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


    震後一周是全國哀悼日。莊嚴肅穆的降半旗、獻花圈、鳴禮炮儀式結束後,市委市政府緊接著召開了全市處級以上幹部大會,對組織力量赴四川災區進行對口支援一事進行動員部署。擁有近千個座位的大禮堂裏坐滿了人,平時對文山會海既頭痛又無奈的幹部們,這次卻表現得莊重而理性,在這次百年少遇的民族浩劫麵前,作為社會精英的這部分人展示出了應有的神聖責任感,坐在主席台上的市領導們都感到很欣慰。市長王日普主持大會,魏東做了簡短的動員。在這樣的曆史時刻,人們不需要聽那些長篇大套的官樣文章,災難麵前,似乎每個人的心地都變得純粹而透明了。“多難興邦”,人類社會就是這樣在一次次劫難中頑強進步的。


    市委組織部長關本為剛走到麥克風前,還沒來得及宣布派遣計劃,就見下麵的座位間豎起一麵鮮紅的旗幟,上麵是市委黨校的字樣。一個戴著眼鏡、年紀約在二十八九歲的年輕人一手執旗,一手高揚著一疊白紙,高聲說:“我們是黨校預備黨員培訓班的學員,我們要求組成新黨員誌願者抗震救災突擊隊,到四川災區一線去,與災區人民同生死,共患難,讓共產黨員的旗幟在災區的土地上高高飄揚!”


    全場先是一陣寂靜,緊接著爆發了長時間的熱烈掌聲。掌聲中,坐在校旗一旁的梁吾周接過年輕人手裏的白紙,不待主持人邀請,便大步跨上了主席台,用激動的聲音宣布:參加市委黨校今年第六期預備黨員培訓班的三十名新黨員,在班級臨時黨支部的組織下,決定暫停培訓課程,趕赴四川地震災區參加抗震搶險和災後重建工作,用自己的行動展現一名共產黨員的根本宗旨與奉獻精神,讓災區的嚴酷環境考驗磨礪每個新黨員的黨性與意誌,把災區變成最具現實意義的培訓課堂。作為黨校第一副校長,他深深地為學員們的舉動所感動,決定親自擔任誌願者突擊隊的隊長,與這三十名新黨員一道衝向抗震救災的最前線!


    魏東第一個站起身,高舉雙手鼓掌呼應。主席台上的人都站起來了,會場裏所有的人都站起來了,掌聲震耳欲聾,似乎要把禮堂的穹頂衝破。這場麵,已經有好多年不曾出現過了。


    魏東走出座位,來到梁吾周身邊,接過他手裏那疊紙,充滿激情地說:


    “同誌們,我們的黨員,我們的幹部,在人民最需要的時刻,在黨最需要的時刻,是經得起考驗的!這是我們黨的力量所在,是我們黨的事業興旺發達的希望所在!讓我們記住這三十名新黨員,聽一聽他們的肺腑之言——”


    魏東一字一句地親自宣讀了三十名預備黨員寫下的請願書。對於大多數沒有資格參加這次大會的那些剛剛跨入黨組織大門的新黨員來說,這是一個很高的榮譽。魏東確實很激動,不僅是因為梁吾周的舉動完全契合了今天動員大會的主題,而且這是一本送上門來的現成的活教材,比他這個市委書記講一千句、一萬句話都更有分量。此時此刻,他是多麽希望有這樣一個榜樣啊!而梁吾周帶給了他一個意外的驚喜。


    可是,坐在會場裏的另一個人卻產生了嚴重的失落感,他就是市報的總編輯張嘉緱。


    自地震發生後,張嘉緱一直是在嚴格按照市委和上級主管部門的要求組織報紙宣傳的,他已經有好幾天沒回家過夜了。每逢重大宣傳活動來臨,他都要親自在報社值班,生怕出現任何微小的偏差,眼下這個敏感時刻,他更不敢掉以輕心。今天大會的重要性他是清楚的,所以除了負責市直機關報道的時辰外,他特地把要聞部主任和言論部主任都帶來了,為的是讓他們親自感受一下會場的氣氛,回去好寫出一組有深度、有分量的報道和評論。可是梁吾周出人意料的先聲奪人舉動讓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以至於當梁吾周站到麥克風前時,他的腦子裏一片空白,甚至聽不到震耳欲聾的掌聲,隻有雙手在機械地拍擊著。這簡直太匪夷所思了,作秀做到這個份上,真可以稱得上是爐火純青!


    張嘉緱仿佛不是置身在會場中,倒好像是在看一場電影。他的耳朵裏轟轟作響,梁吾周在講什麽,魏東在講什麽,他一句也沒聽進去,眼前隻有一個個人影在晃動。猛地,電腦上兵棋推演遊戲提示他的那句話又一次跳了出來:“出奇製勝。”是啊,人家可真是吃透了這四個字的精髓,每一招每一式都別具新意!這麽好的一步棋,自己怎麽就沒想到呢?在編輯室熬了那麽多天付出的辛苦,被對方這一個驚人舉動就全衝淡了!


    054


    散會後,張嘉緱不記得自己是怎樣坐進汽車回到報社的。他關上辦公室的門,仰靠在寬大的轉椅上默默地出神,心裏充滿了懊悔。棋逢對手時,任何一步差池都會是致命的,高手交鋒,有時候靠的就是先敵一招而取得勝算。可是此刻,對方顯然已經占據了優勢,奪得了先機。“這步棋輸得太冤枉。”他的腦海裏突然跳出電影《南征北戰》中那位國民黨軍長的哀歎,“不是我們無能,而是共軍太狡猾了。”這梁吾周真是條狡猾的狐狸,一分錢的本錢不用花就撿了這麽大一個便宜。明眼人看得很清楚,這出鬧劇就是他梁吾周一手策劃的,可是即使看出來了,誰又能把他怎麽樣呢?誰能那樣不合時宜地去揭穿他呢?上級正需要這樣一杆旗幟,他就適時地把這杆旗幟打了出來,而且還親自遞到了上級手裏,既給自己臉上塗了脂粉,也給上級增添了在更高的上級麵前邀功買寵的本錢,這不正說明人家的政治嗅覺要比自己靈敏得多嗎?冤枉就冤枉在這種小把戲本來不需要什麽高智商,誰都可以做得到,可是自己就是沒想到!


    張嘉緱越想越窩囊,恨不得自己摑自己一個耳光。而電話卻在這時候響了起來,他看了看來電顯示,是市委宣傳部,便沒好氣地抄起來問道:“哪位?”


    電話那頭的人拉著長聲說:“是張總編啊?我是曲路平哦。今天的大會,真是別開生麵啊,多少年沒開過這麽激動人心的大會了。關於報道嘛,我的意見是……”


    張嘉緱氣不打一處來,口氣很衝地打斷了他的囉嗦:“報道的事,向彬書記已經有了指示,我們正在研究落實,是不是還需要向你匯報一次啊?”


    曲路平打了個頓,明顯愣了一下。雖然從名義上說,張嘉緱也是宣傳部的副部長之一,但報社卻是直接對市委副書記負責的,於是他連忙說:“既然向彬書記已經有了意見,那我就不多說了,你們照辦就是,照辦就是。”


    張嘉緱放下話筒,長出了一口氣,想了想,把總編室主任、要聞部主任、言論部主任、攝影部主任和時辰一起找來,聽了聽他們的報道計劃,又議論了一氣評論員文章的主題,便要他們抓緊回去操作,自己抓起電話撥通司徒向彬的辦公室。


    非常時期,機關下班都很晚,這時已近晚上6點了,司徒向彬仍沒走。張嘉緱把明天準備見報的主要內容簡單地做了匯報,請示是否可以。司徒向彬沒提更多的意見,隻是說要突出一下黨校誌願者的感人場麵。一般情況下,如果這位主管意識形態的副書記不主動過問,報社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部署進行報道,沒有必要事事請示。張嘉緱之所以打這個電話,是因為剛才頂了曲路平一通,怕他到司徒向彬那裏打小報告。曲路平他倒沒太放在心上,一個正在走下坡路的人,像他本人自嘲的那樣,“蠟頭不長了,沒多少光亮了”,用不著再瞧他的臉色行事。但這種人,成事可能不足,敗事卻肯定有餘,怕就怕小河溝裏浸死人,下午已經吃了個啞巴虧了,不能再走錯棋路。


    時辰的稿子送來了。張嘉緱仔細看了一遍,把文中提到梁吾周的地方都刪掉了,隻保留了誌願者的名字。這樣,這次赴地震災區的誌願者行動便由黨校組織發起變成了三十名預備黨員的自發行動。那張突出黨校校旗的照片也被他槍斃了。他在稿子上簽了字,吩咐照此排版,然後叫來司機往家走。


    055


    一進門,看到劉子的弟弟正在客廳裏等著他,張嘉緱沒好臉地哼了一聲,徑直走進餐廳坐下。劉子也參加了下午的幹部大會,不用問就知道丈夫是為什麽窩火,連忙端出已經熱好的飯菜,並招呼弟弟過來一起吃。


    劉子的弟弟劉子琮是站前刑警大隊的一個中隊長,他所在的大隊有一個副大隊長即將退休,小夥子想爭取一下。刑警支隊長與張嘉緱是當年一起參加整黨指導團的團員,倆人關係不錯,劉子便吹枕頭風讓丈夫幫幫忙。張嘉緱對這個小舅子印象挺好,農村出來的孩子,警校畢業,當了十多年警察,還很聽話,所以也想成全他一下,於是大方地拿出五萬元錢,叫他去支隊長家裏串串門,套套感情。一晃半個多月過去了,不知道他今天來能報告個什麽結果。


    “姐夫,”看張嘉緱放下筷子,劉子琮小心翼翼地開口了,“那件事兒……”


    張嘉緱倚在沙發上剔著牙,含混地問:“他收下了?”


    劉子琮搖頭:“我給他打了好幾次電話,他都說太忙了,不叫我上他家裏去。”


    張嘉緱的火氣不打一處來,把牙簽一扔,提高聲音說:“這點事你都辦不明白?真是個窩囊廢!我跟你說過一百遍了,不要事先打電話。你打電話說要去串門,他馬上就明白是怎麽回事,還能叫你去嗎?我已經告訴你他住在哪裏了,你就直接闖進去,把話說明白,扔下錢就走,隻要他收下了,這事兒就成了一半!即使他不在家,也要把錢扔下,他老婆不會不對他講的,何況把錢給他老婆孩子,比給他本人還要好,至少對他來說,麵子上要好看一些。你非要先打招呼,這下子好,他不叫你去,你這錢能送上去嗎?送不上去,你還想當什麽大隊長?”


    劉子琮囁嚅著說:“我是怕一旦他收了錢不給我辦事,這五萬元不是肉包子打狗了嗎?”


    “現在哪有那麽傻的官兒?”張嘉緱點著他的鼻子開導說,“不給你辦事,他絕對不會要你的錢!隻要他收下了,那就表示他肯幫你的忙。現在不是怕他收錢,而是擔心他不收!收了錢不給辦事,那不是自己給自己套絞索嗎?那些倒台的官兒,不都是收了錢不辦事的嗎?這點道理你都搞不懂,還想當官?”


    “那怎麽辦?”小夥子顯然沒經曆過這種事,姐夫的這通高論也讓他發懵,發怵地問。


    張嘉緱歎了口氣,說:“這樣吧,馬上要過端午節了,明天你直接去他辦公室,扔下錢就走,就說過節了,給孩子點零花錢。工作的事不用提了,反正我也與他打過招呼,他心裏明鏡似的。”


    劉子琮唯唯諾諾地告辭走了。張嘉緱接過劉子遞過的茶杯,罵道:“這***什麽世道,好好的孩子都跟著學壞了!”


    劉子不以為然地一撇嘴:“你以為他願意學壞?他一直擔心這五萬元打了水漂,不好向你這姐夫交代呢!再說了,要說學壞,你不是學得比他更壞?”


    張嘉緱一下子想起梁吾周來,看著一身家居服打扮的劉子媚態十足地在梳妝鏡前卸妝,心頭又冒出一股無名火,把茶杯重重往茶幾上一頓:“五萬元還值得一提?你折騰這一氣,十多萬元扔進去了,不也是連個響兒都沒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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