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


    光聽到這個字,就會令人產生神聖又沉重的感覺。傳統,在黑暗精靈語中,稱之為“蘇籌克”。就如同其他所有語言一般,這個字念出時帶有無比的負擔與力量。


    傳統。它是我們的根源,與古老遺產的連結。它提醒我們,人的群體將會跨越時間而存在。對很文少人與社會來說,傳統是結構與法律的根源,是否認那些法外之徒狂妄的宣稱與盜賊的錯誤行為的存在。它是在我們心中、靈魂裏不斷回響的聲音,透過強調我們的過去,來提醒我們的現在。對很多人來說,傳統甚至比法律還重要;它是宗教、信仰,引導著社會倫理。對很多人來說,傳統就是神、古老的儀式與聖文,被抄寫在無法辨識、泛黃的古老卷軸中或雕刻在永恒石碑之上。


    對那些人來說,傳統就是一切。


    我的個人意見是,傳統是一把雙刃的劍,而且如果揮舞在錯誤的方向上,將更加可怕。


    我過去看過魔索布萊城的“傳統”,奉獻家族之三子的儀式(差一點我也成為犧牲者),以及黑暗精靈學院的方法。傳統使得在格鬥武塔中,我姐姐對我的強迫正當化,並且奪走我拒絕那無恥儀式的理由。傳統讓主母們能維持權勢,阻止男性獲得地位。即使是在那黑暗之城裏各貴族間的邪惡戰爭,也是根源自傳統,傳統讓這一切都正當化了。


    這樣的失敗並不是黑暗精靈所獨有。我常常坐在凱恩巨錐的北麵看著廣大凍原,以及其上蠻族營火的閃動。蠻族,也是個完全被傳統所吞沒的種族,完全依附著當年讓他們可以在這荒野之地生存下來的古老誡命和方法,即使這些傳統在現在對他們的傷害絕不比幫助小。冰風穀的野蠻人們隨著馴鹿群由穀地的一端遷移到另一端。在古老的日子裏,那是他們惟一可以生存的方式。但是在現在,如果他們願意用皮毛與牲畜與十鎮的人交換南方堅固的材料,他們早就可以建造堅固可以永久使用的家園了。


    在很久以前,在還沒有其他的、又明進入北地之時,蠻族們拒絕接受冰風穀裏任何不是蠻族的人,各部族常聯合起來將入侵者驅逐出境。在那段日子中,任何入侵者都將是此地稀少的食物跟資源的競爭對手,所以這樣的種族歧視是對生存來說是必要的。


    十鎮的人並不是這些野蠻人的競爭對手,他們自己有著高超的捕魚技巧,並且跟路斯坎間有著很好的貿易關係,我猜大部分人甚至沒吃過鹿肉。但傳統要求野蠻人不準與這些外來者為友,甚至還要常常與其作戰。


    傳統。


    這個字是多麽的沉重啊!又是多麽的有力啊!它給我們根源與背景,透過過去給我們希望,但也常常造成報複性的破壞與拒絕改變。


    我從來不會假裝我了解其他民族深到可以要求他們改變舊有傳統,但對我來說,無顧世界如何變化而固執於傳統,是多麽的愚蠢啊!


    這世界不斷地在變化。魔法與科技不斷地進步,人口的興盛和衰落,甚至種族的混血,如同半精靈社群的產生,也造成了世界的改變。世界不是一成不變的,而如果我們認知的根源——傳統一成不變的話,我想,我們就完了,我們就走進末日了。


    我們將在這把雙刀劍的黑暗麵之前倒下。


    ——崔斯特·杜堊登


    ※※※


    瑞吉斯背靠著他最喜歡的樹,懶懶地伸了伸懶腰,打了個大哈欠。陽光穿過重重樹枝,把他的臉頰照得發亮。他的釣竿穩穩地豎在他的身旁,然而釣鉤已經很久不曾掛上餌了。瑞吉斯很少釣到魚,但是他對於自己從來不浪費魚餌這件事相當自豪。


    從獨林鎮回來之後,他每天都會到這裏來。他現在在布林·山德過冬;跟他的好朋友凱西歐斯在一起。這座在小丘上的城市無法跟卡林港相比,但是此地發言人宮殿般的宅邸卻是整個冰風穀最豪華的。瑞吉斯認為自己說服凱西歐斯請他到這裏過冬真是個明智的抉擇。


    一陣冷風吹過都爾登湖,帶走了半身人心滿意足的輕歎。雖然六月已經過了一半,但這還是此處短短夏季第一個天氣熱的日子。瑞吉斯決定要好好利用這一天。他已經有一年多沒有在早上出過門了,他想要待在這個地方,脫光衣服,讓太陽好好地將溫暖注入他的每一寸肌膚,直到日落。


    湖上的一聲怒嚎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抬起頭,半張他沉重的眼皮。他所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情是,經過了一個冬天,他的肚皮明顯地大了許多,這讓他覺得很滿足。從他平躺的角度來看,他隻能看見自己的腳趾尖。


    有四艘船正在橫度湖麵,兩艘是從塔馬蘭鎮而來,另兩艘則是來自塔爾歌斯鎮。它們不斷地變換位置,改變方向越過對手,它們的水手互相對掛著對方城市旗幟的船詛咒並且吐口水。從布林·山德戰爭以來的四年半,這兩個城市實際上是處於戰爭狀態。然而他們的戰爭大部份是用嘴巴跟拳腳,而非武器。很多艘船被撞到岩石上或是擱淺在海灘邊


    瑞吉斯無奈地聳聳肩,再次把頭鑽回他折好的背心。這幾年十鎮沒有什麽大改變。瑞吉斯跟其他的一些發言人曾經對各社群的聯合抱著高度的希望,雖然塔爾歌斯的坎普跟塔馬蘭的阿果瓦在戰後為了黑暗精靈起了很大的爭執。


    即使同在湖邊上,這些長期以來敵人之間的善意隻維持了很短的時日。凱迪內瓦鎮跟凱柯尼鎮之間的停戰協定隻持續到凱迪內瓦的船在凱柯尼讓給他們的湖麵上捕到一條五尺長的稀有魚類時為止,那個地方是為了補償被東流亡地擴張的船隊奪走的水域而讓出來的。


    更有甚者,在南方紅水湖上的兩個樸素而勇猛的鎮:蜜酒鎮與道根之洞強烈地要求布林·山德和塔馬蘭給予補償。他們在布林·山德斜坡的戰役中蒙受了重大的傷亡,然而他們從來不覺得那是跟自己有關的事。他們認為在聯合各鎮的努力中得到最大利益的地方必須付出代價。那些北方的城鎮當然拒絕這個要求。


    所以統一有利的教訓一下子就被拋在腦後了。十鎮還是跟以前一樣分散。


    事實上,在戰爭中得到最大利益的是獨林鎮。十鎮的人口一直維持沒有多大改變。很多來尋求發財的人和逃亡的惡棍持續滲進這個地區。但是也有相同數目的人被殺,或是了解到這裏的野蠻而回到待人親切的南方去了。


    然而獨林鎮卻顯著地成長了。都爾登湖一直是這幾個湖當中,硬頭鱒產量最多最穩定的,而由於塔爾歌斯鎮與塔馬蘭間不斷爭鬥,加上布理門鎮所在的位置又常受盛岡河汜濫的困擾,獨林鎮就成了這四個地方當中最吸引人的。這個小社群的人們甚至用標語將這裏形容為“半身人英雄的家”,以及幾百哩之內惟一有樹蔭的地方。


    瑞吉斯在戰後很快就放棄了自己發言人的地位,這是出於他跟鎮民的共同決定。獨林鎮現在聲名大噪,並且擺脫了“惡棍熔爐”的惡名,它需要更積極的人坐在議會的位置上。瑞吉斯也不想再被那些責任纏身了。


    瑞吉斯當然還是找到了一個方法把他的聲名換成利益。每一個新到這裏的移民必須把第一次漁獲物的一部份繳交出來,換取掛獨林鎮旗幟的權利,而瑞吉斯說服了新發言人和鎮的其他領導者說,如果他的名字被用來號召新移民,那這些稅金他也應該分到一份。


    當他想到他可觀的財富時,半身人快樂地笑了。他平靜地度日,整天很悠閑,大部份時間靠在他最喜歡的、長滿青苔的樹上,將釣魚線放到水中,然後等著一天過去。


    他的人生經曆了這樣一個舒適的轉折,而他現在惟一做的工作就是雕刻骨飾。現在他雕刻的東西價格比以前貴了十倍,這有一部份是來自於他的小小名氣,但大部份還是由於他說服了來到布林·山德的鑒定家,說他獨特的雕法跟風格使得他的雕刻品有特殊的藝術與審美價值。


    瑞吉斯拍了拍掛在他坦露胸部的紅寶石魔墜。最近他好像能“說服”任何人做任何事。


    ※※※


    錘子打在閃耀的金屬上,發出了響聲。火星從砧上呈弧形地四濺,然後消失在石室的黑暗中。沉重的錘子輕鬆地被一條巨大而充滿肌肉的手臂引導,錘打著一次又一次。


    這個鐵匠在這個小而熱的房間中隻穿著一件褲子,係了一個皮圍裙在腰上。煤煙在他寬闊的肩膀與胸膛的肌xxxx中形成了一條條的黑線,他的汗水在這個打鐵坊橘色的光線中閃耀著。他的動作很有規律,永不疲累的輕鬆似乎不可思議,好像他是在人類出現之前創造了世界的神一樣。


    當他感受到這塊鐵在他的錘打下變得堅硬,認可的微笑出現在他臉上。他以往從來沒有在金屬上發現過這種力量;這讓他測試了自己精力的極限,他感覺到自己輕微地顫抖,這就像能讓他證明自己很強壯的戰爭一樣吸引他。


    “布魯諾會很高興的。”


    沃夫加停下來一陣子,思考他想法中的意涵。雖然他記得自己第一天到矮人礦坑裏麵時的經曆,他還是笑了。他那時是一個多麽頑固又憤怒的青年啊!被一個大聲抱怨的矮人騙走了光榮戰死在沙場的權利,這個人辯護說,自己主動加諸不想被同情之人身上的同情心是一種“太棒的事”。


    在他定的契約中,這是他七尺高的身軀彎著腰在矮人礦坑中工作的第五個,也是最後一個春天。他渴望遼闊凍原的自由,他在那裏可以盡情將手臂高高伸展到能接觸太陽的溫暖或是月亮無形的引力。或是他可以伸直腿平躺著,讓無盡的寒風用冰冷輕觸著他,水晶般的星光用未知地平線神秘的景象充滿了他的心。


    雖然有諸多不便,但沃夫加還是得承認他會想念矮人廳室中的熱風與噪音。他本來被自己民族的野蠻規範綁著,這些規範認為被俘是很羞恥的一件事。在他身為奴隸的第一年,他不斷念誦坦帕斯之歌,希望坦帕斯給予他力量,避免因為跟南方軟弱而定居之人在一起而被同化。


    布魯諾跟他所敲打的金屬一樣頑強。這個矮人公然宣稱不愛戰鬥,但是他揮動那充滿凹痕的斧頭確是致命的精準,並且可以在談笑間就打倒像食人魔般強壯的對手。


    在他被俘虜的早期,矮人對沃夫加來說一直是個謎。年輕的野蠻人被迫要尊敬布魯諾,因為布魯諾在戰場上光榮地打倒了他。即使如此,他們兩個在戰場上很明顯地是水火不容的敵人,但是當沃夫加在矮人的雙眼中看到了一種坦誠而深植的感情時,他困惑了。他跟他的同族前來掠奪十鎮,可是布魯諾對他的模糊態度比較像是一個嚴父,而不是站在奴隸主的冷酷角度。然而沃夫加還是一直記得他自己在礦坑中的階級,因為布魯諾常常對他暴跳如雷並且使用侮辱性的字眼,要沃夫加做卑賤甚至可恥的工作。


    過了漫長的幾個月之後,沃夫加的怒氣也消散了。他開始堅忍地接受這些苦難,留意布魯諾的命令而毫無疑問或抱怨。漸漸地,情況變得越來越好。


    布魯諾教他如何在打鐵坊裏工作,之後又教他如何將金屬打造成武器或工具。最後,在一個沃夫加永遠無法忘卻的日子裏,他得到了屬於他自己的作坊和鐵砧,他可以在那裏獨自工作,不被監視。然而布魯諾還是會常常探出頭來,對於他錯誤的一錘加以抱怨,或是給予他一些指導。但重點不在於沃夫加獲得的自由,而是他在這個小工坊中重拾了自信。自從他第一次舉起了屬於自己的打鐵錘,一個奴隸守分的堅忍就被一個匠人對作品饑渴與細心的獻身所取代。這個野蠻人發現他自己受不了任何一個小小的瑕疵;他有的時候為了一個小小的不完美而重新製作整件東西。沃夫加對於這個想法的改變感到喜悅,認為這是一個在未來能幫助他很多的特質,然而他還是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布魯諾稱之為“品格”。


    這項工作在肉體上也帶給他許多報償。切削石頭與錘打金屬使得他的肌肉更加結實,使他瘦長的年輕身軀轉變成強壯得無與倫比的壯碩肉體。而他擁有了過人的精力,因為矮人永不休止的工作節奏,讓他的心肺能力到達了高峰。


    沃夫加鮮明地憶起他在布林·山德戰役之後第一個有意識的想法,就是他發誓當他身為奴隸的期限一滿,他就要殺了布魯諾來報複。他羞愧地咬緊了嘴唇。他現在驚訝地了解到,他在布魯諾·戰錘的管教之下已經變成了一個更棒的人,向這個矮人舉起武器的想法讓他覺得很難受。


    他將情緒化為行動,他的錘子用力錘在鐵上,漸漸將它堅硬得無可置信的前端錘成劍刃的形狀——這將會是把好劍。


    布魯諾會很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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