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8


    市委大樓頂層有個中型會議室,能容納四五十人,通常情況下各部門召開需要部內全體人員參加的會議時,都使用這個會議室。周一剛上班,小範就到各處室通知大家8點半在頂樓開會,不許請假。他沒透露會議內容,但人人都知道,新部長要上任了。


    大約8點一刻,關本為領著張嘉緱出現在會議室門口。曲路平急忙迎上來,熱情地與兩人握手。會議室是長方形的房間,屋子正中擺著一張深栗色橢圓會議桌,部裏各處室頭頭都圍坐在桌前,其他人則隨便散坐在四周。宣傳部攏共隻有三十多人,今天到得很齊。關本為不客氣地在居中位置坐下,張嘉緱則親熱地與相識的人握手,彼此問候,即使不認識的也點點頭,一副平易近人的樣子。曲路平示意小範把桌上的茶杯斟滿水。再過十分鍾司徒向彬過來,會議就可以開始了。


    張嘉緱今天顯得神采奕奕,心情好極了。從得知自己被確定為新一任市委宣傳部長到今天整整半個月了。這半個月,他始終是在亢奮與擔憂互相交織的心情中度過的。亢奮的是,多年的努力沒有白費,這幾個月的心血付出終於得到了回報;擔憂的是,市委全委會是否能夠順利過關。他本人也是市委委員,與其他委員大多都認識,隻是交情不一。這兩周裏,他差不多與每個委員都通了電話,除了套套近乎,更是或明示或暗示地希望對方在全委會上投自己一票。他也知道這種舉動近於賄選,一旦有人抓住把柄便不容易說清楚,所以每個電話他都很含蓄,意思到了,卻不是直言,他相信對方都明白自己的心思,因為每個人的承諾都是毫不含糊的。後來他也想,其實犯不上冒這個險,自己這些年在a市苦苦經營,非常低調,算得上是“夾著尾巴做人”了,估計不會有什麽大不了的對立麵。不過現在的風氣就是這樣,雖然人家不見得會在你的名下劃“x”,你把電話打上門去,至少讓對方知道你心裏有人家,人家投你的票才更情願一些。這也是一個人情問題。


    雖然這些年來一直頂著個宣傳部副部長的虛名,張嘉緱卻很少介入部內的業務,所以對部裏的人事並不熟悉。他的眼光掃到對麵幾個處長主任的臉上,每個人都回報給他半是矜持半是討好的笑容。坐在身邊的曲路平則不時地與他附耳。這個代部長是這幾天與他通電話最多的一個人,雖然他還沒正式上任,但曲路平幾乎大事小情都要向他報告,並謙恭地請他“指示”,讓他愈加真切地體會到了“官大一品壓死人”的道理,對權力的威力也有了更深刻的認識。要知道,就在半個月前,曲路平還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勢,拖著長聲不時給報社做“指示”呢!


    不知為什麽,張嘉緱突然覺得這十分鍾實在太長了。司徒向彬怎麽還不露麵?難不成他還在為梁吾周抱不平?


    想到梁吾周,張嘉緱臉上不由得浮出一絲淡淡的笑意。那家夥也不簡單,竟然在第二天一大早就打電話向自己表示祝賀。若是放在自己身上,還真不一定能做得到。據說國外的政治家都有這種風度,競選時是你死我活的對手,一旦大局明朗,失敗的一方都要向勝利者道賀,其實也是在間接地表示自己願意臣服於對方,雖然這種臣服是不得已的,是心不甘情不願的。戈爾在得知小布什勝出後曾打電話認輸,但當得知計票出現差錯時,又打電話收回了自己的祝賀。這種事對中國人來說近乎小孩子擺家家,在國內政壇上根本不可能出現。梁吾周能放下身段主動來電話示好,起碼表明這家夥還是有點政治家風度的。張嘉緱甚至想,以後自己就是他的上級了,衝他這種態度,必要時真可以找機會給他點關照。


    8點半了,連關本為也有些著急,正在看表,市委辦公廳主任敬暉匆匆走進來,俯身對他說了句什麽。關本為拉著他出去,不一會兒又回來,站在桌前宣布說,今天的會議先不開了,大家回去照常工作。然後叫上張嘉緱一起往樓下走去。


    會議室裏刹時一片寂靜,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然後不約而同地把目光停留在曲路平臉上。曲路平也是一臉懵懂,睖睜片刻,沒好氣地說:


    “看著我幹什麽?關部長不是說了嗎,都回去,照常工作!”


    089


    關本為和張嘉緱隨著敬暉來到三樓。——書記、副書記都在這一層辦公。敬暉把張嘉緱領到自己房間,關本為則直接走進了走廊頂頭魏東的辦公室。


    魏東正坐在外屋那圈沙發的正中位置,司徒向彬和成躍齡以及市委政法委書記都在場,另兩個人是市新聞出版局局長和市文化局局長,氣氛有些緊張。關本為不明就裏,在司徒向彬身邊坐了下來。


    “本為,看看這個吧!”魏東把手裏兩張紙遞給他,聲音有些喑啞。


    這是一份傳真件,下麵赫然蓋著國家新聞出版總署的大印,天頭上還有一行龍飛鳳舞的批示,是省委書記王景林的親筆字。


    粗略瀏覽一遍,關本為清楚是怎麽回事了。a市報社印刷廠違反印刷品管理規定,超範圍經營文學書籍印刷生產,更為嚴重的是,私自印製帶有嚴重政治問題的文學作品,公然為二十年前北京那場政治動亂張目。這本名叫《綠色雨》的長篇小說流散出去後,有人直接寄給了北京中宣部和國家新聞出版總署予以舉報。新聞出版總署認為案情重大,轉給了a市所在的l省,省委書記指示要徹底查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並嚴肅追究相關人員的責任。


    “根據書後條碼查證,這本書的書號是盜用的,但確是出自報社印刷廠。”市新聞出版局局長把省裏轉來的書籍樣本遞給關本為。


    “剛才我給報社去電話,總編不在,印刷廠那個廠長姓禹,他承認這本書是他們印的。”


    新聞出版局局長補充道。


    “亂彈琴!”


    魏東在沙發扶手上重重一捶,臉上怒形於色,抓起省裏的傳真件,說:“現在中宣部、國家主管部門都過問了,省委書記也有批示,這事算是捅破天了。張嘉緱怎麽會這麽糊塗?簡直是匪夷所思!”


    關本為看完了省委書記的批示,心裏就是一沉,也在暗罵張嘉緱蠢到了家。但此刻他不能不為張嘉緱開脫,於是平靜地說:


    “超範圍經營,報社可能也是不得已而為之。聽說這幾年他們一直虧損,書刊印刷利潤比較大,想打打擦邊球也是可以理解的……”


    司徒向彬不待他說完,就打斷他道:“超範圍經營當然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但印刷違禁品卻是個嚴重問題。上頭追查的並不是經營範圍,而是政治傾向。”


    關本為說:“我估摸,這本書的事張嘉緱不見得知道得那麽清楚。總編輯掌管全局工作,未必能過問具體的印刷業務。”


    “領導責任是擺脫不掉的。”司徒向彬的口氣依然很強硬。


    魏東沉吟了一會兒,說:“不管怎麽樣,省委主要領導表明態度了,我們就得認真對待,不能馬馬虎虎地應付過去。”


    他轉向成躍齡,指示他牽頭負責調查處理這件事,由紀委、監察局、公安局、新聞出版局、文化局、掃黃打非辦和市直機關黨委抽出幾個人組成工作小組,從源頭查起,把這本書的書稿出處、書號真偽、審稿過程、簽批人、排版印刷程序,以及裝幀設計、印刷費用、成品去向,等等等等環節,都要逐一搞個水落石出,一清二楚,然後提出具體的處理意見,盡快結案,好向省委匯報。


    成躍齡請示道:“宣傳部是不是也應該介入?”


    魏東想了想,搖搖頭:“現在這種特殊情況下,就不要讓他們參加了吧。”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了。眾人走後,關本為跟著魏東走進裏屋,小心翼翼地問:“那宣傳部新部長上任的事……”


    魏東知道關本為與張嘉緱私下裏交情不錯,但對他在這個時候提出這個問題卻有些不快,臉色沉下來說:“本為,你覺得這個節骨眼上,張嘉緱還能馬上過去嗎?這不是和省委頂著幹嗎?”


    關本為順風轉舵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這個結果是不是應該跟省委穆部長知會一聲,免得他誤解。”


    這倒是有道理。魏東感到自己的口氣有些過重了。市委組織部長主管幹部工作,他關心幹部的調整調動也是職分之內的事,於是換了稍為親切的口吻說:“你說得對,一會兒我就給省委宣傳部打電話。另外,你把剛才我們研究的決定通報日普同誌知道。”


    090


    看到市紀委書記帶著一大幫人走進來,張嘉緱先是一愣,問題一攤開,他腦門馬上見汗了。讓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的是,半天時間,自己便由天上摔到了地上。


    印刷廠不過是報社的一個附屬機構,作為市委機關報的主要負責人,張嘉緱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報紙上,很少過問印刷生產的具體業務,對廣告部和印刷廠這兩個能給報社帶來效益的部門,他關心的也隻是經營收入。雖然不清楚這本書是如何炮製出來的,但由本社印刷廠印刷他卻不懷疑,因為禹大班在年初匯報工作時曾經提到要增加經營項目,上一條書刊連動線和四色膠印機,印刷書籍和畫冊一類高產值高回報的東西。當時他也知道這不符合規定,但卻沒有明確反對,等於是默許了。但他絕對沒想到禹大班竟然掙錢掙紅了眼,敢往槍口上撞。對涉及敏感領域政治忌諱一類的印刷品,上頭一直抓得很緊,這是業內誰都明白的事。這個禹大班,真是昏了頭!


    張嘉緱沒有別的辦法,唯有一推六二五,說自己根本不了解這件事。這雖然是實情,但他也明白,這種辯解是蒼白的,並不能擺脫掉自己應負的責任。麵對著調查組一幹人,他忽然感到心裏一陣陣絞痛,眼前也金星直冒。可恨的是,就在自己即將坐上市委宣傳部長寶座的那一刻,竟然橫生枝節,發生了這樣一件做夢也想不到的意外事件。他似乎看到,那頂閃閃發光的烏紗帽,正在幻化成一個七彩斑斕的肥皂泡,在陽光下隨著微風向高處飄去,飄啊飄啊,“砰”的一聲,在高空中破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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