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樹林中走著,走著,不久來到一塊平整的空地。百花齊放:的山坡下,鱗次櫛比排列著一棟棟木屋。一條街道蜿蜒穿梭過這些房子;路上熙來攘往,盡是個子非常矮小的侏儒,跟我已經遇到的那些沒啥兩樣。山丘頂端,一間小屋子孤零零矗立著。


    看來,這兒找不到我可以谘詢的地方官員,但無論如何我還是得查出,我究竟是在什麽地方。


    一走進村子,我就看到一家小麵包店。我從鋪子門前走過時,一個金發姑娘出現在門口。她身上穿著紅衣裳,胸口繡著三個血紅的心。“剛出爐的麵包啊!”她綻開笑靨,親切地招呼。


    麵包的香味一陣陣襲來,我忍不住邁步走進這間小鋪子。我已經一個多星期沒嚐過麵包了。這兒,一條條麵包和各種點心堆放在沿牆的寬闊櫃台上,令我食欲大動。


    烤箱的煙氣從狹窄的後房飄出。這時,另一位身穿紅衣的姑娘走進小鋪子來。她胸前繡著五個紅心。


    我恍然大悟:“梅花侏儒”在田野幹活,照顧牲口;“方塊侏儒”專門吹製玻璃器皿;“愛司侏儒”穿著漂亮的衣裳,在林中采集鮮花和漿果,而“紅心侏儒”則負責烘焙麵包。現在我隻要查出“黑桃侏儒”幹的是什麽活兒,對整場牌戲的布局,就能知道個大概了。


    我伸出手來,指著櫃台上的一條麵包問道:“我能不能嚐一嚐?”


    紅心五倚在樸實的木製櫃台上。那上麵擺著一個玻璃缸,裏頭養著一條孤單的金魚。她凝起眼睛看著我。


    “我想,我已經好幾天沒跟你說過話了。”她臉上的神色顯得非常困惑。


    “對啊,”我回答。“我剛從月球掉落到地球上來。我向來不擅長說話,真正的原因是,我不擅長思考,而既然思考上有困難,不如幹脆閉上嘴巴,保持沉默為要。”


    經驗告訴我,跟島上的侏儒打交道時,千萬別把話講得有條有理。跟他們一樣胡言亂語、東拉西扯,反而能達到溝通的效果呢。


    “你說你從月球掉落下來?”紅心五問道。


    “是的,從月球掉落。”


    “那你一定想吃一片麵包噦。”紅心五毫不思索地說。在她看來,從月球掉落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就像站在櫃台前烘焙麵包。


    果然不出我所料。隻要我仿照他們說話的方式,就不難跟這群小矮人保持某種溝通。


    突然,紅心五的臉色凝重起來。她倚在櫃台上,傾身向前,壓低嗓門悄聲對我說:“未來存在於牌中。”


    說完,紅心五又回複原先的神態。她撕下一大片麵包,塞到我手裏。我接過來,一股腦兒塞進嘴巴,一麵嚼一麵走出麵包店,來到狹窄的街道上。這間鋪子賣的麵包味道有點酸,但嚼起來很有勁,而且絕對吃得飽。


    街上走動的侏儒,背上全都繡著紅心、梅花、方塊和黑桃的圖徽。製服分四種:紅心侏儒穿紅色衣裳,梅花穿藍衫,方塊穿粉紅衣裙,黑桃穿黑衣。


    有些侏儒個子比較高,身上的穿扮看來像國王、王後和侍從。


    國王和王後頭上戴著王冠,而侍從則在腰間佩戴一把劍。


    我發現,撲克牌的每一張牌在這兒隻有一個代表。我隻看到一個紅心k、一個梅花六、一個黑桃八。島上沒有兒童,也看不見一個老人。這些侏儒全都是青壯之輩。


    我在街上逛了一會兒。侏儒們看到我,隻瞄了一眼就轉身走開。


    隻有梅花六——就是騎在六足怪獸背上在馬路馳騁的那個侏儒——走上前來向我打招呼:“太陽公主一路走到海洋邊。”說完,他繞過街角揚長而去。


    我開始感到頭昏腦脹了。顯然,我進入了一個建立在特殊階級製度上的社會。看來,這座島嶼的居民日常遵守的不是法律,而是漫步在這個小村莊上,我感覺很不踏實,就像玩單人牌戲,被卡在兩張牌中間,不知何時才能結束這場牌局。


    村中的房子全是低矮的木屋,門外懸掛著玻璃油燈——我看出,這些油燈都是在方塊侏儒的玻璃工廠製造的。這會兒燈還沒點亮。太陽就要下山了,但整個村莊依舊沉浸在金黃色的晚霞中。


    屋外的板凳和屋頂的飛簷上,放置著一個個玻璃缸,裏頭養著金魚。我也發現,村中四處散布著大大小小的瓶子,有些就隨地丟棄在巷子間。我看見幾個侏儒手裏握著小瓶子,在街上遊逛。


    有一間房子比其他的房子大得多,外觀看起來像倉庫。我聽見屋裏傳出敲敲打打的聲音,把頭伸進門中一瞧,發現裏頭是一家木工廠。四五個侏儒正忙得不可開交,正在組裝一張大桌子。他們身上的服裝、款式和田野侏儒的藍色製服相似,唯一不同的是,他們衣服顏色是純黑,背上繡的圖徽是黑桃,有別於田野侏儒的梅花。


    我心中的謎團終於解開了:黑桃侏儒是以木工為業。他們的頭發黑得像煤炭,但皮膚卻比梅花侏儒蒼白得多。


    方塊j坐在屋前一張小凳上,凝視著夕陽在他的劍上反射出的光。他上身披著一件粉紅長外套,下身穿著一條寬鬆的綠褲子。


    我走到他麵前,必恭必敬鞠個躬。


    “晚安,方塊j。”我故作輕鬆向他打個招呼,然後問道:“能不能請教,現在當權的是哪一個國王?”


    方塊j把劍插回鞘中,然後用他那雙呆滯的眼睛瞪著我。


    “黑桃k!”他不耐煩地說。“因為明天就輪到醜角當權了。但我們不可以討論牌局。”


    “是嗎?我還想請你帶我去見島上的最高領導人呢。”


    “局牌論討以可不們我。”方塊j說。


    “你說什麽呀?”


    “局牌論討以可不們我。”方塊j又重複一次。


    “哦!那是什麽意思呢?”


    “則規守遵須必你。”


    “真的嗎?”


    “吧瞧著等!”“你真的不能告訴我?”


    我仔細瞧了瞧他那張細小的臉孔。跟玻璃工廠的方塊女郎一樣,他的頭發光亮、皮膚蒼白。


    “對不起,我實在聽不懂你剛才講的話,”我說。“你是不是在講荷蘭話啊?”


    方塊j抬起頭來瞪著我,一副好得意的模樣。


    “隻有國王、女王和我們這些侍從,才懂得雙向說話的藝術。你不了解這點,就表示你的地位比我低下。”


    我想了想。難道方塊j剛才是倒著說話?“吧瞧著等”其實就是“等著瞧吧”。他連說兩次“局牌論討以可不們我”。如果倒回來念,這句話就變成了“我們不可以討論牌局。”


    “我們不可以討論牌局。”我對方塊j說。


    方塊j一聽,登時對我刮目相看。


    “哪論討要還麽什為你那?”他遲疑地說。


    “啊你驗考。”我信心滿足地回答。


    這回輪到方塊j瞠目結舌,模樣兒活像剛從月球掉落到地球上的人。


    “我剛才問你,現在當權的是哪一位國王。我的目的是想考驗你,看看你能不能拒絕回答。”我說。“但你還是忍不住回答我。這一來你就違反了‘不可以討論牌局’的規定。”


    “你這個人太卑鄙了!”方塊j氣呼呼地說。


    “嗬嗬,我還可以更卑鄙呢。”


    “招花麽什有還你?”


    “我父親的名字是‘奧圖奧’,”我說。“你能不能把這個名字倒轉過來念?”


    方塊j瞪著我。


    “奧圖奧。”他說。


    “沒錯。但你能不能倒轉過來念呢?”


    “奧圖奧。”他又說一次。


    “唉,我知道,”我催促他,“你能不能把這個名字倒轉過來念一次呢?”


    “奧圖奧!奧圖奧!”方塊j咆哮起來。


    “唉,你也夠努力的了,”我安慰他。“我們試試另一句話好嗎?”


    “來過馬放。”方塊j接受挑戰。


    “搖啊搖。”我說。


    “搖啊搖。”方塊j說。


    我一個勁的搖手:“我要你把這句話倒轉過來說。”


    “搖啊搖!搖啊搖!”方塊j一口氣說了五六次。


    “夠了,夠了!謝謝你。現在請你把一個完整的句子倒轉過來念,可以嗎?”


    “這句話是:‘你打媽媽我媽媽打你。’”


    “你打媽媽我媽媽打你”方塊j立刻說。


    “別跟著我念!要倒過來念啊。”


    “你打媽媽我媽媽打你”方塊j又說了一次。


    我隻管搖頭。“你還是在模仿我。大概是因為你沒法子把這句話倒轉過來念吧。”


    “你打媽媽我媽媽打你!你打媽媽我媽媽打你!”方塊j急得直嚷起來。


    看他那副著急的樣子,我心裏有點不忍。但是,發明這種伎倆的人並不是我啊。


    嗖地,方塊j從腰間拔出他的劍,沒頭沒腦往牆邊一隻瓶子劈過去,把它擊得粉碎。路過的幾個紅心侏儒嚇了一跳,停下腳步瞄了兩眼,鬼趕似地跑開去了。


    這下我幾乎可以斷定,這座島是個庇護所,專門收容無藥可救的精神病患者。可是,為什麽他們個子都那麽小呢?他們怎麽都會講德語呢?最讓我感到困惑的是:他們為什麽會像撲克牌那樣,穿上不同的服裝,繡上不同的號碼呢?把事情弄清楚之前,我不會放走方塊j。我得小心,別把話講得太清楚,因為島上的侏儒最不能理解的就是有條有理的說話方式。


    “我剛登陸這兒。但我以為,這個地方跟月球一樣荒涼。現在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們都是些什麽人,從什麽地方來的?”方塊j往後退了一步,神情顯得非常沮喪:“你是新來的醜角嗎?”


    “我從沒想到,德國在大西洋有一個殖民地。”我繼續說。“雖然我去過很多地方,但我恐怕得承忍,我第一次看到個子那麽矮小的人。”


    “你果然是新來的醜角。討厭鬼!希望不會再有醜角出觀。沒有必要給每一組牌配上一個醜角。”


    “可別那麽說啊!如果醜角是惟一懂得說話藝術的人,那麽,如果每一個人都是醜角,這場紙牌遊戲的謎團很快就可以解開啦!”


    方塊j擺擺手,示意我別再多說。


    “把自己跟各種可能的問題牽扯在一起,是挺累人的事情。”他說。


    我知道,要從他口中問出真相並不容易。於是我再試一次:“你們這幫人聚在一起,居住在大西洋中一個神秘的小島上。我要求你告訴我,你們究竟是怎麽到這兒來的。我這個要求不是挺合理嗎?”


    “放棄!”


    “你說什麽?”


    “你破壞了牌局。我放棄叫牌機會,不跟了!”


    說完,方塊j從外衣口袋掏出一個小酒瓶,昂起脖子,猛喝一口。他喝的是一種亮晶晶的飲料,跟梅花侏儒喝的相同。把瓶口塞好後,他伸出一隻胳臂有如朗誦一首詩的開頭句子似的,莊嚴肅穆地說:“銀色的雙桅帆船沉沒於波濤洶湧的大海。”


    我搖搖頭,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這家夥很快就會醉倒,看來我得自己去尋找黑桃國王了。反正,從方塊j嘴裏也問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突然,我想起一個侏儒告訴我的一件事。


    “我必須去找找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佛洛德……”我喃喃自語。


    方塊j聽了這句話,立刻從板凳上跳起身來,舉起右胳臂,行了個納粹式敬禮。


    “你剛提到佛洛德?”


    我點點頭:“你能帶我去見他嗎?”


    “夠能然當。”


    我們穿過一間又一間的屋子,來到村中一個小小的市集廣場。


    廣場中央有一口大井。紅心八和紅心九正忙著打水;她們合力把一桶水從井裏拉上來。在廣場的人群中,她們那一身血紅的衣裳顯得格外醒目。


    四位國王齊聚井邊,勾肩搭背圍成一圈,仿佛在密商國家大政。我心裏想,一個國家四王並立,怎能有效率地推動政務呢?這四位國王的服飾顏色一如他們的侍從,隻是更莊嚴華貴些。每一位頭上都戴著黃金打造、光彩奪目的王冠。


    四位王後也出現在廣場上。她們四處串門子,不時從口袋中掏出小鏡子照一照自己的臉龐。看來,她們常常忘記自己是誰,甚至記不起自己的長相,因此非得常常照鏡子不可。王後戴著後冠,比國王的王冠狹小高聳些。


    廣場的另一邊,我看見一個白發蒼蒼、頦下蓄著雪白胡須的老人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抽著煙鬥。引起我注意的是他的身材——他個子幾乎和我一般高大。除了身材外,他身上的衣著也跟侏儒們不同。他穿的是灰色粗布襯衫和寬鬆的褐色長褲,看起來挺寒傖、樸實,跟侏儒們那身五彩繽紛的服飾形成尖銳的對比。


    方塊j走到老人跟前,替我引見。


    “主公,這位是新來的醜角。”方塊j說。


    說完,他膝頭一軟,整個人癱倒在廣場上,呼呼大睡起來。看樣子他是喝醉了。


    老人霍地從石頭上跳起身來,睜起眼睛,上上下下打量著我,一聲不吭。接著,他伸出手來開始觸摸我。他先摸摸我的臉頰,再輕輕揪一揪我的頭發,最後拂一拂我身上穿著的水手裝,似乎想要確定我是一個有血有肉、真實的人。


    “這……這是我見過最糟的一件事。”他終於開腔。


    “您就是佛洛德先生吧?”我向他伸出手來。


    他緊緊握住我的手,好久好久不肯鬆開。突然,他仿佛想到一件不愉快的事似的,一下子變得急躁起來。


    “我們必須馬上離開這個村子!”他說。


    看來,這個老頭子的腦筋跟島上的侏儒一樣不清楚,但他的態度卻不像他們那般冷漠。光憑這點,我就決定跟他一塊走。


    老人帶著我匆匆走出村子。他的兩條腿似乎很虛弱,路上好幾次幾乎摔跤。


    我又看到遠方山丘上孤零零矗立著一間木屋,俯瞰著山下的村莊。我們來到屋前,並沒進去。老人要我坐在屋外一張小凳上。


    我剛坐定,屋角就探出一顆模樣十分古怪的頭顱來。這個人樣、子挺滑稽,身上穿著紫藍色衣裳,頭上戴著有兩隻驢耳朵的紅綠兩色帽子。好幾十個小鈴鐺綴在他的衣服和帽子上,走起路來叮叮當當舌亂響。


    他朝我跑過來,先捏捏我的耳朵,再拍拍我的肚子。


    “小醜,回到村子裏去吧!”老人命令他。


    “別那麽凶嘛!”小醜臉上綻放出狡黠的笑靨。“家鄉來了訪客,就把老朋友給拋棄囉。主公,不可以這樣做啊,這樣做會帶來災禍的!記住我的話。”


    老人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


    “你不是要幫忙準備那場大宴會嗎?”他問小醜。


    這個活潑好動的侏儒,模仿驢子,舒伸四肢做了幾個跳躍踹踢的動作。然後他說:“您老人家說得對,這種事情可不能大意。”


    “今天的談話就此打住,再見!”


    說完,他就竄下山去,回到村子裏。


    老人在我身邊坐了下來,從山丘上俯瞰村莊,隻見一群衣飾華麗的小矮人,在一棟棟褐色的小木屋之間出沒,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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