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沿著中央大道的霍格莫德郵局往西北方向走,商鋪和人群都逐漸變得稀疏,橙黃色霞光的盡頭是林蔭道,泥土地上紮著一塊破敗的木牌,上麵被紅色油漆抹了瘮人的手印和粗獷的字跡——尖叫棚屋。


    “這個地方……你確定會對找尋靈感有幫助嗎?”艾莉奧絲遲疑地問。


    “說不準恐怖元素會刺激我的感官呢?”


    布雷斯輕鬆地笑著,率先走入小道,艾莉奧絲也跟了上去。


    暖色的晚霞浸染了林間的綠浪,抬眸便能看到樹梢枝頭掛滿的霓光。


    他們沒有找到傳言中鬧鬼的尖叫棚屋,轉而來到了一處開闊的地方。


    天邊翻卷著玫瑰色的雲,漸暗的暮色朝他們湧動,而夕陽盛放在遠方。


    “好漂亮!雖然每天都有晚霞,但我很少真正留意過它。”


    艾莉奧絲眺望著落日,布雷斯卻拉攏目光,轉頭注視著她。


    斜暉為她的臉拂上一層金紗,她的發絲被風吹得散亂。


    他不自覺地撫過她紛亂的鬢發將其撩到耳後,她的耳朵很柔軟,耳骨是漂亮的“y”形。


    當艾莉奧絲感觸到他微涼的指溫時,她的心尖陡然震顫。


    可不要再臆想了,她告訴自己,他慣會討女孩子歡心。


    布雷斯收回手若無其事地扭轉視線,他們都沒有說話。


    天色越來越黯淡,在太陽徹底被夜幕淹沒之前,他們得回去了。


    當他們再一次穿過掩映的林蔭道時,走在前麵的布雷斯突然回過頭,笑著問:“牽著我,可以嗎?太暗了。”


    他伸出了手,語氣不像請求,反倒帶著一點認定會得到確定答複的狡獪。


    艾莉奧絲有一瞬間懷疑他偷看了自己的筆記本,因為他總能找理由完成她的約會計劃。


    那這樣,是不是代表他也有一點心動?


    她搭上了他的指尖,這樣不會顯得過分親密。


    他的指腹並不柔軟,指側也粗糙不平,是畫筆磨出的繭。


    被他牽著,她的手心不可控地開始發麻、發熱,他的手漸漸有了溫度。


    他們並肩行走,她用餘光看他,他的鼻梁很好看,像一座小山丘,金邊眼鏡是光照,為他的山峰暈染一抹亮色,風吹動岑寂,也吹動他的睫羽,那是親吻他臉頰的黑蝴蝶。


    他們大概是最晚回去的一批學生,禮堂裏的餐食都已經被挑得差不多了。


    簡單地用過晚餐後,艾莉奧絲和布雷斯一起去到七樓的畫室放置今天購買的繪畫材料。


    這是一個充實的周末,但今天還會不會有別的活動?艾莉奧絲懷揣著一點期盼的遐想。


    布雷斯熄滅畫室的燭火,和她走向燈火通明的長廊,當他們即將到達樓梯口的時候,他開口問:“辛尼斯塔教授說這幾天可能會有矩尺座流星出現,剛好這裏離天文塔很近,你願意和我一起去看看嗎?”


    艾莉奧絲的心遏製不住的狂跳——他真的看見了那本筆記!


    “嗯……”她的臉泛起一片羞恥的潮紅,聲音微乎其微。


    他們踏上旋轉樓梯,走向通過最高塔頂的廊道,深處的光線變得昏暗,艾莉奧絲用熒光閃爍為布雷斯照引前路,然後他們爬上了一段很陡峭的螺旋梯,來到了天文塔。


    塔樓的拱形吊頂由十二根花紋繁複的羅馬圓柱支撐著,護欄邊整齊地排列著公用的天文望遠鏡,越往前走,星空就越廣闊無垠,直到靠近露台,浩瀚銀河與滿天繁星盡收眼底。


    布雷斯安靜地倚著欄杆,艾莉奧絲卻無意識地吞了好幾口唾液,她思索著應該怎樣表露心意,也或許他早已明白,而今天的邀約就是他的答複。


    “我有話要對你說,艾莉。”


    是布雷斯率先打破了沉默。


    她攥緊欄杆的把手,風把她的心吹得很亂。


    他會吟詩嗎?他會表白嗎?他會做她的戀人嗎?


    她還沒有麵對的經驗呢,是直爽地答應,還是矜持地答應?


    他偏過頭看向她,鄭重地說:“對我來說,你很特別。”


    她不動聲色地吸了一口氣,目光灼灼地望向他的眼。


    “我接觸過很多人,但隻有你告訴我,讓我做自己。”


    “事實上,我對你的關注遠遠不止今天。”


    “我甚至比你知道的還要更早認識你。”


    “艾莉,你勇敢又善良,可以說,你是我生命中的驚喜。”


    “你的明豔和鮮活打動著我,可我,我得坦白我的晦暗。”


    “我刻意接近,我有所圖謀。”


    “父親奄奄一息的時候告訴了我維斯塔家的秘聞,在他的言語中,我知道了你的母親。還記得我說過的畫像嗎?那是維斯塔家的畫咒,咒語一旦生效,繪者將可以把靈魂融入畫像中,換取與畫中人的永生相伴。我想見他,我想見我的父親。”


    “我原先不知道要如何尋找,但你來了,帶著不屬於我世界的光亮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不祈求你原諒我處心積慮的招引和不擇手段的誘哄,我隻希望你能可憐我……”


    “我的時間不多了,我就快要失明,我將失去色彩活在黑暗裏,再也不能作畫。”


    他的話語信息要素太多,艾莉奧絲完全沒想到他會推心置腹地剖解自己的一切。


    她竭力保持冷靜,緩緩問:“夜盲症怎麽會這樣?”


    布雷斯輕輕歎息,連空氣都氤氳著無力悲憫的苦澀。


    “是我的母親,赫赫有名的紮比尼夫人,她在我父親的日常飲食裏下了慢性毒藥。”


    “她不愛父親,也不愛我,而我是個意外,早在還未出生的時候,毒藥便成了我的病因。”


    “她是不想生下我的,但家庭醫生說她的身體狀況不會再有孕了,我也就這樣僥幸誕生於世。”


    “父親病入膏肓的時候,已然猜到這一切,可來不及了,他並未明確地告訴年幼的我這荒唐又殘酷的真相,他隻是教我畫畫,安慰我,我們終會相見。”


    “得知真相的那年我七歲,太過殘忍的事實導致我神思恍惚,夢境中總是出現父親慈和的模樣,純白枕套上沾染著他口中止不住的鮮血。”


    “我也是那時起患上了夢遊症,母親夜間總將我的手腳捆綁,我的心看不見傷口,也纏不上繃帶,但它仍然會滴血,會疼痛到流淚。”


    “所以,我沒有留戀,也不害怕被畫框囚禁。”


    艾莉奧絲一時說不上自己該有什麽樣的情緒反應。


    她應該是憐惜的,可她更應心疼自己的一片真心。


    “你想明白了嗎?這是你一定想要做到的事情嗎?”艾莉奧絲問。


    “是。”他篤定地說,又低眉請求,酸楚與苦痛都堆積在他的眼眸,“請你幫我,好嗎?”


    他似乎已然在黑暗裏迷路,盼望一盞澄明的燈火,而迷途中,她是他能抓住的唯一星點。


    艾莉奧絲神情複雜地看著他:“我……我會試試的,布雷斯。”


    活在畫像裏,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死去,哪怕一切沒有定數,她也不免得傷感。


    布雷斯眼中又映滿了星光。他多溫柔啊,梅林怎麽能叫他受這些磨難?


    命運無情又不公,病變狼化的她深切地體會著,誰又能與它叫囂呢?


    縱使他居心叵測,她也沒法兒恨他,他情有可原,他沒有傷害她。


    她也不打算規勸,就如同她理解那些選擇放棄生命的狼化症患者。


    “你的眼睛,再沒有別的辦法了嗎?”艾莉奧絲不忍地問。


    他搖搖頭,苦笑著。“也許有,但我母親不會讓我去尋找。”


    “她怎麽能這樣?你是她唯一的兒子。”艾莉奧絲又急又氣。


    “於她而言,我是擁有紮比尼姓氏的聯姻工具,這一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倘若我去聖芒戈求醫,勢必會印證她毒害七任丈夫的流言,她在意名利、地位、金錢,唯獨不在意感情。”


    原來他一直知曉在別人眼中的自己是如何。


    艾莉奧絲記得潘西曾經說過,紮比尼夫人與各種達官貴人交涉,積極地拉攏世家的女兒,想必她的作為不是隻有潘西明晰,這一點更讓艾莉奧絲痛心,貝利安以布雷斯的尊嚴與體麵作為籌碼換取未來的衣食無憂,這是一種無形的、扭曲的迫害。


    流星劃過遠空,運行它規則的軌跡。


    她也將抹去痕跡,返航他們既定的星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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