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以南醒來的時候並不算太晚,天邊蒙蒙的亮起一條線,他抬眼望了望屋裏的裝飾,好像是臨時安排的醫務室,牆上掛著的鍾表時針指向五,他才睡了不到一個小時。


    看這架勢應該是低血糖,床邊放著病曆單,封適之沒影兒了,想來是自己問題不大,他就回去睡了,醫生的字不是一般的難認,他眯著眼看了許久,迷迷糊糊的看出個“葡萄糖”來,費勁兒仰了仰頭發現自己確實是掛著水的,手背紮著針的地方冰涼,他伸手捂了捂。


    低血糖不是什麽大毛病,不過仔細一琢磨,也有問題,他素來是沒有這種症狀的,之前檢查也沒發現,而且就算是急性的,就這麽不講道理,低血糖又怎麽會心髒疼呢?這就不大對勁兒了。


    難道說……被高辛辭給氣的?那不應該是肝兒疼麽!而且,這反射弧得有多長才能隔了一個小時氣成這個鬼樣?再說了,他仔細想想,隻要時時對他好,那高辛辭的幾句話也算不了什麽,他早就不氣了。


    死孔雀精,他才尿頻!他才腎虛呢!不然為什麽時時跟他在一起七年隻有第一年生了一個孩子?剩下六年都虛了唄!


    何況他後麵還趁機揍了封適之一拳,他現在別提多開心,兩個情敵都分分鍾吊打。


    想到這兒心情十分愉悅,生病的事也就拋之腦後了,他看了看吊瓶,裏麵的藥水沒剩多少了,半天也沒見一個醫生來加藥,大概都去睡大覺了,他自己覺得好得差不多了就自己拔了,呼——好險,差點空氣就進手裏了,還好他醒得早。


    他翻身起來,出去的時候走廊燈光昏暗,馬來大部分酒店都是這樣的,也不曉得是什麽高級的神秘感,他隻覺得這裏很適合拍恐怖片,給柯益的導演們推一下絕對賺大錢。


    夏夜的風從走廊盡頭的窗戶冷颼颼的吹進來,臨海的城市永遠都這樣,平時都熱得要命,偏就夜裏哪一陣冷風吹上來,凍得人打一哆嗦。


    不過馬上,更一哆嗦的事就發生了,他是真的深吸一口氣那種,前方不遠處一個房間突然走出一個走路搖搖晃晃的小娃娃,撓了撓頭迷迷糊糊的向四周看,虧得是他視力好,一眯眼才看清了那是漾漾,趕緊上前去把孩子抱起,果然小孩沒有守夜的是不行,童嬅她們一睡熟了,漾漾跑出來了都不知道,這又不是在家裏,萬一再跑丟那可麻煩了。


    再有就是,他又看到漾漾有一點跛腳了……


    可能也是報應吧,這樣出身的孩子總要有點缺憾的,漾漾先天腿腳發育不良,禍不單行,生他的那天似乎還有個護士看不過眼,給孩子腿掰了一下還是怎麽,也有可能是程菱被害妄想症吧,醫生說漾漾的腿是可以治的,但發現他走路不好的時候已經有點晚了,所以治療會慢些,去年冬天做過手術的,按說該好了,可惜又來這麽一出。


    “漾漾,怎麽不睡覺跑出來了呢?”他輕聲問。


    小小的孩子暖洋洋的趴在他肩上,迷迷糊糊的揉了揉眼睛,隨後手就去抓那隻做過手術的腿:“哥哥,我想跟姐姐一起睡覺覺。”


    “你的腿怎麽了?又不舒服了嗎?”江以南瞧著漾漾沒自己小臂粗的腿上密密麻麻的生了一片紋似的,每個凹陷的地方白的滲人。


    漾漾點點頭,又緊緊的抱著他:“嗯,哥哥,我的腿……好癢、特別癢……”


    看來是天命注定嘍?隻可惜程菱造的孽,偏偏連累到這個孩子身上,投胎真是門技術活,這趟來人間倒了八輩子血黴。


    誒,也不對,當年也沒查清楚,誰曉得是不是傅疏愈故意的呢,江以南看不慣,但也說不清,漾漾是活該,可為何跟他一樣甚至出身更惡心的傅疏愈就一點報應都沒有?他就一個“附屬於”的名字貼臉上就完了?


    可這又不是戕害,這分明就是實話啊。


    江以南不曉得該哭該笑,嗯,大概還是該哭吧,漾漾身份到底與他無關,對於時時來說,也是寵愛大於仇怨的。


    那還是管管吧,省的時時醒來擔心。


    “漾漾乖,哥哥帶你去醫院檢查一下好不好?是不是還困啊?哥哥抱著你睡吧,到了叫你。”他一麵輕輕拍打哄著孩子,一麵已經出了門了。


    馬來最好的私立醫院就是路澤沄開的了,陳伊寧雖說不愛這個丈夫,責任倒也盡到位,帶著人家四處開了不少醫院,名聲漸漸打起來了,這要是將來回了國內,雖不至於跟侯家比肩,但當個千年老二也是挺有前途了,要曉得路澤沄是個什麽出身啊,多難才攀上陳家認識陳伊寧,哪怕一直兩地分居,這婚結的也不虧,不過要說這路澤沄本人嘛,好像確實也還不錯。


    陳家有求於傅家在先,所以他這回去路澤沄的醫院也是端著架子的,從頭到尾路澤沄倒是平和,瞧著他各方麵都十分穩重,相貌也出眾,漸漸的自己也放下傲氣,其實也不乏一些親切感在的,路澤沄這副模樣,真像當初自己做林默讀時想要裝出的樣子,不過真可惜,人家是真的,自己是假的。


    漾漾檢查還是快的,本來十分抗拒醫院要哭,十分幸運的事這回碰上陳舟止也沒睡,路澤沄兩句話就把他兒子哄出來了,有個同齡人陪著他也就隻顧著玩,檢查還是有點浪費時間的,花了四個小時,天都大亮了,好在並沒什麽大毛病,就是水土不服加陰雨連天,而且,這小孩大概在十幾個小時前崴腳了沒說。


    時時說不準兒還在睡覺,所以他抱著漾漾出門的時候就隻跟童嬅說了一聲,吃了早飯就會帶漾漾回去,可惜終究是事與願違,剛一出路澤沄辦公室的門就碰上一張熟臉,介紹說是宋家派來供他使喚的。


    可這個麵相……奸詐狡猾陰險惡毒的,真不像是宋家那個裝模作樣的“書香世家”會有的,倒像是威廉的人,事實果然也是的,那人起先還裝著板正的樣子,擺擺手讓身後人都出去以後立馬換了一副模樣,點頭哈腰、畢恭畢敬。


    江以南看見多好笑的東西似的揚了揚眉。


    “江總……”他顫顫巍巍的上前來,眼皮子抽筋了似的眨巴了好幾下。


    瞧著漾漾困倦的不行,他稍稍哄了兩下就睡著了,此刻才放心說話,回頭去看那個威廉公司難得白淨規整的秘書:“我見過你,但沒記得名字。”


    “我叫汪伏生,不過不重要,您不必費心記著,點個頭我就知道您是叫我了。”自稱是汪伏生的人躬著身道。


    江以南這才勾起點印象,還記得小時候他和南行在一塊玩的時候見過這人牌子的,不過那會兒不識字,就認得一個“汪”,威廉看見了也不給他們說,還指著家裏養的一隻狗笑說就管他叫“汪汪”。


    “汪汪”、“汪汪”,叫了有個五六個月吧,起先人家還害臊,後來就當沒聽見了,沒想到狗名字叫了這麽長時間的人事實上也是有正經名字的。


    怪可憐的。


    威廉素來喜歡不把人當人看,他和南行那會兒也小,根本不曉得那會是個傷人的話。


    帶著同情與憐憫,江以南稍稍端正了些,抱著孩子把人帶到一處沒人的巷子裏。


    “我記得前兩個月去和韻的時候你還在,犯了什麽大錯?按說跟了十幾年的人,威廉不該這麽無聲無息的開了你。”江以南疑惑道。


    他猶記得小時候就見過威廉的電腦,“汪汪”的名字是被勾在一個大圓圈裏的,後麵工資數額是十四萬,九十年代的十四萬可不是小數目,他應該是和韻核心層的人。


    汪伏生低著頭,說到這塊兒他也懷疑自己似的:“江總,其實我來找您也是為了這件事,我並沒有被威廉驅逐,是他曉得傅小姐要跟宋家打交道了,所以提前叫我來盯著宋家,免得他們給傅小姐使絆子,按道理我每天都要給威廉打電話的,可也就是這兩三天的事,我聯係不上威廉了……我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以前從沒有過這種情況的,偏是傅小姐來了他斷聯,所以我就想問,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兒啊?”


    江以南聽著這話迅速辨析,他原本不該多在意,但這麽一說,不合理的地方是太多了,他昨天給威廉打電話的時候威廉也是沒接的,依威廉的性格,他確實會回才對,再有就是早上聽聞傅鳴延突然來了馬來,他至少是昨天就上了飛機,但昨天可是他妹妹傅鬱恒的忌日。


    難道真是出什麽事兒了?


    “江總?”汪伏生見人半天沒反應又問了句。


    威廉隨他死,汪伏生這個埋進宋家的可不能浪費,江以南不動聲色,輕輕的晃了兩下孩子,轉眼又看向他:“小聲點,孩子睡了。你不說這事兒我都忘了,威廉沒跟你說嗎?你自己也沒打聽,梁韻病了,威廉顧不上,他讓你把這段時間的消息直接傳給我就好。”


    “夫人病了嗎?”汪伏生多驚訝似的探了探頭,被江以南白一眼又縮回去:“哦,我是想說那威廉的心情是要不大好了,真是我疏忽,宋家的瑣事多,他們內裏虧空,多少得力老臣都被宋老爺子趕走了,所以實在是忙,我沒顧得上打聽。”


    “放心好了,他估計也沒心情折騰你,我見他的時候整個人還是挺頹廢的,下一秒就要死了似的。”江以南說這話時加了些輕蔑的意思。


    汪伏生見怪不怪,甚至更信了,詛咒威廉一直是江以南的娛樂活動,對梁韻的態度還好點,這麽一說那看來是事實沒錯,他立刻從懷裏掏出一張名片。


    “江總,這是我的電話,您若有什麽需要便吩咐。”


    江以南掃了一眼,瞧著汪伏生是沒懷疑了,他順著上頭的號碼撥過去,電話響了之後使了個眼色,汪伏生拿出來改備注,他又伸手遮住,神色戲謔了些:“以後見麵換個稱謂,記住,我叫林默讀。”


    這些事了了汪伏生便送他和漾漾回去,中間為著點瑣事也鬧了笑話,但跟時時也算是和解了,他解開心結,出門都昂著頭,隻是威廉確實幾天沒聲了,總覺得會有什麽問題,悄悄的還是派人查了一下,說過之後便也沒放在心上了,但偏就是這最不在意的一次,給了他最驚喜的結果。


    “你說什麽?梁韻死了?!你確定嗎?”夜裏,他衝著電話那頭喊。


    死了?掛白了?


    這就死了,不應該啊,半個月前才去看過,人雖然沒精神,可也沒到那個時候啊……


    對麵的人顫顫巍巍的回複:“真死了,江哥,誰敢開這玩笑啊,我們現在都不敢回去了,吱一聲都怕威廉讓我們陪葬,你說這可怎麽辦啊,我們總不能一直這樣吧……”


    江以南漸漸讓心情平複,咬著牙掐了小臂一把,挺疼,看來是沒做夢,房間裏踱步好幾圈才有屏下一口氣問:“什麽時候死的?什麽原因?她不是胃癌早期麽,早期說是可以治啊。”


    “誰知道什麽情況啊,江哥,我悄悄跟你說,你別給我捅漏了,其實就是今天淩晨的事,大概四五點鍾的時候吧,我正好從外邊回來,準備跟威廉匯報呢,管家讓我在房門口等會,說威廉跟夫人說話呢,我就在門口坐著了,誰曉得……沒隔一會兒我就聽見他倆吵架……我第一次聽見威廉跟夫人吵架!他們倆好像在說什麽孩子丟了什麽的,我也聽不明白,想靠近點聽我也沒那個膽子,沒一會兒甚至聽見砸杯子、我就有點害怕了,就想走,結果剛到大門口看見一堆醫生往裏湧,我就想去看看是不是出事了,誰承想……是夫人死了……”


    耳邊忽然一陣嗡鳴,江以南似乎這時候才真正願意相信,梁韻是真的死了。


    是真的死了嗎?他手裏過過那麽多條命,他自己也死過,卻仿佛隻有這一個,他是真正有感受到一個人的離世的,原來死那麽近,擦肩而過。


    這就死了?


    淩晨三四點鍾死的,哦,江以南好似一瞬間明白,他的突然暈厥原因來自哪裏,原來是個預兆啊,所謂的“養母”死了,母子連心嗎?


    雖然自己從來也隻叫梁姨的,梁韻也不像威廉似的執著於給人當爹媽,但法律意義上勉強算是養母吧。


    “喂?喂?江哥,你說句話啊,喂?”對麵顯得有些焦急:“哥,威廉倒是沒封鎖消息,但咱自家的不敢往外說,威廉也沒反應,夫人的屍體就一直在那兒放著,威廉一直盯著動也不動,這實在是有點嚇人啊,你能不能回來一趟啊,我們實在是聯係不上南總啊,真怕會出什麽事……”


    “我知道了,暫時回不去,你不用管,我會臨時安排個任務給你,你帶著親近的人走就是了,有多遠躲多遠。”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說罷。


    對麵的人感激涕零,連著道謝,他沒心情聽了,掛斷的力氣也沒有,手機砸到地下,敲到實木地板“咚”的悶響,一步步向前挪去,從房間的落地窗向外望,一片繁華的跡象,車水馬龍,紙醉金迷,誰也不知道,這時候有個人悄無聲息的死了。


    一個從不為任何人的死去停留的世界。


    也是,這個世界每秒鍾就會有兩個人死去的,若誰都停下來,這日子就沒法過了。


    世界溫暖過,也會在人最難堪的時候繼續溫暖著,它本身是個個體,它自己快樂著,人生活在它上頭,不過就是螻蟻,人也不會因為出門踩死了螞蟻而難過對嗎?人甚至不會去在意踩死了幾隻。


    都是這樣的,溫暖但也冷漠著,這就是人生。


    再說回梁韻,江以南又說不清了,最初他是呆滯的,直勾勾的俯瞰了這座城市許久,他心裏就想,對這位養母的情緒究竟該是怎樣的?是該遠遠的衝著她的方向鞠一躬呢?還是狠狠的罵她一頓呢。


    在威廉膝下長大的這些年,梁韻從沒傷害過他,甚至他們難得擁有的一些安慰都是梁韻帶來的,可難道這就證明梁韻是什麽好人嗎?


    我親愛的養母,你是幫凶啊,你沒有主動加害,可你是看著威廉將我丟進地獄的啊——


    所以。


    活該。


    梁韻活該。


    幫凶,也是該下地獄的。


    都是報應。


    死的好,死的真好……


    可惜,怎麽沒能在他眼前死呢,這樣的結局給她真是太輕鬆了,她應該選擇他上一世的死法才對。


    江以南踉蹌了幾步倒在落地窗前了,靠著牆壁將自己縮成一團,起先真是笑著的,笑的無奈,笑的悲哀,到最後就成了埋頭痛哭。


    那天夜馬來下了一場雨,洗刷肮髒的靈魂,也不曉得梁韻有沒有被這場大雨衝滅呢?她該萬劫不複才對,她不配再次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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