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問音應該就是少數並不期待假期的學生之一。


    如果可以的話,她永遠也不想回到那個小山鎮,回到那個破敗吵嚷的不能稱之為“家”的住所裏。


    隻可惜自己還在上學,身份證啊、戶口本啊,都還被困在那裏,將來開學時發通知書,依舊是發到那裏,她要憑著通知書才能上學。


    黎問音試過問巫鴉老師可不可以假期留校,他遺憾地告訴她不行。


    幾天後學生和教師們都走了,學校會封校,期間會有一些已入社會的成年魔法師進校進行大樓修建什麽的。


    待在這樣的環境下是很危險的,再加上廚師們也都放假了,超市也都關了,也不能提供基本的生活所需,所以學校從來不讓學生假期留校,就連學生會關押的人,都會暫且送到別的地方看管。


    黎問音理解,之後也沒多問什麽了。


    ——


    黎問音是胎穿來的這個世界,自己原身是十九歲時因病去世的,保留了記憶來到這裏,分秒不差地以同樣的名字同樣的容貌生活了十六年。


    比起穿越,其實更像是帶著記憶的轉生,她把這個當做自己的另一世。


    黎問音還自覺的很幸運,因為她有記憶,可以“預知未來”,和別人比較,簡直是開掛。


    就是可惜入學前的成長環境有點糟糕。


    她住的地方是在一處偏遠落後的小山鎮裏,鎮子坐落在一座小山的山陰處。


    每每清晨太陽升起,山峰總是能遮住一半的太陽。


    可能就是因為曬不到多少太陽吧,鎮子裏的人知識素質普遍不高,亂七八糟烏煙瘴氣,稍微有點理想抱負的,就是想著逃離這裏再也不回來。


    這個世界裏擁有魔法天賦的仍然是極少數,大多數人能夠向上的途徑就是上學、考試、上學、考試,考出去,再也不回來。


    黎問音的兩個繼姐就差不多是這樣。


    她的家庭狀況還挺複雜的,她出生那一年,親爹過勞去世了,幾年後來了個後爹,後爹帶來了一個繼兄,又沒幾年,親媽意外身亡了,後爹再找了個後媽,後媽帶來了兩個繼姐。


    後媽後爹在一起沒多久,就生了個兒子。


    黎問音八歲那年,一雙父母兩個繼姐一個繼兄一個繼弟,竟沒有一個人和她有關係。


    後爹後媽脾氣非常不好,喜歡酗酒打牌,醉了就愛打人,兩個人都是舍不得打自己親生的,暗搓搓地打對方繼過來的,以及最沒人管的黎問音。


    他們最開始可能還有點小賣部式的產業,但是兩個愛好酗酒打人賭博的人在一起,很快這小產業就灰飛煙滅了。


    欠了一堆債,被債主天天堵天天催,他們是挺不要臉的,尋死覓活地扯著脖子說大不了要命一條,苦了他們這些做孩子的遭人白眼。


    不過這樣也是沒耽誤他們生兒子。


    黎問音總是罵,人窮但是能生。


    ——


    後來,最大的債主實在看他們不耐煩了,讓他們借住在他們家一棟死了人的違章三層樓裏,給打下手。


    一方麵是盯著他們不讓跑,一方麵是覺得,還不了錢起碼得體力勞動下吧。


    債主家差不多是這山鎮裏的山霸王,違章建築照樣蓋,照樣用,後爹後媽也是根本不在乎這小樓是不是哪天就要塌了,好死不如賴活著地苟著一大家子人當蛀蟲。


    債主把這違章小樓做成了棋牌室。


    棋牌室嘛,可想而知的煙霧繚繞汙言穢語,晝夜顛倒地吵嚷,啤酒瓶子玻璃渣子唾沫星子到處扔。


    諷刺的是,後爹後媽還把這個借住在債主的棋牌室裏打下手的行為,稱為“他們最正經體麵的工作”。


    黎問音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裏長大的。


    她是她們五個孩子中,唯一一個父母兩方的愛都蹭不到一點的存在,自然而然地就成了最被呼來喝去的。


    在光著屁股跑都不奇怪的年紀,黎問音穿著大姐早就穿不下的衣服,衣服長到黎問音的膝蓋,她就搖搖晃晃地光著腳在烏煙瘴氣的棋牌室裏跑。


    因為黎問音也得給棋牌室幫工,不然就沒有飯吃。


    後爹後媽要給人陪牌陪笑陪酒,黎問音要做的,就是鑽到牌桌底下去撿煙頭。


    打牌的時候,這些客人什麽水果皮瓜子殼垃圾都直接往地上扔,混著和煙頭扔在一起,很容易引起事故,小小的黎問音就得頻繁地蹲下去鑽到牌桌底下,去把煙頭直接用手撿出來。


    撿的過程中,經常會被要蹺二郎腿的客人直接踢倒。


    黎問音這孩子從小就狗,她經常被人踹倒了,在桌底下滾一圈,爬起來就捏著煙頭對準剛剛踹自己的腳,狠狠地摁下去。


    然後聽著客人被燙的吱哇亂叫的聲音,趁著騷亂,又從桌底下溜出去,假裝無事發生。


    對待討厭的客人,黎問音還挺多報複方式的,比如故意在他身邊扔個牌,假裝他出老千不慎被發現,由著其他客人罵他打他。


    再比如在送來的酒水裏加點什麽東西,自己被踹的吃了一嘴煙灰,她就偷偷把煙灰給他重新加進去,貼心地給人攪拌好,假裝它隻是一些酒水沉澱物。


    畢竟還沒多少人懷疑是這小女娃這麽狗,黎問音總能報複成功。


    市井俗氣,髒亂差。


    黎問音不知道尉遲權對她的家庭背景調查程度到底有多少,但是在知道他清楚自己背景後,心中不自在地咯噔了一聲。


    煙灰,棋牌室,賭債,不入流的汙言穢語,永無止盡的喧囂夜晚,又貧窮又活該貧窮的具體展現。


    她不知道尉遲權是怎麽想的。


    她自己肯定沒問題,能好好地努力活下來就很不錯了,可她身邊的那些都太令人作嘔。


    黎問音覺得髒了他的眼。


    ——


    說起黎問音的那一堆兄弟姐妹,大體上和黎問音都不是很熟,那個後爹後媽親生的弟弟,是他們最寶貝的,總是被譽為什麽他們未來的希望,不讓他靠近棋牌室。


    住在棋牌室裏的黎問音就沒見過他幾麵。


    兩個繼姐黎問音雖不熟,但觀感其實還可以。


    大姐在她很小的時候就考出去了,然後再也沒回來過,因此總是被後媽罵白眼狼。


    二姐成績不好,但在大姐離開兩年後,也以和人組團一起出去創業找工作為由離開家了。


    離開前,二姐目光複雜地向黎問音伸了手,問她要不要和她一起走。


    小小的黎問音心動了,可是還是搖了頭。


    她不能走,她在十六歲的時候,會等來一份改變命運的錄取通知書,她得去魔法學校,萬一她離開這裏就收不到了怎麽辦。


    而且她太小了,會是二姐的拖累,她又沒成年,身份證戶口本什麽的都被後爹後媽扣著,在外就是漂泊的黑戶了。


    二姐沒說什麽就走了,臨走前看她最後一眼,有難過有憐憫又有些恨鐵不成鋼。


    二姐不知道黎問音將來會幸運地被那麽高端的學校錄取,她恨鐵不成鋼地失望認為,年幼的繼妹自願縮在這小山鎮一輩子,不成器地放棄出去的機會。


    黎問音理解她,但沒辦法告訴她真相,隻好在心中默默感謝二姐。


    就是可惜,她應該對她挺失望的。


    ——


    繼兄是最討厭的,黎問音討厭他的程度不亞於討厭債主家兒子。


    繼兄就是那種大號練廢了被拋棄的典型,染著一頭黃毛在鎮上當混混,使喚黎問音跟使喚奴隸一樣。


    黎問音自然是不聽他使喚的,還靈活地反過來給他添亂。


    比如在他的染發膏裏加入強力膠水,半夜爬窗戶拿著枕頭捂著就是對人一頓打,打完就跳窗跑。


    三百六十五天,黎問音每時每刻都在想著如何給後爹後媽繼兄添亂,靈活自如地練就了一身的添亂本領還有閃躲能力。


    整體上看,她還挺少吃虧的,酗酒後的家暴,黎問音會很熟練地仗著人小身子小找個地方躲起來,都落在了繼姐繼兄還有後媽後爹他們自己身上,客人和繼兄欺負她,她也能各種方法還回去。


    就是如果能再少撿點煙頭就好了。


    ——


    黎問音不想回家的時候,就很喜歡去爬山,爬那座遮住了小山鎮一半太陽的山,翻過山頂,晃著腿,坐在搖搖欲墜的防護欄旁邊。


    看日升,看日落。


    她會看著太陽,幻想著自己是一束蒲草,一團野火,一時滅不掉,就永遠生生不息。


    坐在山上眺望遠方,看無窮無盡的天空,看綿延不絕的山,暢想著自己的未來一定得風光無限。


    無論再怎麽艱難,都一定要到十六歲,錄取通知書到達這裏的那一刻,命運改變。


    要是有人能聽到她的心聲,一定會非常驚訝。


    因為她當時真的很小很小,瘦小到讓人覺得站都站不穩,稍微推一下就得摔個滾兒,坐在山上都十分危險,明明生在狹小破敗的山鎮裏,可是她腦子裏,卻永遠是最廣闊的天空。


    黎問音挺喜歡在山上看夜景的。


    夜裏站在山上遠遠俯視小山鎮,醜陋難忍的小山鎮就會在這個時候迸發出一點點美感出來。


    百家燈火盡情搖曳,有點像一小簇繁星落在地上。


    可是它才不是繁星,是自己看它像繁星,由此可知推論,自己才是繁星。


    如此想著如此自娛自樂的黎問音就會莫名其妙突然高興起來,踩在山邊聳起來框路的山路牙子上,自顧自地開始蹦蹦跳跳,跳著亂七八糟的舞蹈,嘴裏還哼哼唧唧唱著不成調的曲兒。


    然後幻想著自己特別特別美。


    自己哄著自己長大。


    ——


    我戴著銀河,我唱著歌。


    我穿著繁星,我起著舞。


    我是一團野火,燃出自己的前路。


    ——


    她費了不少力氣手段才拿著錄取通知書來到了學校,看到分院結果為「無」的那一刻,說黎問音沒有一刻天崩地裂那是不可能的。


    她是實實在在地感覺突然一下子天就塌了,兩眼發黑耳朵裏泛忙音,饒是心態再好的黎問音,也是好說歹說哄了自己好一陣才把自己哄好。


    當時的黎問音,本能地急切著抓住一切可能的希望,不擇手段死纏爛打地也不肯放過這個等待多年的機會,死皮賴臉也要入院上學。


    為此,她確實沒少做沒素質沒禮貌遭人白眼的事,一來是這麽多年真的有點養成習慣了,二來她真的太急了,滿腦子就是如何留下來,她一定要留下來。


    其實這個說起來,還真不怪南宮執討厭她,那會任誰確實都不怎麽待見她,就是南宮執比較倒黴,剛好遇見了最著急抓住一切的黎問音。


    慢慢的慢慢的,希望越來越渺茫。


    直到一襲白衣的一角闖入視野裏,少年言笑晏晏。


    直到神秘莫測的眯眯眼老師古古怪怪地引她去了一間教室。


    直到一個又一個夥伴,以各種方式來到她生活裏。


    黎問音爭來了自己的火。


    ——


    前方就是那個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小山鎮了。


    黎問音心想著自己還是回來了,明明才過了一個學期,她的心情卻已大不同於前。


    遙控魔法在手,沒誰能奈她如何了,就是規定也不能夠用魔法傷害普通人和引起恐慌,但警告威脅保全自己肯定還是足夠的。


    不過還是要謹慎一點......


    黎問音想到了什麽,鑽到旁邊的樹林裏,蹲下來把行李箱拉開,把自己身上的圍巾、牛肉幹、獸毛外套,甚至校服外套,統統都給塞進行李箱裏。


    這些東西可不能讓後爹後媽還有繼兄那幾個給看到了......


    等等。


    黎問音塞著塞著,突然看到了行李箱裏麵,不知何時藏著一疊現金。


    黎問音沒錢,大家都知道,但是大家都不說。


    他們的教室後麵,有一排儲物櫃,一些他們認為可以共用的東西,就會放在那裏,任誰看到了想用就用。


    多餘的魔草材料啊,製好的藥劑啊,複習資料啊,黎問音帶回來的隱形衣啊。


    以及錢。


    除了黎問音外,他們各個都是小姐少爺,那些常年擺在儲物櫃裏的錢,給誰用的不言可喻。


    畢竟於他們而言,錢財是他們雄厚家庭實力中最不值一提的一部分,這些錢真的算不上什麽。


    黎問音想著他們有心,自己再計較就真矯情了,平時學習生活,該花花該用用,相對應的,自己也給放虞知鳶常用的隱形衣、慕楓感興趣的感官藥劑等進去。


    但是在學校裏用是一回事,放假了還要拿著帶回家就是另一回事了,黎問音不要臉歸不要臉,太過了傷害友情就不好了。


    可是現在,她在自己行李箱裏,發現了自己沒有放進去過的大疊現金。


    不知道是誰,在什麽時候給她裝進去的。


    看到這些錢的一瞬間,黎問音愣住了。


    一個人無助地蹲在蕭瑟的冬風當中,無聲地哽咽,緊緊扒拉著箱子邊沿,像個懵懂的小女孩一樣。


    仿佛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時候,光著腳才開始撿煙頭不久,不小心被燙傷後,會抱著自己縮著吹氣的時候。


    很燙,真的很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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