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到郭中姚家裏去!


    一出了夏玉蓮家裏的門,不知為什麽就一下子生出這麽一個念頭來。


    生氣嗎,好像也不僅僅如此,對這樣的一個幹部,還有什麽值得讓你生氣!而對這樣的幹部生氣,你又有什麽資格!


    他隻是想看看,看看這個中陽紡織集團公司的總經理,這個自己親手提拔起來的人,這會兒他的家裏是個什麽樣子。


    也會一樣沒有暖氣,沒有煤氣,沒有電,沒有水嗎?也會一樣像這些工人一樣,既沒有吃的,也沒有花的,以至連看病的錢都沒有?


    臘月天,又已是晚上十點左右,再加上整個宿舍區都沒有電,所以越發顯得天黑,伸手不見五指。轎車一停下來,一滅了燈,頓時就有一種陷入地窖的感覺。


    好不容易才摸到了郭中姚住的那一棟樓房裏,也一樣沒有電,也一樣黑咕隆略的麵對麵都看不見人。一見到這黑乎乎的樓房,李高成的心反倒踏實了一些,不管怎麽說,這一點上他多少還能同工人們保持一致,所以罪惡也就多多少少還可以減輕一些。至少在麵子上他還沒有那麽張狂和放肆,他還知道什麽是恥辱和羞愧。


    敲了好長時間門都沒人開門,仔細聽聽,裏麵也沒有任何動靜。


    怎麽會沒有一個人在家裏?就算出門,也不可能一個人也不留呀。


    下了樓,問了幾個人,才有個人不冷不熱地給了他兩句:


    “……郭中姚?哦,就是郭經理呀!沒電沒水沒暖氣的,人家能住在這兒嗎?沒電沒水沒暖氣的,他敢住這兒嗎?你想想廠裏的工人能讓他安穩了?他要是還敢在這兒住,那不就說明他沒有問題了?他要是還住在這兒,廠裏還會停產?工人們還會鬧事?告給你吧,人家這會兒可是狡兔三窟,有好幾個窩呢。給人說是兒子閨女的房子,其實都是他自個的房子。聽人說,這幾天他好像是在東城區的那個叫什麽‘美舒雅’豪華住宅小區裏住著,聽說那個住宅小區就是人家一夥開發的,中紡的郭老板,你到那兒一打聽就知道……”


    “美舒雅”這個名字,可謂名副其實,至少表麵上看是這樣。


    這個住宅小區基本上分三個等次,超豪華型,豪華型,一般豪華型。看得出來,每個等次的住房都不是一般老百姓住得起的。


    超豪華型是獨門獨院的小樓,豪華型是兩戶一院的小樓,一般豪華型則是一百平米以上,帶有閣樓的單元房。


    郭中姚住在一幢獨門獨院的超豪華小樓裏。


    李高成在門前氣鼓鼓地站了好半天,這比省委書記住的樓房還要大,還要寬!至於從美、舒、雅這幾個角度來看,省委書記的樓房就更比不上了。


    媽的!李高成突然這麽罵了一聲。多少年了,他第一次這麽罵人。其實連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在罵誰,罵自己?罵這座小樓?罵住在這座小樓裏的郭中姚?


    門鈴一摁,沒有3秒鍾,門口的燈就亮了,沒有20秒鍾門就開了。


    一個跟小蓮差不多年紀的小保姆,有些意外地打量著李高成,問:


    “找誰?”


    “郭中姚。”


    “你是誰?”


    “李高成。”


    “幹什麽?”


    “看看他。”


    李高成一邊說,一邊就要往裏走,小保姆攔了一下沒攔住,便嚷嚷了起來。於是立刻便走出兩個公安模樣的人來,隻是肩膀和袖子上少了兩個標誌。李高成一看服裝就清楚,這肯定是中紡公司裏的保安人員。


    “什麽人?”其中一個厲聲喝斥道。


    “讓郭中姚出來!”李高成也厲聲還了一句。


    “你是……呀!李市長!”其中一個的嗓門突然發出了一個顫音。


    “李市長呀,快請快請,郭經理在家呢。”另一個也變得極為熱情地招呼道。


    “郭經理!李市長來看你啦!”其中的一個一邊把李高成往裏請,一邊這麽高聲地喊起來。


    可能是沒聽見,可能是電視機的聲音太大,也可能已經來不及了,當李高成走進客廳裏時,郭中姚居然在沙發上還沒能站起來。


    一見到大步走進來的李高成,郭中姚就像觸了電一樣跳了起來,然後就像看一個怪物一樣直勾勾地盯著李高成瞧。


    李高成走到客廳裏,立刻就明白了郭中姚為什麽會用這樣的一副眼神看他。


    在這個暖烘烘的客廳裏,在那個寬大的沙發上,還坐著一個打扮得妖豔入時,一身珠光寶氣的年輕女人!


    看這女人張揚放肆的樣子,李高成立刻就知道這絕不是一般的女人,她不會是客人,也不會是妻子,更不會是子女或親戚。客人不會就像在自己家裏一樣,衣服穿得這麽少,拖著一雙隻有在臥室裏才會穿的軟鞋,幾乎像是睡了一樣懶洋洋地躺在沙發上;妻子則不會有這樣一副嬌滴滴而又滿不在乎的表情,她對郭中姚吃驚的神情似乎根本就沒有覺察到,或者是覺察到了也根本沒往心裏去;而子女和親戚,在自己的長輩麵前,絕不會有這樣的一副濃妝豔裹、放浪不羈的媚態。


    郭中姚自從離婚以來,就再沒有結過婚,這一點李高成知道得清清楚楚。而郭中姚也一直表示還沒有找到合適的女人,當然也主要是由於工作太忙,所以也就一直無暇顧及自己的婚姻。那麽,眼前的這個女人就是他正在苦苦尋求的那個女子?


    如果要是這個女子,那郭中姚在李高成眼裏立刻就會一錢不值,還不如一頭畜牲!因為這個女子頂多也就是二十歲左右,以郭中姚的年齡,幾乎可以做她的爺爺!


    而如果這些全不是,那麽就剩了一種可能,這個女人大概就是引起工人們強烈憤慨的,也就是告狀材料上所反映的郭中姚供養著的眾多女人中的一個!


    “起來,起來!”郭中姚顯得有些氣急敗壞,手足無措地朝沙發上的女人嚷道,“李市長來了,還躺著!”


    “……喲,李市長呀。”這個嘴裏不知在嚼著什麽的女子好半天似乎才悟出點什麽來,然後一邊往起站,一邊斜睨著郭中姚說,“你看你,你就沒給我說嘛,我咋就能知道是李市長。要是早知道李市長要來,不就到門口迎接了嘛……”


    “行了行了!你先到屋裏坐吧,我跟李市長有事要說。快點!”


    這女子有些不高興地拉下臉來,噘著嘴瞥了郭中姚一眼,然後一扭一扭地走進臥室裏去了。


    能跟這樣的女人在一起,可見郭中姚的趣味和層次!


    “李市長,這是我的一個侄女,平時慣壞了,所以就這麽不知天高地厚,沒大沒小的。”郭中姚一邊解釋著,一邊急急忙忙地收拾著沙發上亂七八糟的東西,“坐,坐,李市長,快坐呀。小李子,快去沏一壺好茶來!”郭中姚向保姆像發命令似地喊道。看他這樣子,好像那個女人一不在眼前了,往日作總經理的那種威儀和莊重立刻就又恢複了。他那張臉一點一點又漸漸變得嚴肅,變得誠實,變得憨厚,變得愁苦起來。


    “行了!鬧什麽好茶,還沒吃呢。”李高成毫不客氣地,“先給我的司機和秘書找個地方吃點飯。咱們就在這兒一邊吃一邊說,我有事要問你。”


    “李市長,就在家裏?”郭中姚有點為難地說,“家裏沒有太好的東西呀。”


    “隨便什麽都行,什麽快就來什麽。”


    一刻鍾後,客廳裏的茶幾上,便擺上了幾樣相當精致的食品,醬豬蹄、辣牛肉、韓國泡菜、美國杏仁、兩隻香嫩的乳鴿、幾隻炸得焦紅的海蟹、一罐鮮活的“醉蝦”,外加一瓶價格不菲的“酒鬼”酒。


    看來這個瀕臨破產的總經理的口味並不低,就這還說家裏沒有太好的東西。


    “還有幾樣從北京捎回來的凍餃子,正煮著呢,馬上就好馬上就好。”郭中姚一副忙忙碌碌的樣子,“其實這都是現成的,要讓我做,肯定要比這好。李市長,我的手藝你還是知道的。這麽多年沒老婆,別的好處沒有,做飯的本事可是大大長進了……”


    “好了,一塊兒吃吧。”


    “李市長,其實我吃過了,難得你來,就陪你喝兩杯。”郭中姚一邊說著,一邊挺麻利地打開酒瓶。老大的酒杯,一人倒了大半杯。


    也許是餓了,也許是生氣,李高成低下頭來,看也不看他,徑自大口大口地吃喝起來。


    幾口酒下去,兩個人的臉色都漸漸地紅了起來。郭中姚剛才的那種緊張的神情,也全被酒氣給淹沒了。


    “李市長,好些天了,我一直想找個機會跟你嘮嘮心裏話,真沒想到你就來了。”郭中姚此時已顯得仍然像以前那樣一臉的真誠和恭順,“前幾天你病了,我去看你,你當時睡了兩天兩夜還沒醒過來。我一人在你床跟前坐了好久好久,不瞞你說,看著你那樣子,我哭得眼睛都腫了。”


    “哭什麽?是不是看著我挺可憐的?”李高成咕咚一聲喝了好大一口。


    “李市長,你看我這會兒還有資格可憐別人嗎?”郭中姚眼睛紅紅地說,“李市長,我當時是真的覺得對不起你,真的對不起你呀。”


    “因為什麽?”李高成慢慢抬起頭來看著郭中姚說。


    “還用得著我再說嗎?其實你這會兒什麽不清楚?”郭中姚在李高成的逼視下,拿起酒杯子來,也自顧自地喝了一大口酒,“我早就明白,對我們這些人的事,你什麽也知道,什麽也了解了。誰要是想瞞你什麽,純粹就是大傻瓜。如果說別的什麽事情還可以瞞瞞你,紡織係統的事還能瞞得住你?”


    “既是這樣,那麽有些事我想問問你,你敢不敢給我說實話?”


    “李市長,我把這樣的話都給你說了,想想還有什麽話不敢給你說?”郭中姚似乎是想借著酒勁,故意顯出一副什麽也不在乎的樣子,把平時不敢說的話趁機全都說出來,“其實我早就不是個好人了,李市長,如今不是有好多人都這麽說麽,我是流氓我怕誰?其實生意場上官場上都一樣,人要是到了這份上,那還會怕什麽?我早就給你說過了,中紡的問題,小查小問題,大查大問題,不查就沒問題。如今的事情,說白了,越是小腐敗越有人查你,越是大腐敗就越沒人敢查你。就因為中紡的問題實在太大了,所以就沒人敢來查,一查就會查出一大批、一大片,哪個敢查,又有哪個敢讓查?我馬上就要五十八了,中紡又是這麽個樣子。你想想,沒官再可當,也沒事再可幹,我又不缺錢花,又不怕你查,你想想在這個世界上我還會怕什麽?”


    “……這就是你心底裏的話?”李高成像是看一個陌生的東西一樣在看著他,“這也就是你變成了現在這副樣子的真正原因?”


    “我這副樣子是不是讓人覺得非常惡心?你是不是覺得我沒給你說實話?”


    “我是流氓我怕誰,可你是流氓誰又會怕你?你都成了這樣子了,誰還會覺得你惡心?你要真是什麽也不怕,為何不敢住回廠裏,卻要住在這裏?你要真是什麽也不怕,為什麽不管住在什麽地方,不管走到哪裏,身邊都要前呼後擁地放上幾個保鏢,即使是住在這種地方,為什麽還要讓幾個廠裏的保安人員給你站崗放哨?”


    “李市長,你要是這麽說,可就說錯了。老百姓隻有不相信共產黨了,隻有抱成團的時候,才有人會覺得他們可怕。現在的老百姓絕大多數還相信黨,還相信黨的幹部,所以就不會抱成團。而我現在還是黨員,還是黨的幹部,所以我也就代表著黨的形象,代表著政府的形象,黨和政府當然也就得維護我的利益,維護我的形象,在這種情況下,你想我會怕老百姓麽?我之所以不住回廠去,無非是想給領導們一個印象,給領導們一個壓力,中紡的問題確實得下決心了,我說的決心就是一個:破產。”


    “這我明白,你們早就想這麽做了。隻要一破產,一切的一切,就全都一筆勾銷了。”李高成一口把酒杯裏的酒喝幹,然後審視著眼前這張臉說,“郭中姚,你真的覺得你可以把這一切全都一筆勾銷了?”


    “至少我現在還沒有感到有什麽威脅。李市長,說實話,在眼下這會兒。我反倒覺得你更讓人感到擔心。”郭中姚說到這兒,好像越來越顯得自信起來,也越來越沒了什麽顧忌。他一邊給李高成斟酒,一邊繼續說道,“你是實幹家,正兒八經的一個幹才。這個社會上其實隻需要兩類人,一類是幹才,一類是奴才。這些日子裏,我把自己好好想了一遍,我想我充其量大概就是奴才一類的人。幹才是幹上來的,奴才是爬上來的,幹才靠本事,奴才靠會舔,會送,會拍,會巴結,會討好,會讓上級高興,會讓領導們舒舒服服什麽也不用操心。不過社會上需要這兩類人,並不就是說這兩類人就可以穩穩當當,高枕無憂。因為這兩類人實在是太多太多了,這個社會上並不缺。而隻有一類人可以永遠幹得穩穩當當,那就是既是幹才又是奴才一類的人。”


    “這麽說,你就是既是幹才又是奴才這一類的人了?”


    “我想我是。”郭中姚依舊非常真誠地說,“我的能幹,當然不是指的你的那種能幹,而是會幹。我沒什麽大本事,所以我當奴才是有代價的,既然我當了奴才,我就不能讓你隨隨便便把我給除了。說實話,這麽多年來,就這麽一個中陽紡織廠,我養下了多少保護它的人。就像養狗一樣,我幹嘛養它,還不就是讓它看門?我這會兒說的都是心底裏的話,我也不是有意在你跟前說別人的壞話。嚴陣他算什麽?我知道嚴陣這會兒對你有意見,你也對他有看法,就是沒意見沒看法我也會這麽說,他跟你就沒法比!充其量他也就是一條還算聰明的狗!一條讓我給養肥了的大狗!雖然他這會兒護著我,可我一點兒也沒瞧得上他!”


    “這麽多年來,你究竟給嚴陣送了有多少?”


    “直接的,還是間接的?”


    “各說各的。”


    “直接的可就難說清楚了,我給你打個比方吧,這就像市場上的物價一樣,它會隨著行情不斷看漲的。十年前,過一個年過一個節,能花多少錢?如今過一個年過一個節,又得花多少錢?過去一個領導的孩子過生日,花費一千塊錢也就差不多了,如今三千五千你打得住?過去一個領導家裏過年,兩千三千的也就行了,現在這點錢你能拿得出手?過去一個領導出國,三千五千的也可以了,現在你沒有一萬兩萬的怎麽說得出口?還有領導的孩子上大學呀,領導的孩子過生日呀,領導的孩子結婚呀,給領導的父母祝壽呀,給領導的父母送喪呀,還有領導搬家呀,領導生病呀,甚至領導的衣服和日常用品等等等等,哪一個地方你不得打點?這還不包括領導老婆雜七雜八的事情。其實不用說領導了,就是市裏省裏能管著我們的處長科長的,什麽樣的條子不在我們這兒報銷?甚至連買了衣服,買了化妝品的條子都往這兒塞。後來想想也就算了,既然讓你來報銷,那還不如讓我們送上門去算了。像什麽皮大衣呀,羊絨衫呀,毛料西服呀,高級化妝品呀,我們什麽都送,他們也什麽都要。李市長,你知道麽?這個公司要養活多少領導幹部!其實都是我養著他們呀!想查中紡的問題,查得動嗎!這些年,你不收禮,這是大家一致公認的事情,可在你妻子身上,你知道我們花費了多少?你孩子上大學我們送了多少?你搬家時,我們又花了多少?光你院子裏的花木,幾乎都是我們送的,你清楚那值多少?還有你的內兄,你的內侄,你妻子平時的一個條子,這統統算起來又得多少?那一年你母親去世,前前後後我們一共花費了多少?這我們說得清楚嗎?這又不是你一個領導,上上下下、方方麵麵的,你算算,這一年一年的算得清嗎?說句實話,在認識你以前,我們就已經認識嚴陣了。因為嚴陣那時候需要一個給他臉上貼金的人,也就是需要一個幹才,於是就選中了你。我們當時就已經清楚,隻要你走了,我們就有希望了。我們那時的希望並不是想撈什麽錢啦、東西啦一類的好處,我們就是想在你走了以後能盡快升一格。說實話,我們是通過你才認識了嚴陣,而沒有嚴陣也就不會有我們的今天,當然沒有嚴陣也就沒有你的今天。其實還有一點你並不清楚,如果要是沒我們,你也一樣不可能會有今天。你可能到現在也不明白,那時候,我們瞞著你,曾給嚴陣送了多少東西!你知道不知道,嚴陣那時候隨便一個條子,或者隨便一個電話,說不定就會毀掉我們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生意和利潤啊!其實這件事就是到今天來看,你能當上副市長、市長,主要是由於你的能力和你的威望。你畢竟贏得了大多數領導幹部的信任和支持,但如果要是缺少嚴陣這一票,或者要是有嚴陣在卡著你,你能不能那麽快就提上去?會不會那麽順順當當地提上去?要是沒有我們這種物資上的支持,說不定今天的市長不會是你。我們支持你,表麵上看是為你,其實更是為我們。你要是成了一棵大樹,我們當然會好乘涼。隻是我們沒想到的是,嚴陣的胃口竟會這麽大,怎麽填也填不滿它呀!到這會兒了,我就實話實說,自打認識了嚴陣,一直到現在,這間接的,也就是說,不是直接送給他的,少說也有好幾百萬呀!”


    “不止吧,”李高成冷冷地,看也不看他地說道,“間接的才幾百萬,你是不是說的純利潤?有國家數以億計的人民幣作資金,怎麽會隻有幾百萬?”


    “沒錯,我估計的就隻是真正到了他手裏的錢,而為了這些錢到他手裏,也就是說,為了這幾百萬,這幾萬工人,這幾萬工人的一個企業,這好幾億的國有財產,其實都被他當作了本錢來用的呀!說到底,是他毀了我們的前程,這麽大的一個中陽紡織集團公司,就是因為送禮給送垮了的呀!”


    一臉醉意的郭中姚,此時一掃剛才那種滿不在乎的神態,竟痛不欲生地放聲大哭。也許,此時流露出來的才真正是他內心最深處的東西。


    看著郭中姚嚎啕大哭的樣子,李高成的心似乎也在隨著震顫。最最讓他感到震驚和沒想到的是,當初自己竟是被他們用金錢給送走的!他的位置竟是用金錢買來的!一個嚴陣,就毀了這麽一大批幹部,毀了這麽大一個企業,也毀了這麽多的工人!


    “你的意思,我有今天,還得感謝你一輩子是不是?”李高成一邊吃著,一邊不動聲色地說,“我實在看不出來你為什麽要哭,你住在這樣的房子裏,好吃好喝,有保鏢護著,還有女人陪著,舊社會的地主富農資本家,到你這份上不也就到頂了?你還哭什麽哭?以你的實力和能力,能走到這一步天地,能擁有這麽大的財富,就是蓋上十床棉被也夢不來這等好事,你還有什麽可傷心的?還不覺得該知足了?靠著共產黨你當了官,如今又靠著鑽共產黨的空子發了這麽大的財,是不是你還覺得有什麽不滿意?光看看你這座房子,沒有百十萬的人民幣,又有誰住得起這兒?你給我說老實話,你現在銀行裏存款,到底有幾位數字?除了這兒,你外邊還有幾套房子?”


    “李市長,你錯了,我還沒有你想象的那麽壞,不管咋說,我總還是個人吧。”郭中姚使勁地抹著眼角的淚水,“這套房子我隻是暫時住在這兒的,廠裏沒電沒水沒暖氣的,再說工人們有意見,住在那兒也不安全,所以就臨時住在這兒。老實說,公司這幾年在外邊賺下的錢,基本上都投資到這個住宅區了。當初覺得房地產生意沒問題,肯定賺大錢,沒想到剛投資進去,房價就跌了下來。幾千萬壓在這兒,一壓就是好幾年,到現在連三分之一也還沒收回來。李市長,我給你說實話,中紡的第三產業,主要就垮在了這裏。要不是投資房地產,就是再次也不會像現在這個樣子。你問我銀行存款有幾位數字,我到底謀了國家多少錢,我也給你說實話,烏七八糟所有的都算上,也就是個六七十萬,銀行裏這會兒總共不到四十萬。這就是我這些年落下的,有一點我可以給你保證,要真的有一天查到我頭上來,我已經算過了,也就是開除黨籍坐幾年牢的事情,判不了死刑死緩,也判不了無期。這個我不怕,也沒什麽可擔心的。別人都吵吵說我有幾百萬上千萬,天地良心!我還沒有貪到那種地步!不瞞你說,我當時曾想過,要是第三產業真的賺了錢,我一定想辦法讓中紡起死回生。我心裏清楚,我可以沒有任何東西,但我不能沒有中紡。要是中紡一沒了,我這個人也就徹底完了。我已經快六十了,就算能攢幾個錢,又能咋的?真的,我一時一刻也沒忘記過中紡,別看我口頭上說讓中紡破產是最好的辦法,但中紡要是真的破了產,頭一個受不了的就是我。”


    “說了這麽半天,看來工人們不是應該恨你,而是應該感謝你是不是?”李高成仍然顯不出一點兒憤恨和憎惡的表情,仍然慢條斯理地說道,“幾十萬塊錢在你看來還是講了良心,同那些幾百萬,幾千萬的相比,並算不了什麽,你還算得上是個好官、清官。看來當初讓你當了總經理我們真沒走了眼,你還真的是值得我們信賴的好幹部,你沒給我們臉上抹黑,而是給我們爭了光,是不是?”


    “我說這些,並不是想讓你說我好。我隻是想說明一點,中紡到了這個樣子,我不是存心的。我知道你恨我,生我的氣。我給你臉上抹了黑,也連累了你,但我當初真的是想把這個公司搞好的,要不我怎麽會冒這麽大風險去搞什麽第三產業。你想想,現在隻‘新潮公司’就虧欠幾千萬,我心裏能好受得了嗎?就算這會兒還沒什麽人能奈何了我,可我也想過了,遲早有一天這也是個事情。就算能逃過政府這一關,在這幾萬工人麵前我也逃不過去呀。”郭中姚又喝了一大口悶酒,從他的臉上好像看不出有什麽虛偽的地方。


    “得了吧,到這會兒了,你還給我說假話。就算‘新潮公司’欠著幾千萬,那欠的也是國家的,這你心裏還會不清楚?你說‘新潮公司’虧了,又有誰知道?別的不說,‘特高特’值多少錢?每年又賺多少錢?‘昌隆紡織服裝廠’值多少錢,每年又賺多少錢?還有,‘青蘋果娛樂城’值多少錢?每年又賺多少?還有那座‘金橋商業大廈’值多少錢,還有一個什麽‘大鑫超市’又值多少錢?他們每年又能給你們賺多少?還有你現在住的這個‘美舒雅’,又值多少?你說你到現在成本還沒收回來,也許這是事實,就按你說的隻回收了三分之一,但你總共投資了多少?少說也值差不多有一個億吧,三分之一不也早把你投入的本錢收回來了?其實你該賺的也早賺回來了,該撈的也早就撈足了,欠下的無非還是國家的貸款。你說你住的這房子並不是你個人的,隻是暫時住在這兒的,那暫時可住的地方多的是,為何偏要住在這地方?你們這一套哄哄小孩子還行,連工人們都知道你們玩的是什麽貓膩,你倒還來拿這一套哄我。你剛才的意思是說你這會兒根本不怕什麽人來查你,所以你給我說的都是實話,可其實你還是不敢給我說實話。看來你還是有點怕是不是?那麽你究竟怕什麽?怕工人?我見過你在公司閉路電視上的講話,就像老子訓兒子一樣,那樣子讓人怕著呢!讓我說,你這會兒心底裏根本沒什麽能讓你怕的,你連我這個市長都沒有放在眼裏,你想想你還會怕誰?你要是真的怕了什麽,還會帶上保衛人員住在這種地方?”


    “李市長,這都是誰給你說的!”郭中姚雖然像是喝多了,但還是對李高成的這些話感到了吃驚,也許他並沒有想到李高成對一這一切能知道得這麽清楚,“你說的那一切,其實跟我根本沒有關係,我說的真的都是實話,這些地方根本就不由我,我說話不算數也一樣插不進手。”


    “可你一樣得到了實惠!就算你沒偷東西,你也一樣是個大窩主!”李高成突然吼了一聲,但緊接著又平靜了下來,“中姚,我真有點不明白,像你這樣位置上的人,共產黨夠信任你的了,國家和政府給你的也夠多的了,你說你還要這麽多錢幹什麽?你孤零零的一個人住在這麽好這麽大的房子裏真的會感覺很好?你把這麽大的一個領導班子,全都變成了隻知道給自己撈錢的小集體,就算你現在不怕,將來也不怕?工人們這會兒還沒到了鋌而走險的地步,萬一有一天要是有個什麽變化,就算你自己不怕,也不怕連累你的家人?還有,共產黨對你這麽好,又給了你這麽高的位置,你暗地裏卻這樣糟蹋共產黨,挖共產黨的牆角,你真的就不怕共產黨給你算總帳?”


    “……你說的這些話,你以為我沒有想過。我是沒法子,真的沒法子呀!”郭中姚又喝了一口悶酒,想了好半天,像是真的橫下心來似的說道,“你在的那會兒,大夥跟著你幹,每天拚死拚活的,可也無憂無慮。不就是一心一意地幹麽,誰想過給自己的兜裏撈什麽?至少我自個兒沒想過。真像你說的,共產黨給我這麽高的一個官位子,像我這樣一個祖祖輩輩都是扛活出身的窮小子,做夢都沒想過的呀,那會兒就隻想著把廠裏的事情辦好,對得起國家,對得起工人,對得起自個兒,最最要緊的是要對得起共產黨。可從一開始調你走,事情就出來了。那會兒的人都看好我,第一我是你的紅人;第二我本來就是二把手,是當然的接班人;第三大概覺得我這個人還算厚道,還算靠得住;第四,其實也是他們最滿意的一點,就是覺得這個人好說話,有事好商量,說難聽點,也就是耳根子軟,沒主意,他們說什麽也就能聽什麽,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是個又聽話又能幹的奴才。李市長,你呀什麽都好,就是有一點,你眼力不行,你就不是個搞政治的,好人賴人你根本就分不清。就像我,你就看不出來,其實我根本就不是當領導的料,讓我跟著你搞生產搞業務,那還馬馬虎虎,讓我當總經理,當一把手,我從來就不稱職不夠格,我真的就不配。還有那個馮敏傑,那樣的一個人,你竟讓他當分管供銷的副總經理。那幾年,錢還值錢著哪,人也不像這會兒把幾萬幾十萬的不當一回事。你知道為了讓你盡快當上副市長,讓他能盡快上一格,他一次從供銷科拿出多少錢來?40萬,40萬呀!我當時都給嚇傻了,這40萬要是查出來,那會兒就是有十個腦袋也保不住呀!”


    “……40萬?就是在我還沒走的時候?”李高成默默地抬起頭來,似乎感到有些不可思議。


    “那時你其實什麽都不知道,領導上對你一次接一次不斷地考察,而你事務性的活動卻是那麽多,我記得你當時到北京去參加一個什麽活動,整整二十天都沒有回來。馮敏傑那時對我說了,你知道不知道上麵為什麽一次一次地考察李高成,還不就是要他給上麵表示表示。我當時還覺得他說的全是瘋話,你馮敏傑他媽的也真是想當官想得神經都有毛病了,你一次拿這麽多錢想買官,他媽的還不是想找死!其實他小子心裏有啥想法,我早把他揣摩得清清楚楚。明裏說是給你幫忙想辦法,讓你早點當了副市長,其實究底裏還是為了他自己。是他想趕緊點上,想方設法盡快把你推出去。本來一直找不下接近上級領導的機會,這回可好,因為上邊要考察你,正好可以一箭雙雕,借著你的名義,既同上麵拉上了關係,又給自己鋪平了路子;既落了個好名聲,又不怕擔風險出問題。就算有個什麽閃失,有人想查這件事,跟他也沒什麽直接的責任。可當時我又能說什麽,第一人家這是為你著想,第二也是為我著想,第三這也算不上是犯錯誤,第四這是嚴書記說過的事情,隻是借給市領導暫用,並不是想把這筆錢怎麽怎麽樣。當時嚴陣書記要去美國、澳大利亞和歐洲考察,似乎是在無意之中說市政府急需一些外幣用,看中紡這個涉外企業是不是暫時能解決一些。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馮敏傑就把這句話記住了。其實那會兒中陽紡織集團公司哪來的外幣,馮敏傑就用這筆錢托人在黑市換了三萬美元,四萬港幣,就在你從北京回來的第二天,他硬拉著我一塊兒把這筆錢送給了嚴陣書記。說實話,我當時真是怕呀,趕進人家的家門時,腿肚子都止不住地打顫。可沒想到放到人家桌上時,人家連問一聲都沒有。亂七八糟扯了半天,便讓我們轉告你,說考察的結果沒什麽大問題,讓你一兩天內去見他。半個月後,你的副市長的任命就下來了。氣得馮敏傑在我跟前直罵,說你這副市長其實是他給你買下來的。李市長,我沒說假話,真的沒說假話呀。”


    李高成看著郭中姚信誓旦旦的樣子,好久也沒能說出一句話來。看來這一切都是真的,就算有什麽出入,大概也隻是枝節上的問題,至少這件事不會有假。他默默地看著眼前的酒杯,不禁有些欲哭無淚。末了,他隻說了一句:


    “是不是從那會兒你就開始變了,一直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也許是吧,我自己也說不清了,那一次對我的觸動實在是太大了。我根本沒想到會是這樣,你想想,過去的一切在我眼裏都是非常神聖的呀,像你像我到了這一步,不都是靠自己幹出來的?”


    “這麽說來,工人們告的那些也都是真的了?”


    “有的是真的,有的不是真的,工人們畢竟是工人,他們什麽也不知道,別看這麽大一個企業,其實也就是我們幾個人說了算,有了什麽決策,頂多下發一個文件也就了事了。李市長,這些年跟你在的時候根本不一樣了。你那時候誰幹得好就提拔誰;這些年是誰聽話就提拔誰。其實不這麽幹不行呀,公司裏這麽多問題,要是內部出了問題怎麽辦?外邊的人怎麽告也沒關係,內部的人要是告起來可就危險了。像紀檢委得安排自己人吧,工會也得安排自己人吧,黨委書記就更不用說了。李市長,其實這就像吸毒一樣,隻要你走了第一步,就等於是走上了絕路,而且是再也別想能回頭了,你就是想回頭他們也不會讓你回頭的。大夥都一身黑,就你幹幹淨淨的,這行嗎?他們會答應嗎?他們能容得下你嗎?他們還會再擁護你嗎?還會再聽你的話嗎?你還指揮得動他們嗎?你這個總經理還當得穩嗎?在他們眼裏,你這個不給他們謀福利的一把手究竟有什麽用處?李市長,這幾年跟那幾年真的不一樣了。我是真的沒法子,真的沒法子呀!”


    “你的意思是不是就是說,別人的腐敗都是主動腐敗,而你的腐敗則是不得已的被動腐敗?所以你也就覺得主動腐敗和被動腐敗是應該有區別的,本質上是不一樣的?”


    “這隻是你的說法,真正的感覺你並不了解。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李市長,你想過沒有,假如在一個環境裏,如果所有的人想的都跟你不一樣,幹的也都跟你不一樣,那麽即使你是一個天大的好人,你幹的也都是天大的好事,可在這樣的環境裏,在這些人眼裏,你還能算是一個好人?對他們來說,你幹的豈不全是壞事?”


    “所以就用買優質棉的價格買回了上千噸次品棉,把淘汰了的機器當廢品賣出去再用高價當新產品買回來?連這樣傷天害理的事情都幹得出來,這也是沒法子?這跟殺人放火又有什麽區別?你犯了十惡不赦的罪行,你也能說你是因為沒法子?你把所有的問題和責任全都推得幹幹淨淨,好像這一切都是社會的原因造成的,都是體製的原因造成的。上梁不正下梁歪,因為是上邊有了腐敗行為,所以你才不得不跟著腐敗,就這麽簡單嗎?就跟你個人沒有一點點關係嗎?蒼蠅不叮無縫的蛋,你要是沒口子,你要是沒味兒,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還會尋到你頭上來?其實今天我這麽晚跑到你這裏來,並不是隻聽你說說這些為自己開脫的話。我隻是想不明白,你究竟為什麽要這麽做,在心底裏你到底是怎麽想的?你幹嘛要這樣?為什麽?究竟是為什麽?其實你什麽也有了,你什麽也不缺。當領導幹部當到這份上,一個堂堂的正廳局級幹部,你還有什麽後顧之憂讓你幹出這樣的事情來?你給我說真話,我真的想不明白,我隻想聽聽你的心裏話。”李高成眼睛紅紅地說。也許真是有些喝多了,所以才這麽執拗地要打破沙鍋問到底。


    “既然你非要這麽問,那說得難聽了,你也就別生氣。”郭中姚也同樣眼睛紅紅地說,“李市長,我真的不清楚你現在真的還是這麽好,或者就是給我打迷糊。你妻子做的那些事情你真的會一點兒都不知道?還有,幾年來,我們做的這些事情你也真的什麽都不了解?公司裏還過得去的那幾年,哪一次過節我們不到你家裏去?哪一次沒有三萬兩萬的能下來?別的不說,隻你的女兒梅梅上大學,我們一次性地就送了兩萬多塊的錢和東西。為了讓梅梅上一個好大學,上一個好專業,前前後後我們就花了三四萬塊。這一切你真的會不知道?我們也知道這一切都是你妻子一個人一手操辦的,但我確實有些不太相信,對這些你真的從來都沒過問過?一點兒都不知內情?”


    “我聽著呢,你往下說。”李高成直直地盯著郭中姚說。


    “李市長,你的為人我知道,你真的是個好人,是個沒私心的人,是個事業心很強的人。可這麽多年了,你就真的一點兒沒變,還跟過去一個樣子?你真的還是一直把這個社會看得這麽亮堂?對這個社會你真的還像過去那麽有信心?”


    “你能不能把意思說得更明白點?”李高成聽得好像確實非常認真,他就像鼓勵似地說道,“沒關係,你是怎麽想的就怎麽說,你說過的,我這會兒把你也怎麽不了,對你的話我當然也不會生什麽氣,你隻管放開說就是。”


    “李市長,你在這麽高的位置上幹了這麽些年了,你就沒考慮過這個國家的前途?還有我們這個黨的前途?”


    “對這個國家,對這個黨你是不是已經感到絕望了?”


    “那麽你呢,是不是還滿懷希望?”


    “你覺得呢?”


    “我覺得我們其實都是在演戲,表麵上看,我們都還在忙忙碌碌,信心十足,而內心裏所有的人都在作著準備。不瞞你說,我的感覺就是所有的人都在等,都在等著那一天的到來。”


    “……那一天?哪一天?”


    “李市長,你非要讓我把這樣的話赤裸裸說出來嗎?”


    “你是不是說這個國家,這個黨遲早有一天非得垮台不可?”


    “我不是這個意思,這個國家不會垮台,這個黨也不會垮台,我隻說,這一切還存在著,但實質卻完全不一樣了。”


    “我明白了,你是說形式上沒變,但本質上卻完全變了。共產黨也不是過去的共產黨了,社會主義也不是真正的社會主義了,老瓶裝新酒,一切都徒有虛表罷了,是不是這樣?”


    “這種想法,隻可意會不可言傳,能說那麽清楚嗎?就算是這樣吧。”


    “所以你們就加緊開始準備了,所以你們就大把大把地撈啊撈。這大概就是你們的‘兩手硬’,要錢有錢,要權有權。要還是社會主義我就照當我的官,要成了資本主義我就去當資本家。反正怎麽著我也不怕,什麽時候我也是人上人,對不對?”


    “李市長,你看,你不也這麽想了嗎?我們得有退路,得給自己留一條後路。狡免還三窟呢,我們還不為自己的後事著想著想?”


    “你是不是就是這樣看一切領導幹部,看一切人的?”


    “當然不是,但這個數字不會很少。”


    “這是不是你們搞腐敗隱藏在內心最深處的動機之一?換句話說,正是因為你對這個黨、對這個國家失去了信心,不抱有希望了,所以才開始這麽搞腐敗的?”


    “如果大多數人都在做相同的一件事,那大概就不能叫腐敗了。”


    “你真的以為像你這樣的一個集體腐敗,就能高枕無憂,太平無事了?”


    “是,至少眼前是這樣,拔個蘿卜帶把泥,一挖一大片,就像一包炸藥一樣,誰動就炸了誰,成了這種局麵,誰還敢來查?他們從我們這兒得到了經濟利益,就必然得維護我們的政治利益。說難聽點,既然是我養的,還會不聽我的?我們給了他們實惠,他們自然而然地也就成了我們的保護人和代言人。老實說,你走了以後,我本不想把中紡這個攤子弄得這麽大。可後來一想,我要是把這個攤子越弄越大,弄成一個幾萬工人的大型集團公司,那豈不是就會越來越保險?工人多了,攤子大了,為了穩定,銀行還會不給你貸款?政府還會不處處保護你?這會兒看來,當初的這種選擇還是選對了,若要不是攤子這麽大,若要不是每年有這麽多的貸款,我們這些人早就讓人給收拾了,哪還能呆到今天?為什麽會問題越小越有事,問題越大越保險,這大概也是主要的原因之一。其實這種情況你不已經體會到了麽?為什麽對中紡的事情一直這麽小心翼翼、戰戰兢兢,明知道大麵積虧損,但仍然大筆大筆地貸款,還不就是為了個穩定?要放在一般的小企業身上,你們還會像輸血一樣地扶植它麽?所以我對我現在的處境根本不擔心,對中紡的事情也一樣根本不擔心。拿錢買穩定,國家肯定會一直好好保著它,就算讓它破產,也絕不會讓他出大事,也得想辦法把工人們都安置了。當然也包括我們的事情,要真是把這一切問題都查清楚了,你們又怎麽給工人交待?李市長,我這會兒並不擔心我,而最擔心的卻是你。像你那30萬款子的問題,像你妻子的問題,還有你內兄的問題,你內侄的問題,你說得清楚嗎?”


    “原來這一切你都知道?”


    “如今的事情就是這樣,你要真的想反腐敗,說不定第一個就會反到你的頭上。這不,你不是想查中紡的問題麽,結果怎樣,不就把你給查出來了?要再這麽下去,說不定就會毀了你自己。”


    “你們想像得是不是太樂觀了?”


    “這不是想像,是事實。其實你所想要維護的東西才是一種想像中的東西。我以前也像你一樣,也曾試圖抗爭過,抵製過,可我後退了,我不能以我為代價。反對別人卻把自己反得粉身碎骨,這樣做是不是有點太傻了?李市長,我想你最終也會同我一樣,頭破血流了才會有所醒悟。李市長,我以一個老部下的名義鬥膽再勸你一次,你這會兒退回來還來得及,隻要你聽了嚴書記的,我們都會保護你的。即便你見不得他這種人,我勸你也一定不要與他作對,你鬥不過他的,就算有人把他告到中央,也照樣拿他沒辦法。因為這些人早就把共產黨的這一套都吃透了,別看他幹了這麽多壞事,誰也清楚他幹了那麽多壞事,可你真要查他,保準什麽也查不出來……”


    “謝謝你,沒想到你還有這樣的好心腸。”李高成一口飲盡杯子裏的酒,然後慢慢地站起來說,“看來我當初並沒有瞎了眼,到這會兒了,我的這幾個部下還能想著要保護我!還會這樣一點兒沒私心地勸我!哈哈……”


    李高成一陣悲憤的狂笑,直笑得淚水橫流。


    “李市長,你怎麽了?”郭中姚看著李高成的樣子,頓時顯出一臉的恐慌來。


    “……郭中姚,”李高成俯下身來,像是在說什麽悄悄話似地,“你這樣的一堆臭狗屎怎麽會把我騙了這麽久?就算我的眼睛瞎了,我的腦子也讓鬼掏了?我他媽的怎麽就沒看出你這麽一個王八蛋來!”


    “李市長……你說過的,你不會生氣。”郭中姚一時亂了陣腳。


    “你以為我會生你的氣,你這樣的東西還值得我生氣?我是生我自己的氣!我當初能讓你這樣的一個東西入了黨,又接了我的班,我想我這一輩子都不會饒恕我自己!你聽著,郭中姚,我說過的,我今天不會生你的氣,不過我還要給你說兩句。我眼睛瞎了,你的眼睛也一樣瞎了!你比我瞎得更厲害!你竟然會把共產黨看得這麽黑,把這個國家的前程看得這麽灰!我以前隻想著你大概是個庸才,是個既無能又沒本事的傻瓜蛋!所以才把這個中紡弄得這麽糟。卻沒想到你會這麽愚蠢!愚蠢得竟以為共產黨會作了你的保護人,會成了你的代言人!愚蠢得竟以為共產黨會拿腐敗來換取穩定!共產黨要是能讓金錢買垮的話,那還輪得上你們這些東西!你居然還會以為隻要有嚴陣這樣的人做了你的靠山,你就可以為所欲為,連工人也不放在眼裏,連共產黨也不放在眼裏!你怎麽會把這一切看得這麽簡單?我告訴你,憑我現在的身分,我隻須一個電話,半個小時以內,成千上萬的工人就會衝到你這兒來,半分鍾內就會把你撕得粉碎!我當然不會這麽做!我還不會愚蠢到以工人們為代價同你這樣的人來交換!我隻是想告誡你一句,工人們對你這樣的人有多恨!你竟還以為要是共產黨不存在了,你還可以穩穩當當地當你的資本家?你記著,若真要是有了那一天,工人們頭一個要懲罰的就是你,老百姓會把你這一身的肥肉匯成一堆糞!你居然還不知道怕!我還要告誡你一句,你以為我會像你一樣,以為所有的共產黨人都會像你一樣,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去維護大多數人的利益,不去維護黨和國家的利益!你錯了,我現在就明明白白地告給你,我寧可以我自己為代價,寧可讓我自己粉身碎骨,也絕不會放棄我的立場!我寧可毀了我自己,也絕不會讓你們毀了我們的黨!毀了我們的改革!毀了我們老百姓的前程!這就是我同你不一樣的地方!也是所有有良心的中國人跟你不一樣的地方!一也是一個真正的共產黨人跟你不一樣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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