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埃利鬆多1,巴斯坦河流域。我叫唐何塞?利薩拉本戈亞,您相當熟悉西班牙,先生,一聽到我的姓名就知道我是巴斯克人,世代都是基督徒。如果說我的姓氏帶有“唐”字2,這是因為我有這個權利,要是我在埃利鬆多,我就讓您看我的家譜,記載在羊皮紙上。家裏人希望我當教士,讓我讀書,但我長進不大。我太喜歡玩網球了,正是這玩意兒坑害了我一生。我們納瓦羅人打起網球來,便忘了一切。有一天我打贏了,一個阿拉瓦的小夥子找我吵架;我們動了“馬基拉”3,我又占了上風;但這下使我不得不背井離鄉。路上我遇見了龍騎兵,就參加了阿爾曼薩騎兵團4。我們山裏人習武打仗一學就會。不久我就升為下士,人家還許諾提拔我當中士,恰恰在這個時候,活該我倒黴,人家把我派往塞維利亞煙廠當警衛。


    1埃利鬆多,納瓦羅省的一個城市,離潘普洛納四十五公裏。


    2西班牙姓氏前冠以“唐”(或譯作“堂”)字,猶如法國人冠以“德”字,為貴族姓氏的標誌。


    3馬基拉,巴斯克人用的鐵套棍子。――原注。


    4阿爾曼薩,西班牙城市,一七○七年爭奪西班牙戰爭期間,該城附近曾打過一次著名戰役,阿爾曼薩騎兵團因此命名。


    如果您到塞維利亞去,您就看得到那座大廠房,在城牆外邊,靠近瓜達爾基維爾河。我好像又看見工廠的大門和門邊的警衛室。西班牙人值班時好打牌,要不就睡覺;可我呢,一個老實巴交的納瓦羅人,我總是忙個不停。我正在用一根黃銅絲製作一條小鏈子,用來拴火槍的通針。突然間,同伴們叫了起來:“鍾響了;姑娘們快回來上工了。”您曉得吧,先生,有四、五百女工在這個煙廠工作。她們在一間大廳裏卷雪茄煙,如果沒有二十四號許可證1,任何男人都不能擅自進入,因為她們穿衣隨便,尤其是年輕女工,特別天熱的時候。女工們飯後回廠時刻,許多小夥子特意來看她們走過,挑逗方式五花八門。送上一條絲綢頭巾,很少有姑娘會拒絕的;好色之徒釣這種魚俯拾皆是。別人都在那兒東張西望。我呢,老老實實坐在板凳上,靠著門。那時,我還年輕;我老想家,我不相信有不穿藍裙子、不紮垂肩辮子的漂亮姑娘2。何況,安達盧西亞的女人叫我害怕;我還沒有習慣她們那一套。老愛開玩笑,沒有一句正經話。當時我悶頭修我的鏈條,忽然聽見一些庸俗之徒嚷嚷道:“吉達娜來啦!”我抬起眼睛,看見她了。那是一個星期五,我永遠忘不了。我看見了這個嘉爾曼,您認識她的,幾個月前,就是在她家裏,我碰見了您。


    1主管警察局和行政部門的市政府官員。――原注。


    2納瓦羅和巴斯克各省鄉下女子的日常打扮。


    她穿著一條紅裙子,很短,露出她的白絲襪,襪子上的破洞不止一個呢,腳上穿著一雙小巧玲瓏的摩洛哥紅皮鞋,係著火紅的鞋帶。她故意撩開披肩,裸露出兩片肩膀和襯衫上的金合歡花,還有一朵花銜在口角,隻見她扭動著腰肢向前走著,活像一匹科爾多瓦小母馬。在我們老家,這樣打扮的女人非氣得大家劃十字不可。然而,在塞維利亞,每個人對她的姿色都要恭維一番;她有話必答,擠眉弄眼,握拳叉腰,厚顏無恥好像她是地地道道的波希米亞女郎。開始,我並不喜歡她,我又埋頭幹活;可是,女人就像貓一樣,叫她們吧,她們不來,不叫她們吧,她們偏偏來,她在我麵前停下,竟然對我說話了:“夥計,”她用安達盧西亞的口氣跟我說,“把你的鏈條送給我吧,我好掛保險箱鑰匙,好嗎?”


    “我是用來拴我的通針的。”


    “你的通針!”她嚷起來,哈哈大笑。“啊,先生原來做花邊呀,難怪需要用針呢1!”


    1嘉爾曼利用兩種針名音形近似構成諧音逗人玩笑。


    所有在場的人都大笑起來,可我卻感到臉紅,找不出一句話來回答她。


    “行吧,我的心肝,”她又說,“替我挑七尺黑花邊做頭巾,我心愛的製針郎。”


    她取下嘴角銜的那朵金合歡,用拇指一彈,正中我的眉心。先生,這種效果,簡直像被子彈打中一樣……我無地自容,呆若木雞。她走進了工廠,我才看見那朵金合歡掉在地上,在我的雙腳中間;我不知怎麽心血來潮,竟然偷偷地將花揀起來,沒有被夥伴們發現,便當做寶貝一樣藏到上衣裏麵。第一次幹蠢事呀。


    過了兩三個小時,我還想著這件事,突然一個看門人氣喘籲籲跑來警衛室,大驚失色。他告訴我們說,在卷煙大廳裏,有一個女工被人殺了,要派一個警衛進去。中士叫我帶兩個人去看看。我帶著人上了樓。可想而知,先生,剛進大廳,我先看到三百個穿襯衣或類似襯衣的女工,大叫大嚷,指手畫腳,鬧得沸反盈天,就是天上打雷恐怕也聽不見。一邊,一個女工四肢朝天躺著,渾身是血,臉上剛被人劃了兩刀,傷口成“x”形。幾個好心女工正忙著搶救,在受傷者的對麵,我看見嘉爾曼被五六個姐妹揪著。隻聽見受傷女工叫喊著:“懺悔!懺悔!我死啦!”嘉爾曼一聲不吭,咬緊牙關,像四腳蛇一樣骨碌骨碌轉動著眼睛。“怎麽回事?”我問。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清事件的來龍去脈,因為女工們七嘴八舌同時對我講話。事情大概是這樣的:受傷女工誇口說,她口袋裏有錢,足夠到特裏亞納集市買一頭毛驢。“嘿,”饒舌的嘉爾曼說,“你有一把掃帚還不夠嗎?”1對方受到諷刺挖苦,很可能感到一針見血,便反唇相譏說,她與掃帚無緣,因為她沒有福氣做波希米亞女人,也沒有榮幸當撒旦的門徒,倒是嘉爾曼小姐很快就要同她的毛驢會麵,因為市長先生要帶她出去遊街,後麵跟著兩個聽差為她趕蒼蠅2。“那好吧!看我的,”嘉爾曼說,“我先在你臉上挖幾道水槽讓蒼蠅喝水3,我還要把你的臉漆成船哩4。”說著,就劈裏啪啦幹起來了,用切雪茄的刀子在對方臉上劃幾個聖安德烈的十字架5。


    1歐洲神話傳說巫婆可以騎掃帚夜間飛行。


    2古西班牙,人們用騎驢遊街的辦法來羞辱巫婆和淫蕩女人,後麵跟著兩個衛兵,不斷用鞭子抽打,動作猶如“趕蒼蠅”。


    3蒼蠅喝水槽,暗示長而且寬的傷口。


    4古西班牙三桅船船體通常漆成紅白相間方格圖案,此處暗示血染成的花臉。


    5聖安德烈,耶穌門徒,在土耳其傳教時,被當地人釘在十字架上,因為十字架的橫木是傾斜的,故構成“x”形。


    案情一清二楚;我抓住嘉爾曼的胳膊,很有禮貌地對她說:“姐妹,你得跟我走一趟。”她瞟了我一眼,仿佛認出了我;但她無可奈何地說:“走就走。我的頭巾哪裏去了?”她用圍巾蒙住頭,隻露出一隻大眼睛,跟在我的兩個警衛人員後麵,溫馴得像一隻綿羊。來到警衛室,中士說情節嚴重,應當把她送進監獄。到頭來還得由我負責押送。我要她走在兩個龍騎兵中間,我走在後麵,凡是遇到類似情況,班長總是應該殿後。我們上路進城。開始,波希米亞女郎保持沉默,但一到蛇街,――您知道這條街,曲裏拐彎的,真是名副其實,――一到蛇街,她就開始扯落頭巾披在肩膀上,故意讓我看見她那副迷人的小臉蛋,並盡其可能扭身向著我說:


    “長官,您帶我上哪兒去?”


    “到監獄去,我可憐的孩子,”我回答她說,口氣盡可能和藹,就像好兵優待女俘,特別是優待女俘那樣。


    “完蛋啦!我在那鬼地方會成什麽樣子?官老爺,可憐可憐我吧。您這樣年輕,這樣可愛……”接著放低聲音對我說:“讓我逃走吧,”她說,“我送給您一塊巴爾拉奇,它會使所有女人都愛您。”


    所謂巴爾拉奇,先生,實際上就是一塊磁石,掌握使用的秘訣,波希米亞人就可以用它興魔作法。比如,用它研成粉末,放進一杯白葡萄酒裏,讓一個女人喝下去,她就不再拒絕了。


    我呢,我盡可能一本正經地回答她說:


    “這裏不是我們說廢話的地方;必須去監獄,這是命令,沒有別的辦法。”


    我們巴斯克人有一種口音,一出口就很容易讓西班牙人辨認出我們來;反過來,沒有一個西班牙人能學會說“巴伊,喬納。”1嘉爾曼一聽我的口音就不難猜測我是外省人,您知道,先生,波希米亞人沒有國土,到處流浪,什麽話都會說,他們大都分布在葡萄牙、法國、外省、加泰羅尼亞,四處為家;甚至摩爾人、英國人也能聽懂他們的話。嘉爾曼說巴斯克語相當流利。


    1巴斯克語,意思是:“是的,先生。”――原注。


    2巴斯克語,意思是園子。――原注。


    “我的意中人,我的心肝夥伴,”她突然用巴斯克語同我說話,“您是同鄉?”


    我們的家鄉話太美了,先生,以致在外鄉聽到家鄉話,會激動得渾身打顫……


    (土匪放低聲音外加一句話:“我希望有一個外省的懺悔師。”沉默一陣後,他又接著說下去。)


    “我是埃利鬆多人,”我用巴斯克語回答她,聽人講我的家鄉話,心情非常激動。


    “我嘛,我是埃查拉爾人,”她說。這地方離我們家四個鍾頭的路程。“我被波希米亞人騙到塞維利亞。我在煙廠做工,想掙點路費什麽的回納瓦羅,守在我可憐的母親身邊,她除了我別無依靠了,她隻有一個小巴拉查2,種有二十棵釀酒用的蘋果樹!啊!要是回到家鄉,站在白皚皚的大山前,多美!人家辱罵我,因為我不是本地人,同這些賣爛橘子的小商販大騙子不是一丘之貉,這些臭婊子個個與我作對,因為我告訴她們說,他們塞維利亞所有的牛皮大王,統統舉著刀子,也嚇不倒我們老家一個頭戴鴨舌帽、手拿馬基拉的小夥子。老鄉啊,老朋友,您難道不能幫同鄉女子一點忙嗎?”


    她撒謊,先生,她一直在撒謊。我不知道這個姑娘一輩子有沒有說過一句真話;但隻要她說的,我就相信她:連我自己都莫名其妙。她說巴斯克語不三不四,可我竟然相信她是納瓦羅人;隻要看看她的眼睛、她的嘴巴和她的膚色,就足以說明她是波希米亞人。我當時是瘋了,什麽都沒有注意到。我想,如果西班牙人膽敢說我家鄉的壞話,我也會劃破他們的臉皮,就像她剛才對付自己的夥伴一模一樣。總而言之,我簡直像一條醉漢,我開始說胡話,離胡鬧也為期不遠了。


    “如果我推您,要是您倒下,老鄉,”她又用巴斯克語說話,“這兩個卡斯蒂利亞新兵就休想抓住我了……”


    我的天,我把命令和一切都統統丟掉九霄雲外了,我對她說:


    “那好吧!我的朋友,我的老鄉,但願山聖母助您一臂之力!”


    此時,我們正好路過一條狹窄的小巷子前,這樣的小巷子在塞維利亞多得很。突然,嘉爾曼猛一轉身,當胸給我一拳。我故意翻倒在地。她縱身一躍,從我身上跳過,撒腿就跑,我們隻看見她的兩條腿!都說巴斯克的腿好:她的兩條腿比別人毫無遜色……不但跑得快,而且很好看。我呢,我立刻站起來,竟把長槍1一橫,把住巷子口,正該追趕嘉爾曼的關鍵時刻,我的兩個夥伴卻先被我擋住了去路。後來,我才跑步追趕,他們跟在我後麵;還得追上她!我們穿著馬靴,掛著腰刀,拿著長槍,追上她談何容易!還不到剛才跟您說這事的工夫,犯人已經無影無蹤了。何況同區的大娘、大嬸、大嫂、大姐們都掩護她逃跑,捉弄我們,故意給我們指錯路。我們來回奔跑,沒有拿到典獄長的回執,不得不空手回到警衛室。


    我手下兩個人為了免受處罰,說嘉爾曼和我講過巴斯克語,而且,老實說,一個這麽弱小的姑娘,一拳就這麽輕而易舉地打倒了像我這樣身強力壯的男子漢,似乎不近情理。種種跡象都很可疑,而且簡直太暴露了。一下崗,我就被撤了職,被押去監禁一個月。這是我服役以來第一次受到的懲罰。我以為已經到手的中士軍銜,隻好同它說永別了!


    蹲監獄的頭幾天,真是度日如年。當兵的時候,我想至少可以當軍官吧:我的同鄉隆加2,米納3,都當上了大將軍;查帕蘭加拉4,同米納一樣是“黑人”5,像米納一樣逃亡到貴國避難,查帕蘭加拉居然是個上校,他的弟弟同我一樣是個窮鬼,我同他一起打網球不下二十回。現在,我對自己說過:你服役沒有受罰的時間,算是白過了。如今你的錯誤已被記錄在案;你想要在長官的心目中恢複好印象,非比初來當兵時付出十倍以上的努力不可!而我幹嗎受到處分?不就是為了一個捉弄我的波希米亞臭婊子,此時此刻,她或許正在城裏哪個角落裏偷東西呢。可是,我總情不自禁地想念她。您相信嗎,先生?她逃跑時,她那雙漏洞百出的絲襪,我看得一清二楚,至今還曆曆在目。我經常從鐵窗向街上看,過路女人中,沒有一個比得上這個鬼婆娘。而且,我情不自禁地總要聞聞她扔給我的那朵金合歡,花雖然已經幹癟,但芳香永住……如果世上真有妖精的話,那麽這個姑娘就是其中一個!


    1西班牙騎兵都裝備有長槍。――原注。


    2隆加(一七八三~一八三一),抗擊拿破侖入侵西班牙的著名統帥。


    3米納(一七八四~一八三六),西班牙將軍,獨立戰爭時期聞名天下,曾參加一八二○年革命,是西班牙專製製度反對黨領袖之一。


    4查帕蘭加拉,西班牙獨立戰爭英雄,革命失敗後逃亡英國。一八三○年歸國,因組織起義遭處決。


    5西班牙人稱一八二○年革命的參加者和反對王權的自由主義者為“黑人”。


    一天,監獄看守進來,交給我一個阿爾卡拉麵包1。


    1阿爾卡拉,離塞維利亞八公裏處小鎮,出產的麵包特別好吃。據說是由於阿爾卡拉的水質好所致,每天都有人把大批麵包送往塞維利亞銷售。――原注。


    “拿去,”看守說,“這是你的表妹送給你的。”


    我接過麵包,非常奇怪,因為在塞維利亞,我沒有什麽表妹。“可能弄錯了吧,”我瞅著麵包尋思;不過麵包真叫人口饞,香極了,管它從哪裏來的,送給誰的,吃了再說。我用刀子切下去,刀子碰到什麽硬東西。我一看,原來是一片英國小銼刀,顯然是在烤麵包之前藏進去的。麵包裏另外還有一枚兩塊錢的金幣。毫無疑問,這是嘉爾曼送來的禮物。對波希米亞人來說,自由就是一切,為了少坐一天牢房,他們可以放火燒掉一座城市。而且,這個婆娘精明得很,一塊麵包就把看守給哄騙過去了。一個小時工夫,就可以用最細的小銼刀把最粗的鐵欄杆鋸斷,再用那兩塊錢金幣,隨便找一家舊衣店,把軍裝換成便裝。您想想,一個慣於在懸崖峭壁上掏鷹巢的男子漢,從三丈多高的窗口上跳下街道,豈不是拿手好戲;但我不願逃跑。我還有軍人的榮譽感,我覺得開小差是彌天大罪。隻是,我對人家難忘舊情十分感動。關在監獄裏,人們總愛想,外麵還有一個朋友正在關心著你呢。那枚金幣卻令我不快,恨不得把它還掉;


    但到哪兒去找我的債主?我覺得這事不那麽容易。


    辦完革職手續之後,我以為不再會有什麽麻煩了;誰知還要強咽一口奇恥大辱:出獄以後,上級派我去值班,讓我跟小兵一樣站崗。您難以想象,一個堂堂男子漢遭此屈辱心裏是什麽滋味。我覺得還不如被槍斃了好受。槍斃時,你一個人走在隊伍的前麵;起碼自我感覺是個人物;大家都要看看你。


    我被派到一個上校門前站崗。那是一個富有的年輕人,脾氣很好,喜歡尋歡作樂。年輕軍官都願意到他府上去,還有許多市民,也有一些女人,據說是女戲子之類。可是對我來說,仿佛全城事先約好到他家來看我的笑話。瞧,上校的車子來了,他的貼身男仆也坐在上麵。我看見誰下車了?吉達娜!這一回,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渾身披綢戴金。裙袍上綴滿閃閃發光的鱗片,藍色的皮鞋也磷光閃爍,上上下下不是花團便是錦繡。她手裏拿著一隻巴斯克手鼓。同車來的,還有兩個波希米亞女人,一老一少。照例有一個老婆子領著她們,還有一個波希米亞老頭手拿吉他,或自己演奏,或為她們跳舞伴奏。您曉得,上流社會常常喜歡招請波希米亞女郎到社交場合,讓她們跳羅馬裏舞,這是她們自己的舞蹈,往往還有別的把戲。


    嘉爾曼認出了我,我們互相看了一眼。我不知怎麽啦,此時此刻,我真恨不得鑽進地底下去深深藏起來。


    “阿居爾,拉居納。”1她用巴斯克語說,“長官,你站崗像新兵嘛!”


    我還來不及找一句話來回答她,她竟然進屋去了。


    賓主都在內院裏,盡管熙熙攘攘,但裏麵發生的一切事情,我仍然可以通過鐵柵欄大門2看個八九不離十。我聽見響板聲,手鼓聲,歡笑聲和喝彩聲;她搖著手鼓跳起來時,我不時可以看見她的頭。後來,我還聽到幾個軍官對她說了許多不三不四的話,氣得我感到臉紅。她是怎麽回答的,我不得而知。我想,就是從那天開始,我真正愛上了她,因為我曾幾次三番想衝進內院,用我的軍刀,對那些調戲她的油頭粉麵,一個個開膛破肚。我憋了足足一個小時的氣;後來,波希米亞女人們出來了,車子又把她們送走。嘉爾曼走過我的身邊,又看了看我,那雙眼睛您是熟悉的,她低聲對我說:


    “老鄉,想吃美味煎魚,就到特裏亞納,利拉?帕斯蒂亞飯館。”


    1巴斯克語,意思是:“你好,夥計。”――原注。


    2塞維利亞的房屋大都有內院,四麵回廊環抱。夏天人們在院子裏活動。白天,院子上頭張開布篷,在篷上灑水,晚上收篷。麵街的大門幾乎不關,通往內院的通道叫“閘關”,有一道鐵柵門緊閉,門上的刻花技藝精湛。――原注。


    她輕鬆得像一隻小山羊,一蹦就跳進了車子,車夫朝牲口一甩鞭子,這一幫快活的人們,轉眼就不知去向了。


    您猜對了,一下崗我就趕到特裏亞納;事先我刮了胡子,刷了衣服,像閱兵典禮那天一樣鄭重其事。她就在利拉?帕斯蒂亞飯館裏,店主是一個老煎魚商,波希米亞人,黑不溜秋像摩爾人,許多居民都到這家館子吃煎魚,特別是嘉爾曼來到這裏後,生意尤其興隆。


    “利拉,今天我什麽也不幹了。”她一見到我,就對店主說,“明天的事,明天再說!走,老鄉,我們出去溜溜。”


    她用紗巾遮住臉,於是我們來到街上,我不知往哪兒走。


    “小姐,”我對她說,“我想,我要感謝您送給我的禮物,當時我正在蹲監獄。麵包我吃了,銼刀我留下,可以磨長槍,也作為對您的紀念;還有錢,還您吧。”


    “瞧!他居然留著錢,”她叫嚷起來,哈哈大笑。“不過,也好,我手頭並不寬鬆;可是有什麽關係?走路的狗餓不死。走,吃個精光。你請客。”


    我們又取道回塞維利亞;來到蛇街路口,她買了十幾個橘子,讓我用手帕包了。再走幾步,她又買了麵包,香腸,一瓶曼薩尼利亞酒,然後走進一家糖果店。一進店,她往櫃台上扔去我還給她的那枚金幣,接著從口袋裏掏出另外一枚,還有幾個小銀幣;最後,她要我把所有的錢都掏出來。我隻有一個銀幣和幾個小錢,都交給了她,拿不出更多的錢,實在難為情。她好像要把整個店鋪都搬走,盡挑最好最貴的東西拿,什麽甜蛋黃啦,杏仁糖啦,蜜餞啦,直到把錢花光。所有這些東西統統裝進紙袋,還得我拿著。您也許認識“燈街”吧,街上有一個“伸張正義者”唐佩德羅國王的頭像1。頭像本應引起我的深思。


    我們沿著這條街道走,在一所舊房子前停下。她進入通道,敲了樓下的門,一個波希米亞婦女,活像撒旦的門徒,出來給我們開門。嘉爾曼用波希米亞語對她說了幾句。老太婆先是嘀嘀咕咕。為了堵住她的嘴,嘉爾曼塞給她兩個橘子和一把糖果,並讓她嚐幾口酒。然後,嘉爾曼為她披上鬥篷,送她出門,隨手關門插上木門閂。屋裏剩下我們兩人,她立刻高興得發了瘋,嘻嘻哈哈,邊跳邊唱:“你是我的羅姆,我是你的羅密。”2我呢,我站在屋子中間,手裏抱著一大堆東西,不知放哪兒好。她把所有的東西統統扔到地上,跳起來摟著我的脖子,親著我說:“我還我的債,我還我的債!這才是加萊3的規矩!”啊!先生,那一天!那一天!……每當我想起那一天,我就忘記還有第二天。


    1國王唐佩德羅,喜歡晚上在塞維利亞大街小巷溜達,惹是生非,與穆斯林國王哈隆?阿裏?拉希德相似。一天夜裏,在一條偏僻街道上,他與一個正在對戀人唱小夜曲的男子爭吵起來。兩人廝打在一起,國王把情郎殺死了。一個老太婆聽到擊劍聲,便手持一盞小燈從窗戶探頭觀察究竟,燈光正好照亮鬥毆場麵。要知道,國王雖然出手敏捷有力,但卻有一個天生的怪毛病。他走路時,膝蓋骨咯咯作響。老太婆一聽到這聲音,很快就知道他是什麽人。於是,這條小街因老太婆的小燈而得名,她是事件的惟一證人。以上是民間傳說。蘇尼加說法有所不同(參看《塞維利亞編年史》第二卷第一三六頁)。不管怎麽說,在塞維利亞,今天確有一條“燈街”,街裏有一個半身石像,據說就是唐佩德羅的雕像。可惜,這尊半身像是現代作品。原作在十七世紀已經鏽蝕,當時的市政府就換上我們今天看到的這尊仿製品。


    2波希米亞語,羅姆指丈夫,羅密指妻子。――原注。


    3波希米亞人自稱語,男子為加羅,女子為加裏,男女複數為加萊,意思是“黑”。――原注。


    (土匪沉默了一陣子,重新點著雪茄,繼續往下說。)我們一起過了一整天,吃呀,喝呀,還有別的名堂。她吃糖果簡直像六歲的孩子,還抓了幾把裝進老太婆的水壺裏。“給她做果子露吧,”她說。她把甜蛋黃往牆上摔得稀巴爛。“免得蒼蠅幹擾我們,”她說……千奇百怪,亂七八糟,她簡直無所不為。我對她說我想看她跳舞;可是哪兒去找響板呢?她靈機一動,立刻拿來老太婆僅有的一個盤子,摔成碎片,立刻敲打破盤片跳起羅馬裏舞,其效果不亞於黑檀木或象牙製成的響板。在這個姑娘身邊,永遠不會有煩惱,我向您保證。夜暮降臨,我聽到歸營的鼓聲。


    “我該歸隊點名了,”我對她說。


    “歸隊?”她輕蔑地說,“難道你是一個黑奴,讓人用棍子趕著走?你是地道的金絲雀1,從著裝到性格裏外都像。走吧,膽子比雞還小。”


    1西班牙龍騎兵穿黃軍裝。――原注。


    我終於留下來,隻好聽天由命進禁閉室吧。第二天早上,倒是她第一個提起分手的話題。


    “聽我說,小何塞,她說;“我回報你了吧?按照我們的規矩,我什麽也不欠你的,因為你是外族人;不過你是一個俊小子,我喜歡你。我們兩清了。好自為之。”


    我問她何時可以再見麵。


    “當你不再這麽傻的時候,”她笑著回答。後來,她口氣比較認真地說:“你曉得嗎,小子,我好像是不是有點愛上你了?不過,好景不長。狗和狼老在一起,過不了好日子。或許,如果你接受埃及的規矩1,我就當你的羅密。不過這是廢話,因為根本不可能。算了!小子,相信我吧,你吃小虧占了大便宜。你碰到了魔鬼,是的,魔鬼;但魔鬼並非都是黑頭垢麵,魔鬼並沒有扭斷你的脖子。我穿著羊毛衣,但我不是綿羊。快點支蠟燭,供在你的聖母麵前;她得到了好報。好了,再說一聲再見。別再想小嘉爾曼,要不,她讓你娶一個木腿寡婦2。”說著,她拉開門閂,一到街上,立刻蒙上頭巾,轉身走了。


    她說的是實話。我如果從此不再想她,我就不糊塗了;然而,自從燈街一日,我已別無所思。我成天東遊西逛,希望能遇見她。我曾向那個老太婆和煎魚商打聽她的消息。他們都說她上拉羅洛3去了,他們說的是葡萄牙。很可能是根據嘉爾曼的指令他們才這麽說的,不過我不久就知道他們是撒謊。燈街佳節良宵之後幾個星期,我正在一個城門站崗。離城門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城牆缺口;白天有人在那裏施工,晚上則設一個崗哨以防走私分子進出。那天,我看見利拉?帕斯蒂亞在崗亭周圍來回活動,同我的幾個同事交談;大家都認識他,他的煎魚和煎餅更是出了名。他向我走來,問我有沒有嘉爾曼的消息。


    1傳說波希米亞人祖先是埃及人,因此他們往往以埃及人自居。


    2指絞刑架,是剛剛結合即被吊死的囚犯的寡婦。――原注。


    3意為紅土地。――原注。


    “沒有,”我對他說。


    “得!您就會有的,夥計。”


    他沒有說錯。夜裏,我被派到城牆缺口站崗。中士剛走,我就發現一個女人向我走來。我心中有數,準是嘉爾曼。但是,我還是高喊:


    “走開!禁止通行!”


    “別這麽凶好不好,”她說著,故意讓我認出她。


    “怎麽!原來是您,嘉爾曼!”


    “對呀,我的老鄉。少廢話,談正事。想賺一塊銀幣嗎?馬上有人提包過來;網開一麵吧。”


    “不行,”我答道。“我應該阻止他們通過;這是命令。”


    “命令!命令!在燈街你可沒想到命令。”


    “啊!”我答道,隻要一提起燈街,我就心慌意亂,“為那事忘記命令值得;但我不收走私犯的錢。”


    “行;既然你不要錢,難道你不想同我一起再到多羅特老太婆家吃飯嗎?”


    “不!”我憋足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說出這個字,差一點透不過氣來。“我不能這麽做。”


    “好極了。既然你如此刁難,我隻好另請高明了。我將邀請你的上司到多羅特家吃飯。他脾氣很好,他會另派一個小夥子來站崗,哨兵肯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再見了,金絲雀。有朝一日命令下來把你吊死,我會拍手大笑的。”


    我一時心軟,把她叫了回來,我答應,隻要有必要,所有波希米亞人都可放行,但我必須得到我夢寐以求的唯一回報。她立刻對我發誓,保證第二天就履行諾言,並趕緊跑去通知就近等候的朋友們。一共有五人,帕斯蒂亞也在內,個個背著沉重的英國私貨。嘉爾曼替他們望風。一旦發現巡邏隊,她就敲響板發出警報,但這次她大可不必多此一舉。走私分子一溜煙跑了,如願以償。


    第二天,我去了燈街。嘉爾曼姍姍來遲,而且滿臉不高興。


    “我不喜歡拿架子的人,”她說,“第一次,你幫了我的大忙,並不知道你會得到什麽回報。昨天,你卻跟我討價還價。我真不知道幹嗎要來,因為我不再愛你了。拿去,滾吧。這是一塊銀元,作為你的辛苦費。”


    我恨不得把這塊銀元劈頭向她扔去,但我強製滿腔怒火,沒有動手打她。我們足足爭吵了一個小時,我氣鼓鼓地走了。我在城裏躑躅徘徊好長時間,像一個瘋子東奔西闖;最後,我進入一所教堂,躲在一個最陰暗的角落裏,哭得淚流滿麵。


    突然,我聽到有人說話:“龍的眼淚!我可要用它做春藥哩。”我抬眼一看,原來是嘉爾曼站在我麵前。


    “好啦!老鄉,還生我的氣呀?”她對我說,“我準是愛上你了,盡管我在埋怨,因為,自從你離開我後,我就不知道如何是好。行啦,現在是我問你是不是願意來燈街幽會。”


    於是我們和好如初;可是嘉爾曼的脾氣就像我們家鄉的天氣,說變就變。在我們山裏,剛剛太陽火辣辣的,卻突然襲來暴風雨。她曾答應我在多羅特家再見一次麵,可是她沒來。而多羅特卻添油加醋地對我說,她為埃及的生意到紅土地去了。


    根據以往的經驗,對她的話我已經心中有數了,凡是我覺得嘉爾曼能去的地方,我都找遍了,特別是燈街,一天要去十幾二十回。一天晚上,我正在多羅特家,因為我不時請她喝幾杯茴香酒,已經把她爭取過來了,突然嘉爾曼進來,後麵跟著一個年輕人,是我們團的中尉。


    “快走吧,”她用巴斯克語對我說。


    我頓時愣住了,怒不可遏。


    “你在這裏幹什麽?”中尉對我說,“滾蛋,滾出去!”


    我一步也動不了,渾身癱瘓了似的。中尉見我還不走,連警衛帽子也不脫,便怒氣衝衝,揪住我的領口,狠狠地搖動我的身體。我不知道我對他說了些什麽。他拔出軍刀,來個先發製人。我氣瘋了頭,也拔刀出鞘。老太婆抓住我的胳膊,中尉乘機給我一刀,至今我前額上還留有傷疤。我往後一退,一胳膊竟把多羅特摔了個仰麵朝天;但中尉逼我不舍,我就一刀對他刺去,他便吃刀倒地。嘉爾曼立即滅了燈,並用波希米亞語叫多羅特趕緊逃跑。我自己也連忙逃到街上,拔腿就跑,不問東西南北。我老覺得後麵有人跟著我。待我定了定神,才知道嘉爾曼始終沒有離開我。


    “大笨蛋,金絲雀!”她對我說,“你隻會闖禍。應驗了吧,我早就告訴你,我會給你帶來災禍。得了,有羅馬的佛蘭德女人1做相好,就有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先把這條手巾包在頭上,把你的皮帶扔給我。在這條巷子裏等著,過兩分鍾我就回來。”


    她說著就不見了,一會兒工夫,她給我帶來一件條紋鬥篷,我不知道她是從哪兒找來的。她讓我脫掉軍裝,把鬥篷披在襯衣外麵。經過喬裝打扮,加上她給我頭上包紮傷口的手巾,我簡直成了巴倫西亞的鄉下佬,在塞維利亞常常看到他們來賣“須發”果露2。後來,她把我帶到一幢房屋裏,很像多羅特的家,在一條小胡同深處。嘉爾曼和另外一個波希米亞女人給我擦洗、包紮傷口,比軍醫還高明,還讓我喝了點什麽東西;


    最後,她們把我安頓在一個床墊上,我就睡著了。


    這兩個女人可能在我喝的水裏摻了點安眠藥,她們有製藥的秘方,因為第二天我很晚才醒過來。我頭痛欲裂,還有點發燒。好長時間才記起昨天晚上發生的那場慘劇。嘉爾曼和她的女友給我包紮好傷口後,就雙雙挨著我的床墊蹲下來,用她們的土話談了幾句,好像是診斷病情。於是,她們倆都叫我放心,我很快就會好的;但務必盡快離開塞維利亞;因為我一旦被捕,很可能就地槍決。


    “我的小夥子,”嘉爾曼對我說,“你得幹點兒事,現在你吃不了皇糧,既不給你大米,也不給你鱈魚3,你該考慮自謀生路了。你太笨,不善於順手牽羊;但你手腳敏捷,身強力壯,你有種,就到海邊去,走走私貨。我不是說讓人把你吊死嗎?總比挨槍子強吧。再說,如果你幹得利索,你生活比得上王子,隻要憲兵隊和海岸警備隊還沒有抓住你的衣領。”


    1羅馬的佛蘭德女人,指波希米亞女人。此處“羅馬”不是指不朽名城羅馬,而是指波希米亞人自己。西班牙第一次看到的波希米亞人可能來自荷蘭,故有佛蘭德人之稱。――原注。


    2“須發”,一種鱗莖植物的根須,可製可口飲料。――原注。


    3米飯和鱈魚是西班牙士兵的日常食物。――原注。


    這個鬼婆娘就是用這種花言巧語給我安排了新去向,老實說,除此之外我別無出路,我已經犯了死罪。還用對您說嗎,先生?她不費多少口舌就使我下了決心。我覺得,通過冒險和叛逆的生活,我同她的關係會更加密切了。她對我的愛情我以為從此萬無一失了。我常聽說,有些走私販子,騎著高頭大馬,手握短統槍,背後帶著情婦,縱橫馳騁在安達盧西亞各地。我仿佛看見自己背後帶著我可愛的波希米亞女郎,揚鞭催馬,翻山越嶺。當我對她談起此事時,她笑得直不起腰來,她說,沒有比露營夜宿更有意思了,到時候每個羅姆帶著自己的羅密走進自己的小帳篷,用三個弓形框架支著一條被單就成了安樂窩。


    “如果有一天我把你帶進深山,”我對她說,“我才對你放心!在山裏,沒有中尉來同我爭了。”


    “啊!你吃醋了,”她回答說,“你活該。你怎麽這樣愚蠢,難道你看不出來我愛你?我可從來沒有向你要過錢呀。”


    聽她這樣說話,我真想掐死她。


    長話短說,先生,嘉爾曼給了我一套便服,我穿上溜出了塞維利亞城,沒有被人認出來。我帶著帕斯蒂亞的一封信到熱雷斯找一個賣茴香酒的人,走私販子經常在他店裏聚會。有人把我介紹給這些人,為首的綽號叫“賭棍”,他接受我入了夥。我們動身到高辛1去,在那裏我又見到了嘉爾曼,是她約我去會麵的。每次遠征,她就為我們的人充當間諜,她幹得比誰都漂亮。她從直布羅陀回來,已經同一個船老大商定,裝運一批英國貨,我們務必到海岸交接。我們到埃斯特波那附近去等他們,然後,我們把一部分貨藏進山裏;其餘的運回龍達2。嘉爾曼已經先期到達那裏。又是她指定我們進城的時間。第一回出動馬到成功,接連幾次也都一帆風順。我更喜歡走私生活,比當兵有意思多了;我常送禮物給嘉爾曼。我有了錢,又有一個情婦。我沒有什麽可悔恨的,波希米亞人說得好:“尋歡作樂時,疥瘡也不癢。”我們到處受到歡迎;弟兄們對我很好,甚至敬重我幾分。理由嘛,是因為我殺過一個人,他們當中,大都不曾幹過這種勾當。在我的新生活裏,更令我得意的是我經常能見到嘉爾曼。她從來沒有對我如此多情;然而在弟兄們麵前,她不承認是我的情婦;她甚至要我發誓賭咒,對他們隻字不提關於她的事。在這個造物麵前,我可謂逆來順受,無論她怎麽任性,我都百依百順。而且,我的頭腦也太簡單了,當她第一次在我麵前規規矩矩,表現出正經女人的克製時,我竟然相信她真的把舊習氣改掉了。


    1高辛,西班牙馬拉加省的城市。


    2龍達,西班牙馬拉加省的城市。


    我們這幫人,一般八至十人,隻有在關鍵時刻才碰頭,平時我們三三兩兩分散在城鄉各地。我們每個人都有一個掩護職業:這是補鍋匠,那是馬販子;我呢,是個針線商。但是,我很少在大地方拋頭露麵,隻因我在塞維利亞那樁臭案中出了名。一天,其實是夜裏,我們約好在維熱爾1城下見麵。賭棍和我比別人先到。隻見他喜意洋洋。


    “我們就要添一個新夥伴,”他說,“嘉爾曼又露了一手絕招。最近幫助她的羅姆逃出塔裏法監獄2。”


    1維熱爾,安達盧西亞一個近海城市。


    2塔裏法,直布羅陀海岸城市,其城堡曾是囚禁苦役犯的監獄。


    我的夥伴幾乎都說波希米亞語,我也有點入門,羅姆一詞令我不寒而栗。


    “怎麽!她的丈夫!她的丈夫!難道她結過婚了?”我問當家的。


    “對,”他回答,“嫁給了獨眼龍加西亞,波希米亞人,同她一樣機靈。可憐的小夥子被判了苦役。嘉爾曼哄騙獄醫極盡甜言蜜語,終於取得羅姆的自由。啊!這姑娘千金難買呀。她花了兩年時間千方百計幫他越獄。但毫無效果。直到後來,有人發現軍醫換人了。看樣子,她很快找到了勾引新軍醫的辦法。”


    您可想而知,我聽了這消息作何感想。不久我就看到獨眼龍加西亞。他是波希米亞養出來的最下作的怪物,皮黑,心更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惡棍,我平生從未見識過。嘉爾曼同他一起來,當著我的麵叫他羅姆,加西亞轉過頭去的時候,看看她對我擠眉弄眼做鬼臉什麽的樣子。我氣壞了,整個晚上沒有同她說話。第二天早上,我們打好包,上了路,突然發現有十幾個騎兵跟蹤。那些自充好漢的安達盧西亞人,平時開口閉口殺人不眨眼,頓時嚇得哭喪著臉。於是紛紛逃命,作鳥獸散。隻有賭棍,加西亞,嘉爾曼,以及一個來自埃西哈來名叫雷蒙達多的翩翩少年沒有驚惶失措。其餘的丟下騾馬,直往山溝裏衝,以免被騎兵追上。我們無法保全牲口,趕緊卸下最貴重的貨物,肩扛背馱,爬陡坡,過危岩,落荒而逃。我們把貨往前一扔,然後跟著貨物蹲著往下滑溜。這個時候,我們遭到敵人伏擊;我第一次聽到子彈在耳邊呼嘯,倒也沒覺得有什麽了不得。為了一個女人,視死如歸並沒有什麽了不起。我們都脫險了,隻有可憐的雷蒙達多腰部中了一槍。我連忙扔下包袱,設法把他抱起來。


    “大傻瓜!”加西亞對我大喊大叫,“要一具爛屍幹什麽?結果了他,別丟下棉布。”


    “甩掉他,甩掉他,”嘉爾曼嚷道。


    我累的要死,不得不把他放在岩石下稍歇片刻。加西亞走上前來,朝他頭上開了一槍。“現在,看誰有本事能認出他來。”


    說著,十幾發子彈把他的臉打得稀爛。


    先生,這就是我過的美好生活。晚上,我們來到一片叢林裏,疲憊不堪,一點吃的東西都沒有,丟了騾馬,落得個空空如也。惡魔加西亞幹什麽呢?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副紙牌,點上一堆火,與賭棍一起借著火光打起牌來了。這時候,我呢,我躺倒在地上,看著滿天星鬥,想起雷蒙達多來,心想,我不如像他一樣死了清靜。嘉爾曼蹲在我身邊,不時敲擊著響板,低聲吟唱。後來,她挪近身子,似乎要對我貼耳說悄悄話,冷不防親了我兩三口。


    “你是魔鬼,”我對她說。


    “沒錯,”她答道。


    休息幾個小時後,她去了高辛。第二天早上,一個放羊娃給我們送來麵包。我們在那裏呆了一整天,夜裏摸近高辛。我們等待嘉爾曼的消息。杳無音訊。天亮時,有一個人趕著兩匹騾子,帶來一個衣著體麵的女人,打著陽傘,還有一個小女孩,似乎是太太的女仆。加西亞對我們說:


    “聖尼古拉1給我們送來兩匹騾子和兩個女人;我寧可要四匹騾子;也罷,這事我包了!”


    1聖尼古拉,波希米亞人把他奉為盜賊老祖。


    他拿了短統槍,隱蔽在雜樹叢中,朝小路走下去。賭棍和我,我們跟在他後麵,距離很近。當我們接近目標,便一起跳將出來,喝令騾夫站住。那婦人看見我們,非但沒有驚恐萬狀,反而哈哈大笑起來,盡管我們這身打扮夠使人膽戰心驚的。


    “你們這群大笨蛋,竟把老娘當太太看待了!”


    原來是嘉爾曼,她化裝得無懈可擊,如果她說另外一種語言,我恐怕就認不出她來了。她跳下騾子,低聲和賭棍以及加西亞嘀咕了一陣,然後對我說:


    “金絲雀,我們後會有期,當然在你被吊死之前。我要到直布羅陀去做埃及那筆生意。你們不久就會聽到我的消息。”


    她給我們指點一個地方,我們可以在那裏找到一個暫避幾天的藏身之地。這個姑娘是我們這支隊伍的大福星。我們不久就收到她寄來的錢,還有一個比錢更有價值的情報:某日,有兩個英國豪紳,從直布羅陀出發經過某路到格林納達。明人不必細說,聽不懂活該倒黴。他們稱得上腰纏萬貫。加西亞主張宰了他們,賭棍和我反對。結果我們隻拿了他們的錢和表,還有一些襯衫,我們正求之不得。


    先生,一個人變壞往往是想不到的。一個俊俏姑娘迷住您的心竅,您為她去打鬥,禍從天降,不得不逃進山裏,還來不及思考,就從一個走私販淪為土匪了。搶劫了兩個豪紳之後,我們斷定直布羅陀附近非久留之地,於是我們深入龍達山區活動。您曾對我談起何塞-瑪麗亞;對了,我就是在那兒認識他的。他出門總帶著他的情婦。她是一個俊俏姑娘,賢惠,樸實,舉止文雅,從來不說下流話,而且忠心耿耿!……相反,他卻把她折磨得死去活來。他到處沾花惹草,卻對她百般虐待,有時還故意吃醋。有一回,他給了她一刀子。可好!她反而更加愛他。女人生來就是這樣,安達盧西亞女人更是如此。這個女人對她胳膊上留下的傷疤還得意洋洋,不時當著稀世奇葩向人顯露。而且,何塞-瑪麗亞在買賣場上最不夠哥們義氣……有一回我們搞了一次行動,他安排得天衣無縫,好處他一個人獨吞,倒黴和麻煩的事卻留給我們擦屁股。不過,我還是言歸正傳吧。我們再沒有聽到嘉爾曼的消息。


    賭棍說:“我們得去一個人到直布羅陀打聽她的消息;她該籌劃好什麽買賣了吧。我倒是很想去,可是我在直布羅陀太出名了。”


    獨眼龍說:“我也是,人家認得我,我跟大螯蝦1開盡玩笑;而且我隻有一隻眼睛,很難化裝。”


    1西班牙人管英國兵叫大螯蝦,因為其軍裝紅如熟蝦――原注。


    “這麽說非我走一趟不可了?”輪到我說話了,一想到能與嘉爾曼重逢心裏就高興;“你們說吧,該怎麽辦?”


    他們說:“乘船去也好,繞道聖羅克去也好,你自己看著辦,但到了直布羅陀,在碼頭上先打聽一下,一個叫胖娃娃的賣巧克力的女商販住在哪裏;你找到了她,就可以從她口裏知道那裏發生的情況。”


    我們商定,我們三人都去高辛,進山後,我把兩個夥伴留下,我打扮成一個水果小商販,直奔直布羅陀。在龍達,一個我們的人給我辦好護照;在高辛,有人送我一頭驢,我裝上橘子和西瓜,便上了路。到了直布羅陀,我發現大家都熟悉胖娃娃,但有說她死了,也有說她進了監獄,依我看,她的失蹤正是我們與嘉爾曼失去聯係的原因所在。我把驢子拴到一個牲口棚子裏,帶上橘子滿城跑,好像真的賣水果,其實是想看看能不能見到幾個熟麵孔。那裏是世界各國三教九流會聚之地,簡直是一座巴比倫塔1,隻要在街上走上十步,就可以聽到十種不同的語言。我看到許多埃及人,但我可不敢相信他們;我試探他們,他們也試探我。我們都是一丘之貉,心照不宣而已;重要的是要知道我們是否同幫同派。白跑了兩天,既沒有打聽到胖娃娃的下落,也沒有發現嘉爾曼的蛛絲馬跡,於是我隻好買點東西,準備打道回巢,正當夕陽西下,我在街上溜步時,突然聽見一個女人從窗口探頭叫我:


    “賣橘子的!……”


    1巴比倫塔,典出《聖經》。巴比倫居民想造通天塔,上帝大怒,為懲罰他們,使造塔的人各說一種語言,彼此無法交流信息,造塔工程隻好半途而廢。


    我抬頭一看,在一個陽台上,嘉爾曼雙肘依欄,同一個紅裝軍官在一起,軍官佩戴金肩章,頭發卷曲,一副豪紳派頭。她也衣裝華麗,名貴披肩,黃金梳子,渾身綢緞;好戲不改本!她性格絲毫未變,笑得好開心。英國人說著蹩腳的西班牙語叫我上去,說夫人想買橘子;嘉爾曼也用巴斯克語對我說:


    “上來,不要大驚小怪。”


    在她看來,的確沒有什麽值得我大驚小怪的。我終於又找到了她,但我不知道是更高興還是更傷心。門口站立著一個高大的英國仆人,撲了頭粉,他把我引進一間富麗堂皇的沙龍。


    嘉爾曼當即用巴斯克語告訴我:“你不懂一句西班牙語,你不認識我。”


    然後,她轉身對英國人說:“我說對了吧,我一下子就認出他是巴斯克人;你聽說話多古怪。他樣子多笨,是不是?簡直像食品庫房裏一隻受驚的貓。”


    “可你呢,”我用家鄉話對她說,“你像一個不要臉的淫婦,我真想當著你的情郎麵,在你的臉上劃幾刀。”


    “我的情郎!瞧,就你獨具慧眼?哦,你妒嫉這個白癡啦?你比燈街良宵前還要傻。你這笨蛋,難道你沒看出來,我正在做埃及的買賣,而且做得紅紅火火嗎?這幢房子是我的,大螯蝦的金幣就要歸我所有;我牽著他的鼻子走,我要把他帶到一個永遠出不來的地方去。”


    “可我,”我對她說,“假如你還這樣做埃及生意,我自有辦法叫你下不為例。”


    “啊!唷唷!你是我的羅姆,敢對我發號施令?獨眼龍覺得好,與你何幹?唯有你可以稱得上我的情郎,難道你還不滿足?”


    “他說什麽?”英國人問。


    “他說他渴了,想喝一口,”嘉爾曼回答。說著,倒在沙發上,為自己的翻譯傑作放聲大笑起來。


    先生,當這個姑娘笑的時候,就沒有辦法同她講理。大家跟著她笑。這高個子英國人也笑了,傻嗬嗬的,叫人給我端來飲料。


    我正喝著,嘉爾曼對我說:“你看他手上那戒指;如果你要,我把它送給你。”


    我回答說:“我可以送一個指頭,也要把你的大富翁抓進山裏去,每個人手裏拿一根馬基拉。”


    英國人聽到馬基拉,連忙問:“馬基拉,這是什麽意思?”“馬基拉嘛,”嘉爾曼說,老是笑,“這是一種橘子。管橘子叫馬基拉,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他說,他想請你吃馬基拉。”


    “是嗎?”英國人說。“太好了!明天再送一點馬基拉來。”


    我們正在說話,仆人進來請吃晚飯。於是英國人起身,給了我一塊錢,伸胳膊讓嘉爾曼攙著,好像他自己不會走路似的。


    嘉爾曼老是笑,對我說:“小子,我不能請你吃飯;但明天,你一聽到閱兵的鼓點,你就帶著橘子來這兒。你就可以找到一間臥室,擺設比燈街強多了,到那時,你看看,我到底是不是你原來的小嘉爾曼。然後再談埃及的生意。”


    我無言以對,下到街上,英國人還在喊:“明天帶馬基拉來!”隻聽見嘉爾曼又哈哈大笑。


    我出了門,不知如何是好。我一夜睡不著覺,清早還生這淫婦的氣,下決心不告而別,離開直布羅陀;可是,第一陣鼓聲一響,我的勇氣也離我而去:我背起橘簍子,直奔嘉爾曼那裏。她的百葉窗半開著,我看見她睜著黑溜溜的大眼睛在熱切等候我的到來。粉頭男仆馬上出來引路;嘉爾曼把他打發走了,隻剩下我們倆單獨在一起了,她立刻張開鱷魚大嘴哈哈大笑起來,撲上來摟著我的脖子。我從來沒見過她這麽漂亮。她打扮得像一個聖母,香氣襲人……家具上盡是綾羅綢緞,窗簾帷幔刺繡精美……唉!看看我,還是土匪模樣。


    “我的心肝!”嘉爾曼說“我真想把這裏砸個稀巴爛,放火把房子燒了,逃到山裏去。”


    接著就是溫柔體貼!……又是開懷大笑!……她跳呀,撕衣服呀,猴子也沒有她這樣活蹦亂跳,頑皮做鬼臉,淘氣耍活寶。鬧過後,她又一本正經起來。


    “聽著,”她說,“事關埃及的買賣。我要他帶我上龍達,那裏有我一個修道姐妹……(說到這裏,又嘻嘻哈哈起來。)我們要經過一個地方,以後我會告訴你地點。你們撲到他身上,一搶而光!最好是宰了他;不過,”她又說,露出一種獰笑,不到時候她是輕易不這樣笑的,而且誰見了都不願陪她笑,“你知道該怎麽幹嗎?讓獨眼龍打頭陣。你們稍往後一點。大螯蝦膽子大,動作快,還有好手槍……你明白吧?……”她中斷了說話,又是一聲猙獰大笑,令人毛骨悚然。


    “不,”我對她說,“我恨加西亞,但他是我的同夥。總有一天我會使你擺脫他,但我們得按照我老家的規矩算帳。我當埃及人純屬偶然,而且事出有因;我永遠是納瓦羅好漢,就像俗話說的那樣。”


    她搶過話又說:“你是笨蛋,一個傻瓜,一個真正的外人。你就像矮子吐痰,以為吐得遠就個子高。你不愛我,你走吧。”當她說:“你走吧,我無論如何走不開。”之後,我答應馬上就動身,回到同夥身邊,等待英國人;她那方麵也答應裝病,直到離開直布羅陀奔龍達。我在直布羅陀又待了兩天。她膽大包天,竟敢化了裝來小客店看我。我走了,但已打定了主意。我回到了約定地點,掌握了英國人和嘉爾曼預定路過的地點和時間。我找到了賭棍和加西亞,他們正等著我。我們在一個樹林子裏過夜,用鬆果燒了一堆火,火勢很旺。我建議加西亞玩牌。他同意了。打第二盤時,我說他作弊,他卻嘻嘻笑了起來。我把牌往他臉上摔去。他要取他的短統槍,我一腳把槍踩住,對他說:“有人講,你會耍刀子,同馬拉加的武林高手不相上下;要不要跟我比試比試?”賭棍想把我們拉開。我已經給了加西亞兩三拳。他氣得放開了膽量,拔出了刀子,我也拔出刀子。我們都叫賭棍給我們讓開地方,好一決雌雄。他看沒有辦法阻攔,也隻好閃開。加西亞已經貓著腰,準備撲向老鼠。他左手拿著帽子躲刀,右手則揮舞進刀。這是他們安達盧西亞的架勢。我呢,我則拉開納瓦羅的步法,正麵與他對立,高舉左臂,左腿向前,刀子貼近右腿。我覺得自己比巨人還高強。隻見他箭一般向我衝來;我左腳一轉,他撲了個空;可我卻一刀刺進了他的喉嚨,由於進刀太深,我的手竟然挨著他的下巴。我把刀子一絞,用力過猛,刀子斷在裏麵。一了百了。鮮血噴湧而出,血流粗如胳膊,竟然把刀尖給衝了出來。他撲倒在地,像一根僵直的木頭。


    “你幹什麽?”賭棍對我說。


    “聽著,”我對他說:“我們不能生活在一起。我愛嘉爾曼,我要獨占。再說,加西亞是個混蛋,我忘不了他對雷蒙達多下的毒手。現在隻剩下我們兩個人了,但我們都是好漢。你說吧,願意不願意同我結為生死之交?”


    賭棍向我伸出了手。他已經是一個五十歲的人了。


    “男女私情見鬼去吧!”他嚷嚷道,“如果你向他要嘉爾曼,你隻要花一塊錢,他就會把她賣給你。我們隻有兩個人了,明天我們怎麽辦?”


    “讓我一個人去幹吧,”我回答他說,“現在,我全世界都不放在眼裏。”


    我們埋葬了加西亞,挪到二百步外宿營。第二天,英國人和嘉爾曼過來了,還有兩個騾夫和一個仆人。


    我對賭棍說:“我對付英國人。你嚇唬其他人,他們不帶武器。”


    英國人很勇敢。要不是嘉爾曼推了他一胳膊,他就把我打死了。總之,那一天內,我重新奪回了嘉爾曼,而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告訴她,她已經成了寡婦。


    她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後,對我說:“你永遠是一個大傻瓜!加西亞本該把你殺死。你采取納瓦羅步法太笨了,多少比你高強的好手都被他送進了陰間。隻是他劫數已到。你的也快了。”


    “還有你的,”我回答道,“如果你不做我真正的羅密的話。”


    “好極了,”她說:“我不止一次在咖啡渣裏看到,我們要同歸於盡。罷了!在劫難逃!”


    於是,她敲起她的響板,當她心煩意亂之時,她總是用這種辦法排遣苦悶的。


    人談自己,忘乎所以。這些細枝末節大概使你厭煩了吧,不過我馬上就講完了。我們的生活維持了相當長時間。賭棍和我,我們又收羅了幾個兄弟入夥,比第一批更加可靠;我們主要靠走私,也得承認,有時候我們也在要道上攔路打劫,但隻是在山窮水盡、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才幹。再說,我們不傷旅客,隻取錢財。幾個月裏,我對嘉爾曼很滿意;她繼續為我們的行動通風報信,出謀劃策,起了很好的作用。她神出鬼沒,有時在馬拉加,有時在科爾多瓦,有時在格林納達;但隻要有我的一句話,她便不顧一切,來到一家荒村野店找我,甚至同我住帳篷露宿。隻是有一次,在馬拉加,她使我放心不下。我知道她看準了一個大富商,很想同他來個直布羅陀故伎重演。我不顧賭棍的一再苦勸,說走就走,大白天闖進馬拉加。我找到嘉爾曼,立刻把她帶回來。我們大吵一架。


    “你知道不知道?”她對我說,“自從你成為我的正式羅姆以後,我不那麽愛你了,不如你當我情人的時候。我不要被人糾纏,尤其不願受人指使。我要的是自由,喜歡什麽就做什麽。你要當心,不要逼人太甚。如果你使我討厭,我會找到另一條好漢來治你,就像你治獨眼龍那樣。”


    賭棍的勸解使我們言歸於好;但我們說了一些話,彼此耿耿於懷,我們的感情今非昔比。過不久,我們災難臨頭。軍隊對我們發動突然襲擊。賭棍被打死,還有兩個兄弟也當場斃命;另外兩個被抓走。我呢,我受了重傷,當時如果沒有我那匹好馬,早落入大兵手中。我已經筋疲力盡,身上還有一顆子彈沒有取出來,便到一個樹林裏躲避,身邊隻剩下一個兄弟陪伴。下馬時,我昏迷過去。我以為我就要死在荊棘叢中,就像中彈的野兔一樣。我的同夥把我背到一個我們熟悉的山洞裏,然後他去找嘉爾曼。她正在格林納達,聞訊馬上就趕來了。半個月時間裏,她一刻也沒有離開過我。她忙得不曾合眼;她對我的照料體貼周到,無微不至,沒有任何女人能做到這樣,即使是對最心愛的男人。我能站立起來了,她立即以最秘密的方式把我帶到格林納達。波希米亞女人到處找得到可靠的藏身之地,我在一棟房屋裏住了六個星期,與通緝我的法官家隻隔兩道門。我好幾次從百葉窗往外張望,看見法官在眼皮底下通過。我終於得到康複。躺在痛苦的病床上,我反複思考過,打算改變一下生活。我對嘉爾曼談到要離開西班牙,要到新世界過堂堂正正的生活。她卻譏笑我說:“我們生來不是種白菜的料。我們的命運,你我的命運,隻能靠外族人過活。你看,我已經同直布羅陀的納坦?本?約瑟夫談妥了一樁生意。他有一批棉布隻等你去過手。他知道你還活著。他就靠你了。如果你言而無信,我們在直布羅陀的聯絡人會怎麽說?”


    我隻好信馬由韁,重新做起見不得人的買賣。


    我在格林納達潛伏時,那裏曾舉行過幾場鬥牛,嘉爾曼去看熱鬧。回來時,她一再談論一名身手非凡的鬥牛士,叫盧卡斯。她竟然知道他的馬叫什麽名字,他身上的繡花上衣值多少錢。我當時沒有在意。幾天以後,留在我身邊的夥計小胡安對我說,他看到嘉爾曼同盧卡斯一起在薩加旦店裏。這下可把我弄急了。我問嘉爾曼是怎樣認識鬥牛士的,究竟為了什麽。


    “這個小子,”她對我說,“有一樁買賣可以打他的主意。嘩嘩作響的河流,不是有水,就是有石頭。他在鬥牛場上掙一千二百裏爾銀幣。眼前兩條路,隻能走一條:要麽搶了他的錢;要麽拉他入夥,他可是個好騎手,又是條不怕死的好漢。我們的人一個一個死了,你需要補充人馬。拉他跟你幹吧。”


    “我既不要他錢,”我回答,“也不要他人,而且不準你同他說話。”


    “你要當心,”她對我說,“如果硬不讓我幹一件事,這事非馬上辦不可!”


    幸好,鬥牛士去了馬拉加,我呢,我正著手套購猶太人的棉布。這次行動忙得我不可開交,嘉爾曼一樣不亦樂乎,我忘了盧卡斯;她可能也把他忘了,至少暫時是這樣。正是在這前後,先生,我遇見了您,先在蒙蒂利亞附近,後來在科爾多瓦。我且不說我們最後見麵的情況。您也許跟我一樣知根知底。嘉爾曼偷了您的表;她還想要您的錢,尤其是您的這枚戒指,我看見您戴在手上的,她說,它是一枚魔環,她弄到手大有用場。我們為此大吵一架。她臉色煞白,氣哭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哭,我嚇壞了。我請她寬恕,但她一整天與我賭氣,連我動身去蒙蒂利亞,她也不想跟我吻別。我心裏很難過,沒想到,三天後,她竟然來找我,滿麵笑容,歡騰雀躍。一切煙消雲散,忘得一幹二淨。我們好像剛剛熱戀兩天的情人。


    分別的時候,她對我說:“科爾多瓦有一個盛會,我想去看看,如果發現哪些人口袋裏帶了錢,我會告訴你。”


    我讓她走了。獨自一人,便琢磨起盛會與嘉爾曼脾氣轉變的關係。


    “一定是她已經報複過了,”我自言自語,“她才主動來找我。”


    可一個農民對我說,科爾多瓦有鬥牛。這下,我妒火中燒,熱血翻騰,簡直像一個瘋子,我馬上就走,來到現場。有人給我指出誰是盧卡斯;在緊靠欄杆的座位上,我認出了嘉爾曼。我隻要瞄她一眼,就心中有數了。盧卡斯,果然不出我的所料,第一頭牛出場時,就大顯殷勤。他從牛身上揭下綢帶花結1,獻給了嘉爾曼,嘉爾曼立刻佩戴頭上。可是那頭牛替我報了仇。盧卡斯被牛當胸一撞,人仰馬翻,任牛踐踏而過。我看看嘉爾曼,她已經不在座位上了。我又不能從我的座位上擠出來,不得不一直等到散場。於是我回到屋裏,這您熟悉,我默默地在那裏等到晚上,又等了大半夜。淩晨兩點左右,嘉爾曼回來了,看見我有點吃驚。


    1即用綢帶打成的花結,花結的顏色表明牛的來曆。花結用鉤子掛在牛身上,若能從活牛身上摘下花結獻給一個女人,堪稱風流絕頂。――原注。


    “跟我走,”我對她說。


    “好吧!”她說,“走!”


    我去牽馬,讓她騎在我的身後,我們就這樣溜達完後半夜,一句話也不說。天亮時分,我們來到一家孤零零的小客店,離一個小修道院不遠。


    就在那裏,我對嘉爾曼說:“聽著,我既往不咎。我也不對你說三道四;但有一件事你得向我發誓:你跟我去美洲,並且你在那裏安分守己。”


    “不,”她用賭氣的口吻說,“我不願去美洲。我覺得在這裏挺好。”


    “這是因為你在盧卡斯身邊;不過,好好想一想,即使他得救了,也是兔子尾巴長不了。再說,我又何必怨恨他呢?把你的情人一個一個都殺了,我都心灰意懶了;該我殺你了。”


    她用凶野的目光死死盯住我看,對我說:


    “我總想你會殺了我。第一次見到你之前,我剛剛在家門口碰見一個教士。而昨天晚上,離開科爾多瓦時,難道你什麽也沒發現?一隻野兔從你的馬蹄間穿過馬路。命中注定。”


    “小嘉爾曼,”我問她:“難道你不再愛我了嗎?”


    她什麽也不回答。她盤腿坐在一張席子上,用手在地上劃來劃去。


    “改變生活吧,嘉爾曼,”我苦苦哀求她說,“到一個什麽地方去生活吧,我們永遠也不分離。你知道,離這兒不遠,在一棵橡樹底下,我們有一百二十盎司黃金埋在地下……而且,在猶太人本?約瑟夫那裏還有存款。”


    她微微一笑,對我說:


    “我在前,你在後。我早就料到事情會落到這般田地。”


    “想一想吧,”我又說;“我的耐心和勇氣都已到了盡頭;你拿主意吧,要不然我可要拿主意了。”


    我離開了她,到小修道院那邊去溜溜。我看見那位隱修士正在祈禱。我一直等他禱告完畢;我本來也很想祈禱,但我不會。當他站起來時,我向他走去。


    “神父,”我對他說,“請您為一個危在旦夕的人祈禱好嗎?”


    “我為所有苦難者祈禱,”他說。


    “有一個靈魂也許就要回到造物主麵前,請您為這個靈魂主持一台彌撒好嗎?”


    “好的,”他回答,目不轉睛地盯住我。


    因為我神色奇怪,他就想引導我說話。


    “我好像見過您,”他說。


    我把一塊錢放在他的凳子上。


    “您什麽時候做彌撒?”我問他。


    “過半小時吧。那邊客店老板的兒子要來幫我上祭。告訴我吧,年輕人,您是不是良心上有什麽不安?您願意不願意聽聽一個基督徒的忠告呢?”


    我感到忍不住要哭。我告訴他我會回來的,就趕緊溜走了。我跑到草地上躺下,直到聽到鍾聲敲響。我走近小教堂,但我沒有進去。彌撒結束後,我又回到小客店。我真希望嘉爾曼已經逃之夭夭;她完全可以騎我的馬遠走高飛……但我又見到她。她不願意讓人說她怕我。當我不在的時候,她拆開裙袍的貼邊,取出一根鉛條。現在,她麵對一張桌子,看著盛滿水的缽子裏鉛的變化,是她把鉛條熔化後倒進水缽裏的。她聚精會神搞她的魔法,竟沒有發覺我已經回來。一會兒,她取出一塊鉛,翻過來掉過去,愁容滿麵;一會兒,她又念念有詞,吟唱她的一首魔經,請求瑪麗亞?帕迪利亞顯靈,這個神靈是唐佩德羅的情婦,傳說她是波希米亞人的偉大女王。1


    1人們譴責瑪麗亞?帕迪利亞用魔法使國王唐佩德羅神魂顛倒。民間傳說她曾經送給波旁白王後一條金腰帶,但著魔的國王眼裏卻是一條活蛇,致使國王對王後日益反感。――原注。


    “嘉爾曼,”我對她說,“請跟我來好嗎?”


    她站起來,丟掉水缽子,裹上頭巾,準備動身。有人為我備馬,她坐在我的身後,我們離開了客店。


    “這麽說,我的嘉爾曼,”走了一程後,我對她說,“你終於願意跟我走了,是不是?”


    “我跟你去死,沒錯,但我不再跟你一起生活。”


    我們來到一個荒僻的峽穀裏,我勒住馬。


    “是這裏嗎?”她問,縱身跳到地上。她揭開頭巾,扔到腳下,一手握拳插腰,一動不動,死死盯住我。


    “你想殺我,我早看出來了,”她說,“這是命中注定,但你無法使我讓步。”


    “我求求你,”我對她說,“放明白些。聽我說!過去的一切都算了。可是,你知道,是你把我毀掉的;我是為了你才淪為土匪和殺人犯的。嘉爾曼!我的嘉爾曼!讓我來救你吧,讓我把我和你一起救出來吧。”


    “何塞,”她回答道,“你是強我所難。我不再愛你了;可你呢,你卻還愛著我,正因為這樣你要殺死我。我當然可以編造謊言哄騙你,但我不願為此多費心機。我們之間一了百了。作為我的羅姆,你有權利殺掉你的羅密;但嘉爾曼永遠是自由的,她生為加裏人,死為加裏鬼。”


    “難道你是愛著盧卡斯?”我問她。


    “是的,我愛過他,像愛你一樣,一陣子,恐怕不如你。現在,我已一無所愛了。我恨我曾經愛過你。”


    我撲倒在她腳下,抓住她的雙手,熱淚縱橫,把她的雙手都澆濕了。我如數家珍,一幕幕地向她回憶了我們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為了使她高興,我答應繼續當土匪。一切,先生,一切;我把一切都獻給她,隻要她答應依然愛我。


    她卻對我說:“依然愛你,辦不到。同你一起生活,我不幹。”


    我怒火中燒。我拔出了刀。我本想使她害怕而向我求饒;


    但這個女人簡直是個魔鬼。


    “最後一次問你,”我吼了起來,“願意跟我嗎?”


    “不!不!不!”她跺著腳說,並從手指上脫下我送她的那枚戒指,扔到荊棘叢裏。


    我砍了她兩刀。這刀是我從獨眼龍身上摘下來的,我的那把已經折斷了。她挨了第二刀後,一聲不吭就倒下了。她瞪著大眼睛死死盯住我,至今猶在眼前;隻見她的眼睛逐漸茫然,最後閉上了。我喪魂落魄,在屍體前呆坐了大半天。後來,我想起嘉爾曼多次對我說過,她喜歡葬身在樹林子裏。我用刀子挖了一個坑,把她安放進去。我找了很長時間,最後才找到她的戒指,放進坑裏,靠近她的身邊,插上一個小小的十字架。也許我錯了1。後來,我騎上馬,直奔科爾多瓦,遇見第一個警衛所便自首了。我說我殺了嘉爾曼;但我不願意透露屍首在什麽地方。那個隱修士是一個聖人。他果真為她祈禱過!他為她的靈魂做了一場彌撒……可憐的孩子!這是加萊人的罪過,竟把她教養成這樣。


    1波希米亞人不信天主教,安十字架顯然強加於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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