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回,我來到醫院看鄭琳佯,可向陽他們離開以後,我瞧著眼前這十分可憐可悲又可恨的生母、卻隻剩下相顧無言。


    我隻是安安靜靜的削完蘋果放在一旁的碟子裏給她遞去,吃不吃,領不領情,這都是她的事,而我做這些也不過是為了自己問心無愧和外頭的名聲傳出去好聽罷了。


    默讀在門口觀望了一會兒,察覺到我的尷尬,他主動近前來倒了杯溫水給鄭琳佯又扶我坐下,不曉得又從哪兒捧出一束花,拾掇了一番插在了花瓶裏。


    我抬眼瞧了瞧,是顏色各異的康乃馨,姹紫嫣紅的、倒是給這蒼白的醫院多添了點人氣兒,我為默讀這份心意感動,但他一年都無法忘卻的感情也是堆積在我身上的壓力,要知道,康乃馨的花語是母親的愛,這可不像是專門來看默念、順道來接的我。


    鄭琳佯見我一直低著頭不開口,萬般無奈下也隻能挑別的話頭好歹引起我的注意,她總算拿出點好臉色來麵對林家的人,對著默讀輕輕點了點頭:“孩子,有心了,你就是默讀吧,果然是一表人才的,像你母親。”


    “謝謝阿姨誇獎,我這也是應該的,其實來臨江的時候就應該先看望您,但聽時時說您一直病著,晚輩也就不好叨擾,我母親也一直掛念您呢。”默讀依舊是事事妥帖的說。


    我聽著這話更加刺耳,說謊話不紅臉一直是我們家的傳家秘術,如今看來,默讀跟我們接觸久了也學了個十成十,鄭琳佯平時如何看待林家人不用我多說,林阿姨掛念鄭琳佯這就更離譜了,這從前的姐妹倆自打有我隔著,什麽時候不跟要命的仇人似的,鄭琳佯隻要想起來林家就是一句不重複的髒話輸出,而林阿姨表達恨的方式不同,她是從來都閉口不提,上一世鄭琳佯快死的時候她也沒來瞥一眼的。


    按照我這兩位母親的心思,就是生母嫌養母照料我不周,養母兩個兒子還都上趕著要搬走我這盆花,養母嫌生母十三年不見我還那麽指手畫腳的,還怨懟生母憑什麽將我說要走就要走,好歹她養了我十三年,要走就算了,後半生結個姻親繼續留在林家又怎麽了。


    到底也就那麽回事兒,如今重來一遍,我就更不在乎了,反正我曉得未來就算我這兩位母親再在背後互相看不慣,不管為了什麽,總不至於打起來。


    正想著,默讀忽然拉了拉我的手,我才回過神兒來,倆人聊了半晌、不知道裝模作樣到了什麽程度,這會兒鄭琳佯都感動到涕淚橫流了,口中模糊不清的說著什麽,好半天我才稍稍明白,他們倆是聊到默念的病情上了,鄭琳佯看不慣林家其他人,對寫哥倒是獨一份兒的憐惜,知道默念跟寫哥得的是同一種病症、不由得便落淚,寫哥死時的慘狀她是親眼看見了的。


    許久之後鄭琳佯才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說話也漸漸清晰:“默讀,你們家也可憐,你最辛苦,因為你是你母親所有孩子裏唯一一個健健康康的了,老天爺庇佑你,也是給你們全家一個生存的出口,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的,你母親替我照顧女兒這麽多年,阿姨也沒什麽可表示的,這個項鏈,是當初和你母親一起參演話劇比賽時候的獎品,你母親的那個隨著你哥哥一起去了,阿姨這個就傳給你。”鄭琳佯說著,從手邊的櫃子裏拿出一個盒子,打開裏麵放著一條矩形切割的碩大的藍寶石項鏈。


    我苦笑笑,認出這是鄭琳佯揮霍無度後唯一一件留下來的寶貝了,也不曉得她明明說是對老傅沒有感情了,卻還要視若珍寶似的一直留著,我記得她給我講過這個故事,是在將近三十年前的時候,她和老傅還沒有相戀,但老傅在一次晚宴過後就緊緊盯上了她,從此展開猛烈的攻勢,當他得知鄭琳佯要跟林阿姨一起演繹一場話劇的時候更是豪擲百萬硬生生把話劇原先的投資方砸成了小弟,給他一邊兒扇扇子一邊兒端茶倒水的,可讓老傅裝了個好,而最終勝利的果實也如同所料,很輕鬆的就落到了鄭琳佯和林阿姨的頭上,老傅依舊忙不迭的砸錢討好,原本的獎品也由一個普通的獎杯換成眼前這個碩大的藍寶石項鏈。


    隻不過林阿姨的項鏈雖不至於是假貨,老傅也沒打算花什麽心思,隻用了普通的藍寶石,當時售價幾千,傳到寫哥那裏也不過漲到五六萬,林阿姨自然是覺得那物件跟寫哥一起下葬也沒什麽,但鄭琳佯的這個不同,聽說是老傅費了好大心思從一個落魄皇室那兒搞來的冠冕上的藍寶石,在八十年代的時候就拍賣到了九十萬的高價,到如今怎麽也是上千萬的家夥了。


    鄭琳佯一麵做著大方樣子,一麵又悄悄用餘光看我臉色,似乎祈禱著她的豪擲千金可以讓我有一絲情緒的轉化。


    默讀不曉得有沒有聽過這個故事,但他隻是麵色如常的坦然拒絕,擺了擺手:“阿姨,我不能接受這麽貴重的東西,而且您說了,我母親的那個傳給了我哥哥,那您的榮譽不也該給時時嘛,我不能要。”


    看透了鄭琳佯把式的我隻是冷笑笑,隨手就把她手上的盒子拿了來塞到默讀懷裏,表現的十分平淡道:“鄭夫人給你就拿著吧,反正她得到這樣東西,當初本來也是沾了媽媽的光,她哪會演什麽話劇啊。”


    說罷,鄭琳佯的神色果然沉了下去,尤其聽到我那一聲“媽媽”是當著她這個生母的麵稱呼養母的更是瞬間紅了眼眶,我倒也不是那麽心狠手辣的,當然,最重要的也是不想激化她和林家的矛盾,於是想了想又補了句。


    “誰家長輩不送見麵禮的,媽媽先前同我剛重逢的時候可是給我塞了個大金鐲子呢,就當我們互換了。”


    默讀這才淺笑笑,恭恭敬敬的起身給鄭琳佯躬了躬身:“那晚輩就多謝鄭阿姨的疼愛了。”


    “比起你母親這些年來對我家時時的照顧,這也不算什麽了,說起來還抱歉呢,當年你母親工作忙,我也幫著帶過你和你哥哥幾天,那時候第一次帶孩子也粗心,不小心把炭火的煙灰磕到了你哥哥後腰上一點,可把孩子疼的哭了許久,給你母親心疼壞了,到後來說成什麽也要隨時把孩子帶在身邊,再也不肯信我了,現在小寫那孩子不在了,我若能從你身上彌補一點對他的歉疚,那我也鬆快了。”鄭琳佯說著,深深地歎了口氣。


    而我回想一番,寫哥腰上確實有那個傷口,小時候不懂事,去他房間總是不敲門,老能撞見他換衣服,寫哥是想製止也拿我無可奈何,說也說不住,打又舍不得,後來就學會了鎖門,但寫哥能給我關上一扇門,老天爺也自會給我打開一扇窗,我踩著凳子輕輕鬆鬆的就爬進去了。


    久而久之,寫哥索性也就不管了,而我也在有記憶後開始思索寫哥腰上的傷口是哪來的,我問過他,可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如今我才曉得了,原來是鄭琳佯幹的好事!


    “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鄭阿姨不必掛念,想我母親也一定不是因為這件事就不信任您了,隻不過是怕缺失了對我和哥哥的母愛罷了,您在那件事之後不也深刻的信任我母親嘛,否則也不會把時時送給我母親撫養,隻是可惜了,我從小和默念被送去了國外由繼父撫養長大,每次想來都很羨慕哥哥,如果我也可以被留在臨江的話,我都不敢想和時時一起長大會是多幸運的事。”默讀說著,忽然伸手捏了捏我手心。


    “默讀……”我歎了口氣把手抽回去,回頭看鄭琳佯瞧著我們的臉色不由得多了點驚異,趕忙說了一句:“默讀沒有見過哥哥確實是最可惜的事情,哥哥真的是一個很好的人,能和他一起長大,也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了。”


    大概是這麽久被我拒絕的慣了,默讀臉色沒有半分變化,甚至“調戲”了我之後微笑更加明媚了。


    我有點無語,也不明白他現在對我的情分到底是怎樣的,是堅定的覺得他所謂的“飛蛾撲火”是值得的?還是單純的破罐子破摔。


    我十分苦惱,我不是沒有愛過他,沒有愛過他真誠的一切,但過去的事情就是過去了,我也清晰的知道如果我們偏要執著的走下去最後一定沒有好結果,我抗拒他對我的感情,一方麵是我已婚嫁不想耽誤他,另一方麵也是想保護他罷了,可默讀永遠都視這些為無物。


    於是在鄭琳佯和默讀的兩邊施壓下,我逐漸受不住這裏的氣氛,遂歎了口氣起身對鄭琳佯說:“得了,你好好養病吧,我最近忙,隻怕見不了你幾次,但我會派更多的人照顧你,你有什麽要求就跟他們說,我還有點事先走了。”


    “誒,時時……”默讀愣了愣,但很快還是追了上來。


    “你不是說默念也在醫院嘛,她平時最粘你,你一分鍾不在她都能哭的昏天黑地的,小姑娘家身體本來就不好,別讓人家傷心難過了,我自己打個車回家就行。”我回過頭飛速的對默讀說罷,轉身又要離開。


    可正當我以為這一切都要結束的時候,鄭琳佯忽然又高聲叫住了我:“時時!你好不容易來一趟,怎麽說不了兩句又要走……”而後便是深深的啜泣聲,一下一下好像都敲在人心上似的痛楚,我回過頭望一眼,隻見慘白的床單被她揉皺,上頭一點一點開出灰色的花。


    我站定了,長長的歎一口氣,我並沒有因為她的哭鬧就坐回原處去硬生生的逼自己做樣子,隻是靜悄悄的等她哭完,直到哭聲漸漸落幕的時候,我才冷漠開口:“別演了,我都替你累。”


    鄭琳佯猛地一怔,抬首又委屈又不可置信的看著我:“時時,你說什麽呢?”


    “我說,別演了。”我平靜的重述,頓了頓後續上理由:“現在裝的一副好樣子,是覺得這樣我就可以遺忘你撫養我的那三年成日酗酒虐打我的事情嗎?我又不是猴子,哪有你這麽耍的。我渾身上下八十二道口子兩個窟窿哪個不是拜你所賜或是為你的殘暴買單自絕性命?要不是我命硬,我隻怕我今天都不能站在這裏供你當做扮演慈母的木偶、玩樂的工具,替你賺錢過好日子的機器人。你說我可不可悲?就這樣了,我還要過來裝模作樣,為了自己的好名聲、為了我傅家的好名聲過來對你好聲好氣為你忙東忙西,你說,我好歹也是你身上掉下來的肉吧,臨了了你怎麽就不能給我點善意呢?別玩我了。”我十分疲憊道。


    而鄭琳佯更加絕望,忍著疼痛迫不及待的就要衝過來給我解釋,注意到我退了一步,知道我還嫌棄她不肯原諒她,她還體貼周到的坐在原地開口:“時時,對不起……對不起媽媽以前那麽對你,可是媽媽是生病了,我的躁狂症讓我控製不住的就會傷人!我不求你能原諒我,但求你在最後這一點時間能再多看我兩眼……不會占用你多少時間的,我、我馬上就要死去了,以後都不會再礙你的眼,就這麽幾個月了,你就、就多陪我一小會兒……好不好?我一定會盡到我最大的努力補償你……”鄭琳佯十分痛苦的哭泣道,她緩緩伸出手卻又在即將觸碰我時顫抖的收回,似乎我是樣絕世的珍寶,生怕觸碰一下,我就會被她打碎。


    多感人的場麵?隻怕是個石頭見了都該掉兩滴眼淚了,我也一樣,可我的眼淚始終是流給我自己、因為給她這樣喪心病狂的母親、害人至深的存在,簡直太不值得了。


    我抽泣了兩下,再次歎息時聲音都是顫抖的,但我明白,也就是最後一回了,即將見證自己馬上要脫離這種生母的掌控,我認為是可以用上“重獲新生”這個詞語的,所以我不吝嗇我的眼淚。


    將淚痕抹去,確保自己以嶄新的麵貌重新抬頭的時候我才開口,冷眼瞧著麵前這位似乎臨死了才幡然醒悟的生母,我想我大概也能猜出她這兩世對我態度不同的原因。


    我咽了咽:“你不必再抱有希望了,因為我的難過,我的眼淚,我急匆匆的過來看你,從始至終不過因為你是我生母的身份,我在意的隻有這個身份,在意這個世界上最簡單最理所當然的母愛我從未在你身上得到過,我在意我一輩子都沒人能彌補我的這份遺憾,而不是你這個人。鄭琳佯,媽,知道我為什麽還是願意叫你這聲媽麽?因為對我來說,這個字眼用在你身上就是那麽的廉價、無所謂,大概我們這一輩子就是沒有母女緣分吧,你也不必再浪費口舌了,對不起有用麽?道歉有用麽?你知道我一個字都聽不進去。我不會恨你,因為你生了我,但我也不會原諒你,因為你生我,不僅沒有盡到半分做母親的責任,還讓我無端遭受了頗多的苦楚,但如今這些對我來說都不重要了,畢竟死者為大嘛,你都要死了。”


    “時時,不是這樣的……你還在生媽媽的氣,你隻是在生氣對不對,不要說這樣的狠話……”鄭琳佯頓時沒了氣力,整個人瞬間癱下去、再也沒有直起身的能力。


    而我永遠也隻能冷淡的瞧著這一切了。


    “其實你是想至死都拿我出氣的對吧?因為,你隻有我了,隻有我還從天然的角度上屈居你身下,隻不過現在因為我擁有我父親對我的疼愛,擁有了金錢,所以我成了你唯一的救命稻草,你隻能依靠著我,才能在最後的時光裏安富尊榮的度過。有句俗話,叫做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也不是不信你沒有後悔過吧,畢竟能一手好牌打成稀爛你也是沒誰了,但更多的,我相信人性,人總是驅利而為的,你還是為錢。放心吧,我就算顧及著我傅家長女的名聲,我也不會虧待你的,你不用對我這麽客氣,好好養病吧。”


    說罷這些,我也不願再多留,在鄭琳佯無助的哭聲中離開了病房。


    我本以為我可以就這樣一直忍耐堅強下去,直到我在醫院走廊盡頭看到急匆匆趕來的高辛辭,他也瞧見了我,登時便定在了原地,一麵擔憂、一麵不住的喘著粗氣,抹了把額頭上的汗。


    我終於按捺不住,小跑著過去飛撲到他懷裏便哭出了聲,除了鄭琳佯的事情,還有對他的恨和怨,一整年都對我冷冷清清的,今天終於也是跑過來的了,我不住的輕捶他的後背。


    “你終於來了……你怎麽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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