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一覺醒來,我試圖回想麵包師傅漢斯臨終時所講的話。它牽涉到一個頭發被剃光的姑娘。正在想著,卻看見爸爸在床上翻滾起來。我知道他準備起床了。


    早餐後,爸爸帶我到旅館大廳跟媽媽會合。然後,爸爸就得獨個兒回到旅館房間,因為媽媽堅持隻帶我一個人去點心店。我們跟爸爸說好,兩個小時後再見麵。


    離開旅館時,我悄悄向爸爸眨了眨眼睛,感謝他昨天找到媽媽。我透過眼神告訴他,我會設法讓媽媽清醒過來,回到他身邊。


    在點心店坐定後,媽媽替我叫了一些吃喝的東西,然後直直瞅著我說:“漢斯·湯瑪士,你還小,不會了解我離開你們父子的原因。”


    我不想讓這樣的開場白攪亂我原定的計劃,於是我不動聲色地反問她:“你的意思是說,你知道原因羅?”


    “唔,不完全知道……”她倒很坦白。


    這種吞吞吐吐的回答,我是不會滿意的:“你根本就不知道,你為什麽會突然收拾行囊,離開你丈夫和兒子,消失得無影無蹤,讓我們看不到你,除了在希臘時裝雜誌上出現的幾張妖媚的照片。”


    侍者端來一盤看來挺可口的糕餅點心、一杯咖啡和一瓶汽水,放在桌子上。媽媽想用這些東西賄賂我,我可不上當,於是我繼續說:“整整八年,你這個做母親的人連明信片也不寄一張給兒子,而你竟敢說你不知道原因。那我現在如果對你說謝謝,然後拂袖而去,讓你一個人在這兒發愣,你心裏會有什麽感受呢?”


    媽媽脫下太陽眼鏡,開始揉眼睛。我看不到一滴眼淚。也許她正在努力擠出一兩滴來吧。


    “漢斯·湯瑪士,事情可沒那麽簡單啊!”她的嗓門開始顫抖了,眼淚隨時會奪眶而出。


    “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我繼續說。“八年就是二千九百二十天,還不包括閏年的二月二十九號呢。這八年中一共有兩次閏年,兩個二月二十九日,我卻連母親都見不到一麵。事情就這麽簡單!我的數學挺不錯的啊。”


    我特意提到閏年的日子,對媽媽簡直就是致命一擊,因為那一天正是我的生日。她再也忍不住了,兩行眼淚撲簌簌滾下臉頰來。


    她伸出雙手,緊緊握住我的手。


    “漢斯·湯瑪士,你能原諒媽媽嗎?”她問道。


    “看情形,”我說。“你有沒有想過,在八年中,一個男孩子能玩幾場單人紙牌遊戲?我沒數過,但我想那一定很多。到頭來,撲克牌變成了家庭的代替品。可是,每次看到紅心幺這張牌,就會讓我想起母親。這不是很奇怪嗎?”


    我故意提到紅心幺,想看看媽媽的反應,但她卻顯得非常困惑,一臉茫然。“紅心幺?”她顫抖著嗓門問道。


    “是呀,紅心幺。你昨天穿的那件衣裳,不是繡著一顆紅心嗎?我想知道的是,這顆心到底為誰跳動啊?”


    “哦,漢斯·湯瑪士!”


    媽媽這下可真的驚慌失措了。也許她以為,她離家那麽多年,把兒子扔在家裏,結果兒子想媽媽想瘋了,變得語無倫次。


    “問題的症結是,”我繼續說,“由於這個紅心幺一時鬼迷心竅,離家出走去尋找自己,結果我們父子兩個無法完成這場家族紙牌遊戲,解不開其中的謎團。”


    現在的媽媽可是一副楚楚可憐、弱不禁風的樣子。


    我隻管說下去:“我們在希索伊島上的家裏,收藏有一整抽屜的醜角牌。但有什麽用呢?我們父子兩個得跑遍整個歐洲,尋找一張紅心幺。”


    一聽我提起醜角牌,媽媽登時微笑起來:“你爸爸還在收集醜角牌嗎?”


    “嘿,他自己就是一個醜角呀。”我回答。“我不認為你了解這個人。他自己就是一張牌,可是他最近卻忙得暈頭轉向,費盡力氣,想把紅心幺從時裝童話故事中解救出來。”


    媽媽傾身向前,伸手想拍我的腮幫,但我立刻扭開臉去。現在我得硬起心腸來步步進逼,直到獲得全麵勝利。


    “你講的關於紅心幺的那些事,我想我了解。”媽媽說。


    “好極了,”我說。“可是,千萬別告訴我,你真的了解你離家出走的原因啊!這個謎團的答案,在兩百年前的一副神奇紙牌裏頭。”


    “你到底說什麽呀?”


    “我是說,那副牌早就預言,你會跑到雅典去尋找自己。這一切,都跟一個罕見的家族詛咒有關係。在吉普賽女人的預言和阿爾卑斯山村一個小圓麵包裏頭,可以找到這件事的線索。”


    “漢斯·湯瑪士,你在愚弄我。”媽媽說。


    我裝模作樣地搖搖頭,轉過脖子,望望點心店裏的其他客人,然後傾身向前,壓低嗓門悄聲說:“事實是,早在祖父和祖母在佛洛蘭結識之前,大西洋中——座非常特別的島嶼上,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而你跟這件事脫離不了幹係,你跑到雅典尋找自己,也不是一件意外的事。你是被自己的倒影吸引到那兒去的。”


    “你說,我的倒影?”


    我拿出鋼筆,在餐巾上寫下媽媽的名字“愛妮妲”(anita)。


    “這個名字,你能不能倒轉過來念?”我問媽媽。


    “雅汀納(atina)……”她大聲念出來。“哦!聽起來就像希臘文中的雅典(athi—rial)嘛!我從沒想到這點。”


    “你當然不會想到啦,”我神氣十足地說。“還有好些事情你沒想到呢,但那些事情現在都不重要了。”


    “漢斯·湯瑪士,現在什麽事情最重要呢?”


    “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你馬上收拾行囊跟我們回家。”我回答。“爸爸和我等你回家,可以說已經等了兩百多年了。我們父子現在開始失去耐性了。”


    就在這時候,爸爸從外麵的街頭踱進來。


    媽媽瞧了他一眼,甩甩手,臉上顯露出一副十分無奈的神情。


    “你是怎麽管教這個孩子的?”她質問爸爸。“他滿口胡言,話不好好地說,盡在打啞謎。”


    “他的想象力太豐富了。”爸爸伸手拉過一張空椅子坐不來。


    “其他方麵都還好。”


    爸爸這個回答挺恰當。爸爸並不知道,我到底使用了哪一種哄騙戰術,促使媽媽跟我們一塊回艾倫達爾的家。


    “我還沒講完呢,”我說。“我還沒告訴你,我們穿過邊界進入瑞士後,一個神秘的小矮人一路跟蹤我們。”


    媽和爸爸意味深長地互相瞄了幾眼。爸爸說:“漢斯·湯瑪士,這件事以後再談吧。”


    這天相聚,到了傍晚時分,夫妻母子三人終於領悟,我們這一家人實在不應該再離散。我這個做兒子的,總算把媽媽的天生母性給喚醒了。


    在點心店的時候,媽媽和爸爸就已經摟摟抱抱,耳鬢廝磨,親昵得像一對初戀的情侶;離開點心店後,兩口子那股親熱勁兒更不必說了。晚上分手前,他們兩個竟然當著我的麵熱吻起來。我很能體諒他們這種行為,畢竟,這對夫妻分離了八年多啊,但偶爾為了禮貌,我也會轉開臉去。


    長話短說,我們父子倆終於把媽媽弄進那輛菲雅特小轎車,一路驅車北上,直奔家園。


    爸爸也許會感到納悶,媽媽怎麽那麽輕易就改變心意呢,但不知怎的,我早就料到,一旦我們父子倆在雅典找到媽媽,那八年的痛苦分離就會結束。可是,連我也沒想到,媽媽會那麽快的速度收拾行囊。二話不說,她把一份模特兒合約撕毀了;在阿爾卑斯山以南的地區,這可是挺嚴重的一樁罪行。爸爸說,以媽媽的條件,在挪威忙亂了幾天,我們踏上歸途,一路驅車穿越南斯拉夫國境,前往意大利北部。跟南來時一樣,我坐在車子後座,但這回北返,前麵坐著兩個大人。這一來,我要找機會把小圓麵包書讀完,可就不容易了,因為媽媽會不時突然回過頭來,看看我在後座幹什麽。若是讓她看到杜爾夫村麵包師傅送我的這本小書,我實在不敢想象,她會有什麽反應。


    那天深夜我們抵達意大利北部,住進一家旅館。爸媽讓我單獨住一個房間。這一來我就可以盡情閱讀,不受任何幹擾。我一直讀到天蒙蒙亮,才把小圓麵包書放在膝蓋上,呼呼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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