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這幾年來,每回去逛書店,我們這群對哲學有興趣的人總會感受到一種暖昧的樂趣。看到那—堆堆陳列在亮麗“新時代(newage)”、“另類哲學(a1ternativephilosophy)”下的新書,我們都會忍不住買上幾本。另類哲學一本本展示在我們眼前,任由我們挑選,確實令人興奮,但我們同時也期盼這家書店能供應更多“真正的”哲學書。我們在書架間兜來兜去,找了老半天,終於不得不麵對一個事實:在偌大的一家書店,要買一本真正的哲學書還真不容易呢。


    這個現象馬上就要寫改變了。我們正麵臨一個強勁的哲學複興運動。也許,我們對那些“另類玩意”已經感到厭足。這一類書,有些的確很有趣,但也攙雜著太多糟粕。


    說穿了,另類哲學不啻是一種哲學式的春宮——或許我們可以管它叫“速成哲學”。打開書本,一晃眼你就被引進一個哲學奇境,如同春宮電影或色情小說“瞬間”把你吸入情欲世界。可是,大部分“另類哲學”跟真正的哲學壓根兒扯不上半點關係;同樣的,春宮電影呈現的並不是真誠的愛情。哲學和愛情都需要時間來培養、深化。追求智慧和愛情,是不能抄近路走捷徑的。


    哲學興起於古希臘城邦的市集。今天,哲學同樣可以興起於小孩子就讀的幼稚園。這幾年來,我一直鼓吹將哲學帶回到最早的兩個根源——市場和學校。我願借此機會,向中文版讀者說明,在《紙牌的秘密》一書中,我是如何將哲學帶回到人類的童年。我的另一本書《蘇菲的世界》,強調的則是哲學和市集之間的密切關係。這兩本書其實是姊妹篇,相輔相成。


    《紙牌的秘密》這部小說的主角,是一個叫漢斯·湯瑪士的小男孩。他跟隨父親,展開一趟漫長的穿越整個歐洲的旅程,進入“哲學的故鄉”。我想透過這樣一個故事,表達我對歐洲文化傳統和曆史的一些看法。我的最大企圖.是以年輕人覺得有趣的方式,向讀者們提出——連串有關生存的根本問題。


    前往雅典的旅途中,在巧妙的機緣安排下,漢斯·湯瑪士:獲贈一本奇異的小書。那本書把他帶到公元1790年發生的一場海難。故事的主人翁是個名叫佛洛德的水手。船沉沒後,他漂流到加勒比海的—座荒島上,獨居五十二年;陪伴他度過漫長歲月、幫助他排遣寂寞的,就是隨身攜帶的—副撲克牌。說也奇怪,後來這五十三張紙牌竟然變成了五十三個有血有肉、活蹦亂跳的侏儒。這群小矮人在島上建立一座村莊,環繞著佛洛德。除了—個侏儒外,他們都無法解釋自己究竟是誰、來自何方。唯—知道奧秘的侏儒,就是撲克牌中的那張“醜角牌”。


    在《紙牌的秘密》這本書中,小醜象征“圈外人”——他能夠看到別人看不到的人生真相。最重要的是,他能夠體認人生是場有趣的冒險。所以,在島上那些日子。他不斷向同胞們提出有關人生的新問題。


    在人生的紙牌遊戲中,我們每個人一生下來就是小醜。可是,隨著年齡增長,我們漸漸變成紅心、方塊、梅花、黑桃。但這並不意味我們心中的小醜從此消失無蹤。我們不妨攤開一副撲克牌,看看那些紅心圖案或方塊圖案底下,是不是隱藏著一個醜角呢?


    這讓我想起古老的羊皮紙文件。歐洲人使用這種羊皮紙。往往會刮掉上麵原有的文字,重新寫上其他東西。於是,當我們翻閱中古世紀的一本賬簿,瀏覽當時五穀和魚貨的價目時,揉揉眼睛,仔細一瞧,會赫然發現.那些羊皮紙原先記載的,竟是古羅馬的—出喜劇。同樣的,我們對世界的好奇,也深深隱藏在每個人心中。在那兒,我們找到一群群耍把戲、變魔術、打諢插科逗觀眾發笑的家夥,也看到許多小精靈、侏儒、仙女和妖魔鬼怪,甚至還跟隨愛麗絲漫遊奇境,陪伴王後一塊喝下午茶。


    各位讀者想必會注意到,《紙牌的秘密》書中的小醜是一個侏儒。他是永恒的小孩,永遠都不會完全長大,永遠都不會對人生失去好奇。就這一點來說,他稱得.上古往今來所有偉大哲學家的親屬。在古希臘,蘇格拉底就是他那個時代的一副撲克牌中的醜角牌(少年時期,他沒事就跑到雅典的市集,隨便抓個人問問題!),蘇格拉底曾說:“雅典就像一匹沒精打采的馬兒。我將扮演‘牛虻’的角色,狠狠咬它一口,讓它飛騰跳躍起來。”(而我們的“牛虻”卻在幹什麽呢?)


    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活著一個小醜。這也是蘇格拉底的看法。身為哲學家,蘇格拉底其實並不具備特殊的“資曆”;他隻是一個助產士而已。接生婆幫助產婦生下孩子,蘇格拉底幫助人們“生下”人生的智慧。這種比喻當然是老調,但這個古老的接生婆象征卻具有另一層涵意,值得我們深思:需要被接生出來的,實際上是我們每個人心中的那個孩子。


    幾千年來,人類總是遭受一連串重大問題困擾,而四處卻找不到現成的答案。結果,我們被迫麵對兩種選擇:我們可以欺騙自己,假裝我們知道一切值得知道的事情,或者,我們索性閉上眼睛,拒絕麵對人生根本問題,樂得逍遙度日,擺脫煩惱。今天的人類基本上分成這兩大族群。我們若不是趾高氣揚,自以為通曉人間事理,就是幹脆承認自己無知,不去過問自認為不懂的事情。這種現象就如同把一副撲克牌分成兩堆,紅的放在一邊,黑的擺在另一邊。可是,每隔一陣子,那張醜角牌就會從牌堆中探出臉來。它既不是紅心和方塊,也不是梅花和黑桃。


    在雅典城,蘇格拉底就是這麽一個醜角——既不桀騖,也不冷漠。他隻知道一件事:人世間有很多事情他並不懂。這個;念頭時時折磨他,於是他就去當個哲學家,成為一個永不放棄探尋人生真相、對人生不斷提出新問題的人。


    在我看來,哲學的最大功能,是幫助我們找出心中隱藏的那個“醜角”,讓我們跟他建立更親密的情誼。哲學家必須掃除覆蓋在世界上的那層塵埃,讓我們以兒童的清澈眼光,重新觀看和感受這個世界。人生原本是一則美妙的童話故事,而長大後變得“世故”的我們,竟然剝去它那襲神秘的外衣,把它看成一個枯燥無味的“現實”。但我們每個人都還有複活的希望,因為我們全都是醜角的後裔。我們內心深處,都有一個活蹦亂跳、睜著一隻大眼睛、對人生充滿好奇的孩子在活著。盡管有時候我們會覺得自己渺小瑣碎,但是,切莫忘了,我們每個人的肌膚下麵都隱藏著一小塊黃金:曾經,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是一個潔淨無塵、心如明鏡的赤子……


    當年,我們被帶進一則童話故事中——這個童話比我們在孩提時代聽過的童話都要美妙動聽——可是,沒多久,我們就把周圍的一切視為當然,不再好奇。如今我們甚至不會注意到,我們家中那張新買的嬰兒床上,有一件神奇的事正在發生。就在那兒——嬰兒床的欄杆後麵——世界正被創造。


    而世界永遠不會衰老;衰老的是我們。隻要嬰兒不斷出生,隻要新人不斷來到世上,我們的世界就會永葆清新,新得就跟上帝創世第七天時一模一樣。孩子現在剛剛進入這則偉大的童話故事;他睜著清澈澄淨的眼睛,責備我們把這個世界看成“現實”,離它愈來愈遠。


    “媽,天使為什麽會有翅膀呢?……星星為什麽會眨眼睛呢?……鳥兒為什麽會飛呢?……大象的鼻子為什麽那樣長呢?”


    “哎呀,我怎麽曉得呀!乖,現在該閉上眼睛睡覺囉,否則的話,媽可就要生氣囉!”


    聽來詭譎,孩子喪失對世界的這種積極的、充滿活力的感受時,正巧是他開始學說話的時候。所以,孩子們需要神話和童話。大人們也需要神話和童話,因為它能幫助我們緊緊抓住兒時的經驗,不讓它流失。


    我覺得,十九或二十歲才開始接觸哲學書籍,實在已經太遲了。最近歐洲流行嬰兒遊泳,因為父母們覺得,既然遊泳是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能,那這種本能必須加以嗬護。對人生好奇並不是學來的,而是我們自己遺忘掉的本能。


    我們總愛誇誇其談,大談“人生的奧秘”。要親身體驗這個奧秘,我們就得擺脫世故的矯情,讓自己再當一次孩子。想當孩子,就得往後退一步——也許,退了一步後,我們會發現眼前豁然出現一個美妙的世界。就在那一刻,我們目擊世界的創造過程。朗朗晴空下,一個嶄新的世界蹦地冒了出來……


    而居然有人說他們覺得人生挺無聊!


    李永平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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