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尚的駁斥之言。


    使得嬴政和華陽太後立即麵麵相覷。


    他們自然是不清楚世修降表衍聖公,鐵鐵錚錚水太涼的背後典故,可即便是單看字麵意思,也明白夫子對於曲阜孔氏……明顯極為的不屑一顧。


    這時。


    車外的蒙恬拱手道:“夫子,趙上卿,我們應該如何應付?用雷霆手段鎮壓孔氏老祖,亦或者……在路上用些手段,阻撓他前來泰山?”


    現在的事情確實很難辦。


    孔謙很聰明。


    深知自己胳膊擰不過大腿,秦廷對儒士的容忍也十分有限。


    遂。


    孔謙索性大肆祭祀自家的春秋先輩孔子,把事情徹底鬧大!


    這麽一來。


    舉世矚目之下。


    秦廷若是動用任何武力手段,都會招致無比惡劣的負麵影響。


    再者。


    孔謙原本就是春秋先賢的八世孫,他的兒子孔鮒縱然策劃了魯壁藏書,秦廷也沒有痛下殺手。


    這從某種角度而言,便是孔謙抬棺死諫的最大依仗。


    孔謙就是在賭……


    賭自己的先賢血脈。


    賭正統的大儒身份。


    賭中原的民意所向。


    全都能讓秦皇倍加顧忌,投鼠忌器。


    “咚咚。”


    許尚的指尖扣動車窗邊緣。


    此刻。


    嬴政、華陽太後和扶蘇都向夫子投向了迫切的目光。


    毫無疑問。


    嬴政可以摒棄曲阜孔氏,轉而尊荀夫子為儒家正統。


    但……


    此次孔謙代表著中原民意,來向他死諫民代天行諸事。


    如果他把孔謙殺了。


    那麽大秦之前所做的許多努力,都會變成一場空,比如打著仁義旗幟東出一統,收服禹陵姒氏,籌謀陵邑遷徙製度等等。


    綜上。


    孔謙現在打上門來。


    單純的講道理很難有用。


    非常之時。


    必須得用非常之法!


    “夫子?”


    華陽太後輕聲詢問。


    許尚聞言瞬間回神……


    他剛剛從孔謙的手段中,本能的想到了後世劉備進入東吳迎娶孫小妹之時,就是各種大張旗鼓,搞得人盡皆知。


    然後周瑜就變得各種為難。


    既要顧忌吳國太的嫁女態度。


    又得顧忌江東的名聲。


    最終釀成賠了夫人又折兵的慘劇。


    既生瑜,何生亮!


    既生謙,何生尚!


    “這個孔謙的背後,必定有人唆使,立即派人去問薛郡郡守,到底怎麽回事!”


    許尚頓了頓,又補充道:“至於這孔謙嘛!他既然膽敢在皇帝泰山封禪之時搞事情,那我們也就沒必要再留任何餘地。”


    嬴政眯眼:“按夫子之意,殺之?”


    許尚點頭:“沒錯,殺之!”


    嬴政若有所思,爾後道:“半路做成盜匪截殺?”


    “不不不!”


    許尚連連擺手道:“孔謙現在鬧的舉世皆知,你做的再幹淨,都是沒有用的。”


    嬴政蹙眉:“那怎麽辦?難不成我們在大庭廣眾之下,光明正大的要了他的命?”


    許尚勾起嘴角:“沒錯!中原民心之爭,理應行陽謀之事。他既然要舉世矚目,那我們就當著全天下人的麵殺他。而且不僅要殺他,還得誅他的心,再斷絕曲阜孔氏的根!”


    許尚極其厭煩曲阜孔氏。


    卻對孔子多有推崇。


    一碼歸一碼。


    因為在春秋那個時代,孔子確實是個偉大的思想家。


    無可爭議。


    就像商君固然極端,卻也讓孝公時期的貧瘠大秦,一躍擁有了東出之望!


    須知。


    在商君之前,秦國差點被魏惠王給打滅國。


    拋開當時的年代和環境,過於批判一個人,是十分不講道理的。


    反觀曲阜孔氏……


    哎!


    一言難盡!


    無論是誰,在了解完曲阜孔氏在青史中的所作所為,都不可能對其生出半點好感。


    對。


    是半點都不可能有!


    隻會是滿滿的鄙夷!


    “好!誅其心,斷其根!”


    嬴政握拳:“我早就想給中原儒家換換天了,狗屁曲阜孔氏,竟然把荀夫子叫做儒之異端。從今以後,荀儒一脈,在我大秦才是正統!”


    許尚順應大笑道:“對!去特麽的曲阜孔氏,還有那些勞什子的內聖理念,民代天行,天人感應……統統都應該掃進垃圾桶!”


    華陽太後見狀忍不住掩唇輕笑:“咯咯,搞事情搞事情!”


    扶蘇:“……”


    扶蘇現在的心情,更多的是感慨。


    曾幾何時。


    他也對曲阜孔氏心生崇敬。


    畢竟是先賢孔子的後裔嘛!


    有著這層緣由在。


    自然就會本能的對曲阜孔氏另眼相待。


    然而。


    隨著夫子的教導,逐漸擴寬了他的眼界。


    扶蘇發現……


    一旦曲阜孔氏失去了先賢後裔的特殊血脈,似乎沒有任何資格把荀夫子比作儒之異端。


    這個世上。


    終歸還是要講道理的。


    如此。


    嬴政算是安心了下來。


    有夫子親自應對一個孔謙,屬實是殺雞用牛刀。


    他理當能夠專注泰山封禪事宜了。


    當然。


    嬴政肯定也不能讓孔謙在路上太好過。


    隨著他的一道道命令安排下去。


    孔謙也開始了沿途磕磕絆絆的活受罪。


    次日。


    從薛郡前往的濟北郡的道路車轍,就莫名撅了無數道口子,深一腳淺一腳的。


    “嘭嘭嘭……”


    孔謙就像坐了碰碰車一樣。


    一路跌跌撞撞。


    最後他實在受不了了。


    年紀大了。


    又是長途跋涉。


    身子骨哪能這麽折騰?


    “肯定是秦人使的壞,快……命人連夜填一下前路的車轍,實在不行,就花錢去找人幫忙。”


    車有車轍。


    原本齊地的秦直道還在規劃中。


    始皇一聲令下。


    當天火速落實。


    專挑孔謙走的道,把齊地的車轍,改成大秦的規製……邊走邊改……不講質量,隻講效率……


    於是。


    孔謙就得找人花錢換車……


    奈何。


    車好解決。


    路就很難搞了。


    大秦修直道有沒有問題?


    沒有問題!


    誰讓你孔謙這麽火急火燎的非要趕路,顛不死你!


    次日。


    “嘭嘭嘭!”


    孔謙依舊坐著碰碰車。


    顛的是七葷八素。


    問下麵的人怎麽昨晚不幹活……


    “老祖,真不是我們偷懶,實在是前腳填平的車轍,轉頭就又變得跟狗啃的一樣,我們也沒辦法。”


    孔氏小輩十分委屈。


    孔謙見狀氣不打一處來的道:“哼!肯定是秦廷暗中使得壞,他們不敢明目張膽的阻攔我,所以耍這樣的陰招。嗬!他們越是這樣,就越說明他們心虛,我一定要去泰山,快……快!”


    孔謙明白,封禪在即。


    嬴政的東巡隊伍肯定加速了。


    他如果在路上被耽擱太久。


    等他到了地方。


    封禪都已經結束了。


    到時候。


    又該為之奈何?


    想到這裏!


    孔謙本能的生出了一種危機感!


    這次鬧的舉世皆知。


    他連棺材都拉著了。


    若是最後的結果,變成雷聲大、雨點小的收場。


    他曲阜孔氏……必當成為百家笑柄,永生永世的抬不起頭。


    “咳咳!”


    孔謙重重的咳嗽幾聲,道:“你們不用管我,這次就算是死,我也得死在嬴政的麵前!”


    孔氏小輩:“……”


    孔謙下了狠心。


    於是車馬在異常顛簸的車轍中,朝著濟北郡的泰山,迅速行進。


    ……


    另一邊。


    正在燕地薊城負責焚書的孔鮒,也得知了自家父親,攜中原民意死諫秦皇之事。


    他雙目含淚的道:“我父踐行民心大義,我又豈能再行偷生之事?姚賈,我絕不會再受你的擺布了!”


    上卿姚賈:“……”


    原本押著孔鮒四處焚書的人,乃是隴西侯李信。


    後來嬴政發現孔鮒還挺配合。


    也就沒再讓關中武將陪著孔鮒到處跑,而是由上卿姚賈帶著孔鮒一起焚書。


    具體的流程便是……


    姚賈審核決策焚毀哪些古籍,部分會進行擇選謄錄後,再行焚毀諸事。


    也有的沒什麽價值,全都是歪曲抨擊大秦,就直接焚毀。


    即:孔鮒本質上就是個點火的。


    其餘任何古籍方麵的內容謄錄決策,他都插不上半點嘴。


    在孔謙的抬棺死諫之事發生以前。


    孔鮒都還算老實。


    沒辦法。


    刀架在脖子上。


    不幹也得幹!


    結果閉關靜修十餘年的孔謙,一朝掀起了死諫諍秦之事。


    饒是孔鮒的本性再怎麽窩囊,他也感覺自己必須得血性一回了。


    “嗬嗬。”


    上卿姚賈頭也不抬的道:“沒關係,累了你就歇歇,然後看著你的父親孔謙,到泰山究竟能不能翻出浪花吧!”


    孔鮒咬牙:“我父孔謙!挾民意諍秦於泰山,縱然百死,也理當亙古留名!”


    上卿姚賈不鹹不淡的道:“人的命就隻有一條,也隻能死一回。你們儒家就喜歡扯那些有的沒的,還百死……你有本事死上一百次給我看看。”


    孔鮒被嗆的發抖:“你……你!你這梁之大盜,趙之逐臣,區區世監門子的出身,你粗鄙!!”


    世監門子,意指看管城門的監門卒之子,毫無地位可言。


    而姚賈正是這樣的出身,本為魏國人,遂被稱作梁之大盜。


    後又在邯鄲不得賞識,就成了趙之逐臣。


    幸運的是……


    上卿姚賈入關中,獲得了當時秦王的看重,奉命出使四國,秦王給予資車百乘,金千斤,衣以其衣冠,舞以其劍!


    縱觀廟堂袞袞諸公。


    能得秦王這般信任者,著實不多。


    “我本布衣,粗鄙也就粗鄙了。”


    上卿姚賈施施然的道:“你曲阜孔氏確實高貴,但惹到了陛下……我倒要看看你們會是個怎樣的死法!”


    孔鮒聞言又慫又硬的道:“我不信嬴政敢殺我父!除非他不想要整個儒家,亦或者放棄中原兩千萬黔首的民心所向!”


    上卿姚賈起身道:“真是好大的口氣啊!張嘴代表整個儒家,閉嘴中原民心所向……但我隻想說,陛下於泰山封禪,實乃重中之重,你父孔謙想搞什麽抬棺死諫,夫子是不會坐視不管的。”


    孔鮒:“夫子……”


    孔鮒對於秦廷中那個玄之又玄的百家夫子,現在也有了些許耳聞。


    但……


    “不可能!”


    孔鮒冷聲道:“我父挾民意諍秦,任他什麽百家夫子,都隻能退避三舍!”


    上卿姚賈饒有興致:“那我們就打個賭吧!若夫子壓住了你父孔謙,那你就得跪下給我磕三個響頭,然後老老實實的繼續焚書,如何?”


    孔鮒反問:“若你輸了呢?”


    上卿姚賈:“輸了我立馬給你三叩九拜,再請諫皇帝送你回曲阜。”


    孔鮒:“好!這可是你說的……我等著你三叩九拜的恭送於我!”


    上卿姚賈:“……”


    ……


    楚地。


    某縣城的偏僻府邸中。


    項梁振奮的道:“太好了,現有當代孔家老祖不顧一切的舍身取義,我倒要看看暴君嬴政的這個泰山封禪,還怎麽收場!”


    項梁恨透了暴秦,也恨透了嬴政。


    他巴不得嬴政在中原吃盡苦頭。


    狼狽而歸!


    旁側。


    項羽隨手舞出一個劍花,道:“叔父,依我看,你還是別對那什麽曲阜孔氏抱太大希望。他再怎麽舍身取義,總不能靠嘴巴把嬴政給說死吧?”


    項羽崇尚武力,他感覺那些有的沒的,全都是花裏胡哨。


    沒什麽卵用。


    想要覆滅暴秦。


    最後隻能依靠他手中的武器!


    “你這豎子,怎能生出如此想法?”


    項梁無奈的道:“孔謙這次前往泰山抬棺死諫,無論成不成,嬴政都會左右為難。當著全天下人的麵,說又說不過,殺又殺不得。到時候,嬴政的封禪隻會變成亙古笑談!”


    項梁認為孔謙這一手,實乃上上之謀。


    項羽見狀聳了聳肩:“是……是……叔父說的都對。”


    項梁:“……”


    ……


    齊地,臨淄。


    稷下學宮。


    眾多大儒名仕正在此地辯經。


    某角落中。


    張良持身端坐,認真的聽著耳邊回蕩的諸多高論。


    “夏商鼎革,華夏伊始。商朝說什麽天降玄鳥,降而生商,自詡神之後裔,遂能承襲天命,這實在是有夠傲慢的!”


    “對,殷商殘暴而傲慢,與現今之大秦,如出一轍!”


    “還得是禮樂姬周啊!天命無常,為德是輔。以德配天,敬天保民。若無德行,不得民心,又何來天命一說呢?”


    “我強烈支持孔謙的挾民意死諫秦皇,盡顯我儒士不屈強權之風!”


    稷下學宮的眾多儒家學士,肯定都堅定的站在孔謙的一邊。


    道德民意!


    誰能說民意、民心不對?


    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還有孔曰成仁,孟曰取義。


    孔謙的行為,全都站在了道德的製高點上。


    堪稱的上是無懈可擊。


    稷下儒士自當擁護之。


    不遠處。


    張良若有所思的看向了稷下學宮的後院深處,他在想……不知那位亞聖荀夫子,會是何態度?


    張良則與在場諸仕的想法同流。


    孔謙若是此番在泰山踐行大義,反被秦皇所殺,那可真就能得千古傳頌了!


    ……


    九州眾生相轉眼結束。


    七日後。


    正夏,陽至極。


    泰山。


    拂曉時分。


    嬴政正式開始登山封禪,昭告上天,吾之功績,吾之帝業!


    山腳下。


    許尚於黑冰囚車中盤坐小憩。


    隻待孔謙一至。


    他便要……


    誅其心,亡其身!


    滅其魂,斷其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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