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


    子思齊敏銳的覺察到……許尚對荀況的態度,明顯是有些差別的。


    事實也的確如此。


    畢竟荀子乃是許尚後續想要一手扶持之人。


    子思齊則屬於妥妥的舊時代殘黨。


    許尚對於頑固分子,自然不會傾注特別的關注。


    就這樣。


    說完了祭祀戰爭與醫理發展之間的關聯。


    也算是徹底的把民意投票裁決給否了。


    子思齊隻好道:“閣下,據我所知,現在的醫患爭端,單靠司法解決,似乎同樣不夠完善……”


    子思齊的意思是:他的民意司法不行,秦律在醫患審判方麵,同樣也存在諸多漏洞。


    大家一半一半吧。


    “秦律屬於法治,可以不斷完善。民意投票裁決屬於人治,隻會隨著時間不斷走向腐朽。”


    許尚頓了頓,又道:“所謂醫患難題,無非就是在醫者和病患之間,尋找到一個基礎權力平衡。”


    “醫者應當維護,病患投告無門的情況,肯定也得解決……”


    “第一,以後醫家若是研製出了新藥,必須得上報官府備案,並闡述清楚詳細的效用記錄,爾後領賞。”


    “第二,再有醫死人的情況發生,當即刻從鄉報到縣,再從縣報到郡, 期間任何人不得擅動屍首,不然對應的縣丞需要問罪擔責。”


    “第三,郡丞在獲悉下轄的醫患命案之後,需要組織醫家人員參與會審,務必還原出真相。”


    “第四:為了防止醫家互相袒護的情況,所有供言供狀都要簽字畫押,並於九州三十六郡進行全國公示。若有人對醫患會審提出異議,並給出了相應的佐證,案情就需要上報到鹹陽再審。”


    “第五:如有醫鬧案發生,就像剛剛子匡丙那般……明明此案與醫者無關,並已經全國公示完畢,還了醫者清白。可子匡丙還是執著於喪子而鬧事,那就先給予嚴正警告,再不聽就依律懲戒。”


    “第六……後續根據現實情況,酌情再行補充即可。”


    ……


    大秦的官吏有限,隻要不鬧出人命,醫患糾紛就讓鄉三老進行調解。


    其次便是宗族的族老參與調節。


    都不行……


    那就隻能官府出麵。


    至於鬧出了人命那肯定就另當別論。


    官府必須第一時間參與管轄,並層層上報。


    甚至必要的情況下,還得跨郡執法啥的。


    以免出現當地互相賄賂勾連的情狀。


    但一般情況下應該不會。


    因為許尚加了一條。


    醫患會審,醫家參與者的所有供言供狀都得進行全國性的公示。


    試問。


    有哪個醫者敢於冒著天大風險,去強行做偽證?


    萬一被人指出來。


    那就是全國上下都知道了。


    再想前往燕地行走,恐怕都沒有立足之地,估計隻能去北境草原混飯吃了。


    隨即。


    公孫龍率先捧場發聲。


    公孫龍:“關中前輩的補充之言,很好的兼顧了醫者和病患之間的基礎權力,實乃九州之福啊!”


    公孫龍覺得那個全國推欄才是真正的好東西。


    以後再有什麽熱點案件,就直接進行全國公示,全國監督。


    這才叫真正的公平、公正、公開啊!


    正常情況下是很難做到的。


    因為以前司法卷宗往往都是保密的。


    你想調閱就得有上層的批令……


    陰陽家鄒奭:“病患投告有門,醫者研製新藥有獎賞,醫理發展有保障,醫鬧依律有懲戒……我已經可以想象未來的大秦盛世,當是前所未有的朗朗乾坤啊!”


    不得不說。


    鄒奭著實是非常的捧場。


    陰陽家也確實適合走上層路線。


    人情世故算是發揮到了極致。


    可話又說回來。


    這次鄒奭麵對許尚對於醫患爭端的司法補充,他肯定是真心欽佩,有感而發。


    很快。


    醫家七上手也紛紛拱手讚同。


    盡管許尚在補充法令中,特別防範了醫家互相袒護的情況。


    不過對於他們而言。


    這其實是甚為妥當的。


    因為他們也很清楚,庸醫治死人的案例,並非沒有發生過……甚至是多有發生……


    反而端木景屬於較為稀有的特例。


    這麽一來。


    許尚擬定補充法令,肯定得兼顧病患不能被冤屈,力求公平至上才行。


    就這樣。


    孔門賢哲,儒家八派,也都徹底沒話說了。


    顯然還是大秦的法條律例,更能兼顧兩方的基礎權力。


    相比之下。


    所謂的民意投票裁決……


    猶如一個笑話。


    子思齊再敗一場,這已經是第四輪了。


    此番論辯不可能一直進行下去。


    第五輪就是勝負手。


    如果子思齊依舊不能倒逼許尚退讓一步,他就是妥妥的一敗塗地。


    從今以後。


    儒家思孟學派都得背上今朝的慘敗烙印了。


    這時。


    子思齊深吸一口氣,正式道:“閣下,看來民意投票裁決確實行不通,我重新秉持擢選民意代表,進行司法監督的觀點。就像閣下剛剛所提出的,把醫患案情進行全國公示一樣……此舉同樣也有九州萬民監督司法之意,我們算是拿出了相同觀點。”


    子思齊原本借助場外優勢,遂嚐試著往前踏了一步。


    結果許尚在端木景醫患案件中,大獲全勝。


    沒辦法。


    子思齊隻能又再度縮了回去。


    也就是重新變成了民意監督司法審判。


    這顯然是無可厚非的。


    司法有兩條底層邏輯。


    第一,為民眾服務,維穩社會。


    第二,不斷朝著完美正義邁進。


    兩條疊加。


    便是民意參與監督司法審判的根據。


    也讓子思齊能夠繼續留在台上。


    否則。


    他立馬就得下場回家,洗洗睡了。


    對麵。


    許尚聳聳肩:“既然你想要提倡民意代表監督,那就監督好了。”


    許尚明白,子思齊繞來繞去,無非就是想要攀扯尉繚子。


    那就以此定勝負,決生死。


    子思齊直入主題:“閣下,我們接下來就來論一論東郡隕石案的本身吧。”


    “從臨淄推欄公示可知,秦廷之所以能夠判定孔謙乃天命案的幕後真凶,最直接的證據便是尉繚子前往過曲阜孔氏的家族祠堂。”


    “再有孔氏子弟的供詞,言及孔謙與尉繚子之間,存在著深度交談。”


    “可交談的具體細節,我們卻無從得知。”


    “秦廷也是通過尉繚子的特殊身份,揣測是孔謙裹挾了尉繚子,再通過廟堂內部的博士府,內外勾連,最終聯合東郡士卿布下了東郡隕石案。”


    ……


    子思齊把秦廷的天命案定論,大概捋清並複述了一遍。


    反正就是孔謙乃幕後黑手。


    尉繚子、博士府、東郡士卿統統都是從犯。


    主從分明。


    曲阜孔氏如果被徹底定刑,勢必就得夷滅三族。


    天命極罪,前所未有。


    殺的人頭滾滾。


    絕對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許尚點頭:“此乃秦廷對於東郡隕石案的定論,你如果想要翻案……就得拿出確鑿的證據,光靠嘴說可不行。”


    許尚很清楚。


    秦軍封鎖了東郡,不進不出。


    子思齊是不可能再拿到什麽實證的。


    那就隻剩下了一條路……


    “我方沒有確鑿的罪證,不過卻有民間的一些論斷,就請閣下和在座的各位,姑妄聽之。”


    子思齊說話沒有說死,還是給自己留了後路的。


    “尉繚子少時曾言:天下分錯,上無明主,公侯無德,貪利詐偽者作,乖亂反目,謂之:萌芽巇(xi)罅(xia)。”


    “這段話的意思是九州動亂,暴君當朝,世族公侯官吏都是毫無德行之人,以致君民反目,這便是帝國崩塌的萌芽前兆。”


    “遂自天地之合離、終始,必有巇隙,不可不察也……察之以捭闔,能用此道,聖人也!”


    “天地誕生有合離,亦有始終。這說明萬物也都存在縫隙和裂痕,那麽就得運用捭闔之道,審慎處理,此便是聖人之道。”


    ……


    子思齊說完,還專門拿出了一篇竹簡。


    上麵篆刻著:縱橫家【抵巇(xi)】篇。


    此乃曆代鬼穀子的秘傳主張。


    子思齊肯定搞不到原本。


    他手中所拿的,乃是甪裏先生周術托人回憶而來的複刻本。


    上麵也沒有【抵巇】全篇。


    隻有部分摘錄。


    也就是尉繚子曾經親口說過的主張。


    以此為證。


    顯然是能夠增加尉繚子乃是布下天命局真凶的概率。


    “閣下,尉繚子從少時便要立誌封聖,並且其深諳捭闔之道。”


    子思齊擺出了事實。


    尉繚子既有野望,也有手段。


    另外。


    許尚曾言及青史裂縫的概念。


    那麽在尉繚子眼中,顯然也看到了這一點。


    好在……


    子思齊境界不夠,他隻知搬出萬物皆有裂縫的套話,卻無法更加精準的指認尉繚子……後者就是想要通過青史裂縫,進而在霸道的廢墟上,重新構建王道。


    但不得不說。


    商山四皓還是很有東西的。


    他們為子思齊找到的這個縱橫家主張摘錄,非常完美的還原了尉繚子的一生踐行之道。


    “再觀尉繚子和秦廷的內部關係,據傳尉繚子入關中之時,先在軍武蒙家住了數月之久。”


    子思齊侃侃而談的道:“後續尉繚子成為三公國尉,便又與軍武王家交際頗多。”


    “同時九卿典客王敖,其乃縱橫家初代鬼穀子的長孫,也是尉繚子一手舉薦提拔的。”


    “現任國尉屠雎就更加不用說了,尉繚子雖然沒有收屠雎為徒,可後者的三公之位,卻是得到了尉繚子的保舉傳授。”


    “當然,我非常相信武成侯王翦、倫侯蒙武和國尉屠雎對於大秦的忠誠。”


    “但我有理由懷疑九卿典客王敖,跟尉繚子共謀犯下了東郡隕石案,畢竟兩者同出一脈,實難分出彼此。”


    “若尉繚子天命加身,一朝封神,顯然王敖也能夠與有榮焉。”


    “並且我還要加一條理由,那就是如果孔謙指使了東郡士卿秘密搬運隕石,試問東郡的近千官吏全都瞎了嗎?”


    “那麽大個隕石,為什麽東郡郡縣上上下下的官差,竟無一人察覺?”


    “還請閣下能夠回應我這個問題。”


    ……


    子思齊的底牌殺招,威力盡顯。


    數年前。


    許尚從很早的時候,就有專門提到天降隕石,挾天命以令始皇諸事。


    之所以許尚沒讓小趙提前插手幹預。


    是因為一切原本就在許尚的掌握之中。


    沒必要再多此一舉的畫蛇添足。


    倘若青史發生改變。


    許尚反而會顯得有些被動。


    故。


    許尚和小趙這才什麽都不做。


    靜觀東郡隕石案的布局形成,並以此為由,把軍武勳貴中的極端激進派,全部清理退場……比如通武侯王賁、軍侯任囂、軍侯趙佗……


    這三人都是妥妥的軍功卓著。


    沒有板上釘釘的實證。


    很難把他們一擼到底。


    更重要的還是:徭役代分土地政策,能夠得以施行了。


    軍武勳貴派係在敏感時期,不敢太過露頭。


    就算屠雎依舊頭鐵……


    皇帝也有理由直接將其下獄敲打之,而且讓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正常情況下。


    三公國尉。


    就算是始皇也不可能說把人下獄,就把人下獄的,總得有個名正言順的由頭才行。


    所以。


    綜合考量之下。


    東郡隕石案隻要是盡在掌控,便是妥妥的利大於弊。


    對內削弱軍武勳貴派係,進而推行徭役代分土地政策。


    對外打壓儒家孔門正宗,順勢扶持儒之異端的荀子,重塑道統文脈。


    絕對是完美到不能再完美的一個反製策略。


    此時此刻。


    子思齊意圖為了孔門正宗四個字,徒做掙紮。


    許尚自然要考慮動用雷霆手段了。


    “東郡士卿搬運隕石,官差為何無一察覺……理由很簡單,東郡郡守與尉繚子有舊。”


    許尚淡然的道:“據查,尉繚子受到孔謙的裹挾以後,並沒有聯絡廟堂的三公九卿,亦或者軍武公侯。尉繚子隻是讓東郡郡守派人配合布下了天命局。”


    東郡郡守百分之一百的死定了。


    許尚讓其再多背一條罪責,沒有任何大的影響。


    但廟堂的三公九卿不同。


    那可是軍武王家、軍武蒙氏,三公國尉,九卿典客……


    這些如果都被牽連了。


    大秦的軍武根基勢必動搖,北伐大計立馬就得涼涼。


    或許也正因此。


    子思齊根本不敢攀扯王翦、蒙武,亦或者屠雎……


    子思齊隻能針對九卿典客王敖下手。


    柿子專挑軟的捏嘛!


    然而。


    九卿典客王敖的同僚共屬:有著兩位上卿,分別是姚賈和頓弱。


    尤其是上卿姚賈,押解著孔鮒到處焚書,後又傳出孔鮒受到姚賈苛待逼迫啥的。


    即:子思齊的目的,明顯是通過證實尉繚子乃天命局主犯,再攀扯九卿典客王敖,進而牽連上卿姚賈,最後為孔鮒脫罪……


    邏輯閉環的同時。


    子思齊還控製住了事態,把握住了尺度。


    許尚想到這裏,他不由得對子思齊高看了兩眼。


    當然。


    也隻是兩眼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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