?不對,我已經死過一回了,那我為什麽又重生了呢?


    我始終搞不懂。


    我上岸去,將手機收回口袋裏,梁森上前將從湖裏撈出來的手鏈遞還給我,我瞧著它,一時不知我做的是對是錯。


    如果我不在了,是不是他們原本不必如此費心,可以過的簡單快活。


    “小姐,雲謹少爺那邊遞了消息,說想見您一麵,您要過去嗎?”梁森瞥了眼手機忽而又說。


    我更無助了,我明白,如果不是走到了盡頭,雲謹是不會肯見我的,我明白我馬上也要失去他了,可這最後一麵,我又是不得不見的。


    “他在哪兒?”我問。


    “他說,老地方。”梁森答。


    老地方,自然就是他日日彈琴給我聽的地方。


    未見其人,先聞琴聲,餘音繞梁,不絕於耳。


    每次來到聲華庭這裏,都仿佛置身仙境一樣,可今日恐怕是我最後一次來這裏了。


    我遠遠地望見雲謹麵色慘白、形如枯槁,卻還要倔強地坐於庭中,他這樣執拗的人,我活了這許些年也還是第一次見。


    他彈奏的曲子名喚《華胥引》,是我們認識這十多天以來,我最常聽到的,可這也是我最痛恨的一首,它將我所有的悲哀凝結,於一瞬間釋放。


    “雲謹,你的琴聲為什麽總是那麽哀傷。”我上前去,明知故問道。


    雲謹沒有抬頭,亦沒有回答,他第一次對我如此冷漠,在末路之前,他的眼神空洞,終於在這最後一刻由內心爆發出積聚多年的酸楚,如同在這深宅大院裏被困了許久的金絲雀好不容易要重見光明,卻又被告知它早已虧空,命不久矣。


    再樂觀的人麵對死亡也會感到恐懼,誰都不例外。


    死亡是公平的,無論是誰,最終都會走向死亡,可死亡又是不公的,偏偏要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


    雲謹生生等著他那一曲彈完了,才肯望我一眼,他見我時,還是笑了出來,隻是這笑伴隨著熱淚。


    輕笑過後,他又望向那把琴,白皙的手指撫於琴上,忽而一使力,手背上青筋浮現,雜亂無章的琴音曇花一現,緊隨其後的便是琴弦的崩裂之聲,鮮血從指縫中流出,顆顆滾燙,滴落在地,仿佛要將這老宅燒成灰燼,除他之外,所有靈魂都可以衝破牢籠,振翅高飛,再無束縛。


    雲謹笑了,笑的直不起腰,笑這慘無人道的老宅終有一天遭了報應,哪怕我的報複微乎其微,他也興奮,狂喜,極致的發瘋!他這樣的人,為了守護身邊的人,偽裝的這樣刻意、乖巧順從,所有人都相信了,隻有我不肯信。


    雲謹是人,不是神仙,沒有人能在這樣的生活環境下獨善其身,他也不行,可我看得破他,卻還是救不了他,我連我自己都救不了。


    而雲謹,在看清了自己的結局之後,他便要用他的血在我身上刻一個烙印,讓我永永遠遠都無法忘懷,他笑著笑著就哭了。


    他今生,大概也是第一次將自己的情緒瘋狂的釋放。


    沒哭過的哭了,沒笑過的笑了。


    我不知該怎樣才能安慰他,即使我也麵對過死亡,可死亡與我而言不過是再平凡不過的詞語,我不曾懼怕,因為這世間也沒什麽是值得我留戀的,所以我始終無法與雲謹感同身受。


    他跟我不一樣,他再孤苦,他還有妹妹,老宅裏像他這樣的孩子他年紀最長,他還有那麽多需要他保護的人,而我,我不知道我現在還能為誰而活著。


    我失去了寫哥,高辛辭拋下我不知道去了哪裏,澄澄與我之間又有一道永遠無法跨過的鴻溝,如今我好不容易又找到一個說得上話的人,他也很快要走了。


    我想來想去沒有頭緒,好在雲謹給我指了一條明路。


    他起身,將我擁入懷中。


    從前手指都不肯與我相觸一瞬的少年,如今與我緊緊相擁,是死亡來襲,不管不顧了。


    我耳畔是雲謹沉重的心跳,腰間是雲謹掌心的溫度,已經如此了,他還是在無止境的向我靠近,向我索取……


    我額前一時濕潤,緊接著是鼻子,很快又要到嘴唇……


    我匆忙躲開了。


    “雲謹,別這樣……”


    我從未如現在一般難堪過,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我逃避他的眼神,卻又忍不住地想要幫他,哪怕隻是作為不自知的飛蛾,義無反顧的撲了火去,為他爭取微渺的自由也好。


    我低著頭,僵硬地靠在身後的石柱上,有些不知所措。


    雲謹無助地看了我許久,最終所有的怨念都化做了帶著顫音的一聲長歎。


    “對不起……”雲謹有氣無力地說:“我是不服氣,我利用了你,這麽多年來我一直心存恨意,恨這裏所有的一切,甚至恨三爺,他把我留在傅家,初時是希望我能衣食無憂,過的簡單快活,前者確實是做到了,可後者……三爺是把我推進了魔窟,這裏每一個人,每一個像我這樣的人,都不得安生,我們寄人籬下,誰能把我們當人看?二太太、三太太手下的幾個管事欺人太甚,三天兩頭對我們非打即罵,我們想過離開,可他們又怎會輕易的放我們走,惜時,等我死了,還請你來我的葬禮上來看看,保管,會比旁人家裏辦喜事還要熱鬧……”


    雲謹頓了頓,又笑了,滿是自嘲的意味,可很快他又變了臉色,由心底的恨意迸發。


    “我恨他們,我要報複,可我又明白,我這副身體撐不了多久了,幸而你出現了。”雲謹貪婪的望向我,癡癡地念道:“從兩位太太的反應和餘婷與柳宗蘭的舉動上看,我大概猜得出老爺子對你的態度,也知道了,我們是一路人,隻有你,能幫我報仇,隻有你,能救我們。惜時,餘婷的死,不止是兩位太太的威逼利誘,這其中也有我一份,不止她,還有現在的桃枝,許汀,如果他們死了,也會有我一份功勞,就算不死,也少不了一個瘋的下場,生不如死,我也心滿意足了。”


    雲謹幾乎是咬著牙,一字一句的將這些話清晰的吐出,說罷後又是長舒了一口氣,死而無憾了。


    “我拚盡全力讓三爺再次看到我,然後,把我送到你的身邊,因為有了你的助力,我得以施展,我也算是圓滿了。”他再次用從前那樣柔和的目光看我,可我卻覺得,他再也回不去了。


    “拿你的命,換他們的命,不值得。”我字字句句如同泣血,錐心刺骨。


    “我本來就是將死之人,拖他們一起下地獄,我不虧。”雲謹倒有些驕傲了,像是撿了什麽天大的便宜,“隻不過,我還是對不起三爺了,他當初教我學心理學,是希望我能救我自己,能也救更多的人,現在我卻拿它來害人了。”雲謹淡淡的說。


    我看著他的樣子,嗓子裏一陣發堵,我迫切的想要尋求出路,我好像隻有一個辦法。


    我上前去,牽住雲謹的手。


    “我帶你走!”我抹了把眼淚,牽著他,向老宅之外奔去。


    雲謹沒有抗拒,緊跟著我,眼裏又浮現起星辰大海,像極了我們初見。


    華胥引又浮現在我耳畔,無論如何都甩不掉,我仿佛已經看到了時間的盡頭、我們的結局,我總有一種預感,我們走不了了,我最終是不能帶著雲謹逃離這裏了,他會永遠留在這兒,永世不得超生。


    不要,千萬不要……


    我一路跑,一路哭,眼淚滲透了老宅的每一個角落。


    雲謹一直遷就著我,即使他的身體已經很難承受得住,即使他的口中已滿是血腥,可他永遠記得當初、我對他的承諾,他對我的向往。


    “我想讓你帶我走。”


    “我帶你走。”


    可最終,這些話沒有應驗,應驗的是雲謹希冀消亡的那一句:“我隻要心跟著你走了就好了。”


    心走了,身沒有走。


    不能,絕對不能……


    我們真的很快就到了,很快,我都已經看到老宅的大門了,隻要跨出去,我就能帶他永遠離開這裏,再也不要回來了,可為什麽,雲謹奔跑的速度越來越慢,再後來,他一步也邁不動了……


    不行啊……


    我們馬上就要成功了,他不能倒在成功之前……


    向陽花一定要死在黎明之前嗎?


    老天爺就真要將所有的厄運全都壓在苦命人身上嗎?


    雲謹最終倒在了距離老宅大門不足百米的庭院裏,他口中不斷湧出黑血,渾身顫抖,隻有眼睛不動,再沒有離開過我。


    他不再向往光明,隻向往著我,或許在他眼裏,我就是光,可我不是啊……


    我摟著他,除了哭,再沒有別的辦法了。


    或許從一開始我就不該來老宅,是我毀了他。


    他不怨我,反而抬起手來,為我擦眼淚,可他滿手是血,我臉上的眼淚是幹淨了,卻又留下了滾燙的鮮血。


    他無比自責,把手在潔白的衣服上反複擦拭,我怎麽能忍心啊。


    “你……你別再浪費力氣了,你等著,我找人來,我能救你的……”我淚流滿麵,就要去喊人來,可雲謹又牽住了我的手,他的手是那麽冰涼。


    他搖了搖頭。


    “惜時,我知道我出不去了,別為我難過,我殺了人,這就是我的報應。”雲謹加重了最後兩個字,可話音裏卻沒有半分悔恨,隻有快活,他又笑了,安慰我,也安慰他自己:“死亡不是最壞的結果,我死了,以後也就不用再對誰虛與委蛇,曲意奉承,我不再是他們口中的、後院排房裏一無是處的病秧子,我隻是傅雲謹,我隻是我自己……”


    “我能帶你走的……”我依舊執著,可也隻能是嘴上說說了。


    我沒有力氣了,根本站不起來,隻能眼睜睜的看著雲謹在我眼前走向地獄,他的呼吸越來越微弱。


    看來我終究不是那個能救他的人,就像他此刻低語的一樣:黃粱一場終是夢,愛而不得已成空。


    “要是,能早一點遇到你就好了……”他耗盡了最後的力氣對我說。


    “別留我一個人……別留我一個人……”我不斷地乞求著。


    可天命,我還是沒能改寫的。


    雲謹也隻是這偌大的宅院裏孤苦亡魂中的其中一個,就算我強行帶他離開,帶他出了這扇門,那又能怎麽樣呢?雲謹已經沒有回頭路了,而且在他之後,還有成百上千個孤魂在等待解救,於囚籠中悲鳴,永不見天日,我帶的走雲謹,帶不走旁人,帶的走他的肉身,帶不走他的靈魂。


    雲謹落盡最後一滴眼淚,緩緩閉上了眼睛,牽著我的手順著白玫瑰刺繡的長衫滑落,血滴沾染,凝結成一片刺眼的紅。


    他走了,頓時雲止風息,繁花落盡。


    我終究還是沒能帶他離開,留他一個人,生生困死在這吃人的魔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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