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車子後座閱讀小圓麵包書的的當兒,爸爸一麵開車,一麵跟我閑聊,但由於“彩虹汽水”那一節寫得實在太精彩了,我一直舍不得把書放下。隻有在爸爸評論沿途的風景時,我才抬起頭來望望窗外,敷衍他一下。


    “哇,太美了!”我總是驚歎一聲。


    我讀到漢斯家閣樓的那一段時,爸爸指著窗外對我說,公路兩旁的交通標誌和、城鎮名稱都是用意大利文寫的。這時,我們正穿過瑞士的意大利語區;沿途所見的景觀和德語區大不相同。即使在我專心閱讀“彩虹汽水”那一節時,我也已經注意到,公路兩旁山穀中生長的樹木和花卉,應該是屬於地中海沿岸的品種。


    曾經浪跡世界各地的爸爸,他指著路路旁的植物如數家珍告訴我它們的名稱:“含羞草、木蘭、石楠、杜鵑花、日本櫻花。”


    我們也看到好幾株棕櫚樹,雖然這時我們還沒穿過邊界,進入位於南歐的意大利。“我們快到盧加諾(lugano)了。”爸爸說。


    我連忙把書放下,向爸爸提議,今晚我們就在盧加諾過夜。但爸爸卻一個勁搖頭:“我們已經說好.穿過邊界進入意大利後才要找旅館住宿。邊界就快到了,而且現在時間還早呢,剛過中午沒多久啊。”


    結果我們采取折中辦法,在盧加諾停留久一點兒。我們父子倆在街上閑逛,探訪城中各處的花園和公園。我把放大鏡帶在身邊,乘機觀測這兒的植物生態,而爸爸則買一份英文報紙,點根煙坐下來閱讀。


    我發現兩株非常奇特的樹。一株綻放著巨大的紅色花朵,另一株則開滿黃色的小花。花的形狀也完全不同,但這兩株樹卻顯然屬於同一個植物家族,因為根據我用放大鏡觀察的結果,我發現這兩株樹的葉子,脈絡和質地都非常相似,幾乎一模一樣。


    忽然,我們聽見夜鶯的歌聲。它時而啁啾,時而呼嘯,時而唧唧叫,時而吱吱喳喳,獨個兒鳴唱得好不快樂、好不悅耳。聽著聽著,我感動得幾乎掉下眼淚來。爸爸也聽得出神,臉上綻露出笑容來。


    天氣實在太熱了,連爸爸也受不了,主動讓我去買兩枝冰棒。


    我企圖誘使一隻大蟑螂爬上冰棒的棍子,以便用放大鏡觀察它,但這隻蟑螂似乎很害怕“醫師”,打死也不肯爬上來。


    “氣溫一上升到攝氏三十度,蟑螂就會傾巢而出。”爸爸告訴我。


    “它們一看見冰棒棍,就會落荒而逃。”我說。


    回到車前,爸爸特地去買撲克牌,就像一般人常買雜誌。爸爸對打牌並不特別感興趣;他也不像我那樣喜歡一個人玩牌。那他為什麽常買紙牌呢?我得解釋一下。


    爸爸在艾倫達爾鎮一家大修車廠當機械工。除了朝九晚五的工作外,他把時間都花在探索永生的問題上。他房裏的書架,擺滿各種哲學書籍。但他也有個相當普通的嗜好——究竟有多普通,當然得瞧你從哪一個角度來看。


    很多人喜歡搜集東西,石頭啦,錢幣啦,郵票啦,蝴蝶標本啦。


    爸爸也有搜集東西的嗜好。他搜集的是撲克牌中的“醜角牌”(joker,譯注:亦稱飛牌,可當任何點數使用,上麵通常印著一個弄臣或小醜的圖樣)。我出世前,他就已經養成這個嗜好,那時他還在海上謀生活。他收藏著一整抽屜各式各樣的醜角牌。


    爸爸搜集醜角牌的主要方式,是直接向正在玩撲克牌的人討取這張牌。每回看見咖啡館或碼頭上有人玩牌時,他就會走上前,對他們說,他生平最大的嗜好是搜集醜角牌,如果他們在牌戲中不需要用到這張牌,能不能送給他做個紀念。通常,玩牌的人會馬上抽出醜角牌遞給他,但也有一些人仿佛驟然撞見一個瘋子似的,隻管呆呆望著他。有些人拒絕得很婉轉;有的則很不客氣。跟在爸爸屁股後麵向人討醜角牌,我常覺得自己像個吉普賽小孩,被父母強行拉上街頭去行乞。


    當然,我也感到好奇,爸爸這種獨特的嗜好究竟是怎樣形成的。在一副撲克牌中,他隻搜集一張牌。由此看來,他這個嗜好似乎跟搜集世界各地的明信片如出一轍。但我們也別忘記,醜角牌是整副撲克牌中惟一能搜集的。他總不能冒冒失失,闖進一個正在熱烈進行中的牌局,向玩牌灼人討取“黑桃9”或“梅花k”吧。


    最重要的是,一副撲克牌中往往有兩張醜角牌。我們曾見過附有三張或四張醜角牌的一副撲克牌,但一般都是兩張。而且,普遍的牌戲都不會用到醜角牌,即使偶爾用到,一張也就足夠了。爸爸對醜角牌特別感興趣,還有一個更深的理由。


    事實上,爸爸自認為是一個醜角。他當然不會公開這麽說啦,但這些年來我冷眼旁觀,發現他確實把自己看成一副撲克牌中的醜角牌。


    醜角牌跟其他牌完全不同。它既不是梅花、方塊、紅心或黑桃,也不是8或9,國王或侍從。他是局外人。它跟其他牌一塊被擺在一副撲克牌中,但它毫無歸屬感。因此,它隨時可以被抽掉。沒有人會懷念它。


    我猜,爸爸以德國兵私生子的身分在艾倫達爾鎮長大時,就已經感到自己像一張醜角牌。但是,爸爸自視為醜角牌還有一個特殊的原因:他喜歡談論人生哲理,就像以前宮廷中的那些小醜或弄臣。他常覺得,他總是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人生奇異現象。


    所以,爸爸在盧加諾購買一副撲克牌時,並不是想擁有整副牌。在某種原因驅使下,他急著想知道這副牌中的醜角長成什麽樣子。從店家手中接過這副牌後,他立刻拆開來,抽出其中一張醜角牌來看。


    “正如我預料的,”爸爸說。“這張牌我以前從沒見過。”


    他把醜角牌塞進襯衫口袋。現在該輪到我了。


    “這副牌給我好嗎?”我問道。


    爸爸把其他的牌—股腦兒遞到我手裏。我們父子之間有個不成文的協議:每次爸爸購買撲克脾,他都隻保留醜角牌——永遠不超過一張——其他的都由我接受。除非我不要,他才會另作處理。


    這些年來,我總共搜集了將近一百副撲克牌。我是獨生子,而母親又已經離家出走,因此我喜歡玩單人撲克牌遊戲,但我不太熱衷收藏東西。這一百副撲克牌,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有時爸爸買來一副牌後,立刻抽出那張醜角牌,隨手就把其他牌全都扔掉,感覺上就像丟掉香蕉皮一樣。


    “廢物!”有時爸爸從一堆“壞牌”中抽中一張“好牌”後,就會咒罵一聲,把其他牌丟進垃圾箱裏。


    不過,他通常會用比較慈悲的方式處理這個“廢物”。如果我不想要這副牌,他就會在街上隨便找個小孩,一言不發,把整副牌塞到他手裏。這些年來,他從玩牌的人手中討取了太多醜角牌,把整副牌送給陌生的小孩,也算是一種回報吧。事實上,他也沒占到什麽便宜。


    我們上路後,爸爸忽然說這一帶的風景實在太美麗,他想兜個圈子看看沿途的風光。他原本打算走高速公路,從盧加諾直奔科摩o),但現在改變了主意,轉而沿著盧加諾湖濱慢慢行駛。繞過半個盧加諾湖之後,我們驅車穿越邊界,進入意大利。


    我很快就明白爸爸為什麽選擇這條路線。離開盧加諾湖之後,我們來到一個更大的湖——科摩湖。湖上船舶往來不絕,交通十分繁忙。從這兒往南行駛,我們穿過一個名叫孟納吉奧(menaggio)的小鎮,我把這個名字的字母倒過來念,管這個小鎮叫歐伊格尼姆(oigganem)。我們在科摩湖畔行駛了好幾裏,在傍晚時分抵達了科摩。


    爸爸一麵開車,一麵指著路旁的樹木,告訴我它們的名字:“石鬆、柏樹、橄欖樹、無花果樹……”


    我不曉得爸爸怎會知道這些樹木的名字。其中兩三種樹我聽說過,至於其他樹木的名字,很可能是爸爸編造出來哄我的。


    觀賞沿途風景的當兒,我也盡量找機會閱讀小圓麵包書。我急著想知道,麵包師傅漢斯究竟是在哪裏取得甜美的彩虹汽水,而那些金魚又是打哪兒來的。


    打開那本書之前,我先把牌發好,假裝在玩單人紙牌遊戲,免得爸爸起疑,然後才偷偷閱讀起來。我答應過杜爾夫村那個和藹可親的老麵包師,決不把小圓麵包書的秘密告訴第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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