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魏東馬上就要高升進省的傳聞越傳越盛,可市委宣傳部長人選的事卻絲毫沒有動靜,梁吾周有些坐不住了。早晨上班前,他在家裏給魏東打了個電話。按說以自己的身份是不適宜在電話裏談這種事的,可現在已到了迫在眉睫的關頭,他又不想徑自去市委當麵打聽,那座大樓裏眼睛太多,何況越過主管副書記直接闖到市委一把手那裏,司徒向彬知道了,心裏肯定不會舒坦。


    電話裏的魏東很親切。梁吾周沒繞彎子,直截了當地問他到省裏工作的事是不是確定了,什麽時候走。魏東笑了:


    “有這回事嗎?我還沒得到信兒呢。”


    梁吾周立刻意識到自己的問話太冒昧了些,很容易讓領導認為自己已經“急不可待”了,連忙把話往回拉了拉:


    “書記不走,我是求之不得啊!您要是離開了,我可就沒有靠山啦!”


    “不能這樣講話,咱們都是黨的人,誰給誰當靠山啊?”魏東批評他,語氣卻是溫和的,顯然並不以他的話為錯。


    “放心吧,你的事我有考慮,這幾天就會有結果的。作為一級組織,我們要對幹部的政治生命負責任嘛,何況你是市委培養了多年的後備幹部。”魏東補充道。


    這正是梁吾周一直想聽的一句話。絞盡腦汁,挖空心思,機關算盡,陰謀陽謀並用,忙活了大半年,為的不就是這句話嗎?放下電話,他興奮得連早飯也沒吃,叫來車便趕到學校。


    上班的鈴聲剛剛響過,梁吾周就告訴辦公室主任把校委成員召集到小會議室。他要把自己早就考慮成熟的一些該辦的事提前辦完,免得哪天一聲令下,自己調走了,再想辦就辦不成了。這方麵的教訓不少。科技大學那個校長在任期間,光小金庫就劃拉了上千萬,結果突如其來一紙調令,打了他個措手不及,不僅白白給後任留下一大筆錢,而且連許願要提拔的心腹的事也沒來得及兌現,被那夥鞍前馬後跟著跑了多年的親信罵得狗血噴頭。梁吾周不想當那種傻帽,至少賬麵上那些節餘款他要找由頭全部花掉。


    沒料到的是:出來杯葛的竟然是教學副校長趙連庭。這令梁吾周心裏非常不快。


    趙連庭與梁吾周多年來一直麵和心不和,這裏麵有曆史的淵源。趙連庭屬於老黨校,從助教幹起,一步步當上了教學副校長。那年黨校一把手達齡退休,市委決定在全市副局級以上幹部中公開招聘第一副校長,本來他是呼聲最高的一個人,但最後公布的結果卻是時任市社科聯副主席的梁吾周勝出。趙連庭落馬的原因,據說是有人舉報他在上世紀80年代末北京那場政治風波中態度騎牆,發表過與黨中央立場相悖的文章,並且提供了刊登那篇文章的《新觀察》雜誌原件,上麵果然白紙黑字印著作者趙連庭的名字。趙連庭大喊冤枉,要求調查並予以澄清,可是該雜誌被勒令停刊多年,刊物負責人也早已出逃海外,於是人們都堅信作為一名學問深厚的理論工作者,趙連庭寫出這樣一篇重磅文章是在情理之中的。當然後來查實這篇文章不過是同名同姓的作者所寫,但那時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上級組織部門隻能以“遺憾”兩個字輕描淡寫地向他作了解釋。這篇文章其實就是梁吾周指使龐武做的手腳,那時龐武是黨校的教研部主任,與梁吾周當年同在一個公社插隊,當然巴不得這個有著多年交情的老熟人來給自己當上司。


    再弱智的人也會想到這一出黑箱操作是梁吾周導演的,但趙連庭卻沒有證據,隻能打掉牙往肚子裏咽,但這個心結卻是難以化解的。而梁吾周也時時處處提防著他,生怕他借資曆老、經驗多、人脈足而與自己過不去。


    引起梁吾周警覺的還有一件事,那便是兩個月前司徒向彬在聽他匯報工作時,忽然提到第一副校長的後備人選問題。按照組織部門的要求,各單位黨委每年都必須專題研究一次後備幹部工作,並及時將調整後的後備幹部名單上報備案。梁吾周卻一連兩年都不曾研究這件事,原因是按照黨校眼下的幹部結構,第一副校長的後備人選隻能是趙連庭,但他卻一心想把龐武推上去。無奈龐武脫離教學業務多年,而且政聲人品都不算好,屬於朽木難雕的那類人。司徒向彬說,第一副校長的後備人選長年空缺,不利於幹部隊伍的穩定和新老交替,也不利於調動幹部的積極性,他建議還是把趙連庭報上去為好。梁吾周搪塞說,趙連庭與自己年紀相仿,不符合後備幹部選拔的梯次原則。這事暫時也就應付過去了。但梁吾周從此對趙連庭戒心更重,懷疑他是不是暗中與司徒向彬掛上了鉤。教學副校長是黨校實際上的二把手,如果他與主管黨校工作的市委常務副書記而且又是名義上的黨校校長穿上一條褲子,那就太危險了,甚至會直接威脅到他這個一把手的地位。


    所以,當趙連庭反對借改善辦學條件給大夥兒更新電腦,尤其是反對突擊發放獎金的意見一提出,梁吾周便下意識地感到這小子是不是想把錢留下來等他自己上台後再花。其實他也知道趙連庭的意見不是沒有道理,新校區建成後全校教職員工都要遷入,那時再統一配置更合理一些。但那至少要到十個月之後,他梁吾周可等不起。


    他沉著臉讓大夥發表意見。龐武第一個表態支持,當然也講了一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其他班子成員揣摩著主要領導的意圖,沒有人再反對。何況隻要發錢,當領導的就不會是個小數目,誰還想冒著被下邊罵的風險去幹這種隻有壞處沒有好處的事呢。盡管從大局來看,趙連庭的意見不無道理。


    這件事就這樣通過了,會議責成龐武的實業開發公司具體承辦。龐武心中暗喜,別的不說,數百套新電腦就夠他吃一大筆回扣的了。


    接著梁吾周又提出一個中層幹部調整方案,也順利獲得通過。


    散會後,龐武跟著梁吾周進到辦公室裏,臉上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梁吾周不解地望著他,問還有事嗎?他開口便道:“領導這回肯定是馬上要高升了,你走了,那老趙還不得收拾死我呀?可不能見死不救哇!”


    “放心,真有那一天,我是不會還叫你待在這個窮地方的。”梁吾周信心滿滿地許諾道。


    114


    蘇暢鼓起勇氣給焉雨亭打了電話,說下班後去接她,然後一起去“在水一方”她那間香巢,還說單位的一個同事從日本探親回來,送給自己一盒正宗和式料理配餐料,晚上要給她做一頓她喜歡吃的咖哩飯。


    這個電話蘇暢真是猶豫再三才打的。焉雨亭從北京回來好幾天了,隻是下火車後來過一條短信,後來就音訊皆無。她不知道,這些天蘇暢是在一種怎樣的煎熬中度過的。


    而蘇暢的心理則一直處在極度的矛盾之中。那天從跑馬場回到家,媽媽看出他一連兩天悶悶不樂,擔心地問他是不是病了,要不要去醫院看看醫生。他說自己挺好的,隻是有些累,然後便關在房間裏獨自發呆。禹大班和劉子琮講的那些道理,當時他是接受了,可是冷靜下來想一想,他卻實在不忍心像他倆策劃的那樣,用那種殘忍的手段去傷害自己一直百般嗬護的戀人。焉雨亭與梁吾周有了那種不倫關係,現在他是相信的,以焉雨亭的個性和為人,完全能做得出來。“愛情第一,婚姻第二。”大學時剛剛相戀,焉雨亭就公然打出了這樣的旗號。蘇暢察覺到,焉雨亭雖然在形式上恢複了與自己的交往,但兩人之間他愛她遠遠勝過她愛他,相比較而言,焉雨亭對梁吾周的感情似乎要比對他深得多。說不吃醋是假話,每當這種時候,他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一種錐心之痛。但他卻不敢得罪焉雨亭,一則是他實在太在乎她了,生怕惹火了這個任性的公主再和自己來個“拜拜”;二則他自忖以梁吾周的身份地位年紀以及與焉雨亭的關係,總不至於背著自己暗度陳倉吧,何況他為撮合自己與焉雨亭和好是那樣積極。但事實總是事實,不僅僅是那幾張照片,回想這一年多來的許多蛛絲馬跡,都可以勾勒出焉雨亭與梁吾周之間已經形成了事實上的情人關係。想到這些,蘇暢認為禹大班和劉子琮確實是在為自己出氣,借這個機會整一整梁吾周,讓他身敗名裂,沒有機會和條件再來糾纏焉雨亭,是個不錯的點子。


    但是那樣做,是以犧牲焉雨亭的名譽和前途為代價的。這是蘇暢百般猶豫始終下不了決心的主要原因。a市這塊小地方,稍有點風吹草動,不消一個晚上便會傳遍全市每一個角落。高官美女,情夫二奶,父女畸情,這些刺激人眼球的字眼足以掀起一場十二級台風,在卷走梁吾周的同時也會淹沒可憐的焉雨亭,而且以她剛烈的性格來說,即使不走絕路,也不可能再死心塌地地投入自己的懷抱了,可以說,緋聞揭開之時,也是她與自己義斷情絕之日。話說回來,那時,即使她回心轉意了,自己又怎麽能忍受外界的指指戳戳,娶回家一個當官的玩物呢?那臉麵往哪裏放呀?


    所以,今天晚上蘇暢下決心要再給焉雨亭一個機會。他要看一看,在焉雨亭的心目中,自己與梁吾周究竟誰的分量更重。


    他把那個紐扣大小的無線攝像頭偷偷塞在上衣兜裏。他發誓,如果焉雨亭真的心裏還有自己,就如實向她坦白禹大班之流的計劃,並且當著她的麵把這個攝像頭扔進下水道裏。


    在焉雨亭的公司樓下等了足足二十分鍾,才看見她和幾個年紀相仿的男女同事說說笑笑地走出來。可是坐上小摩托後,她立刻變得沉默寡言,絲毫沒有小別重逢之後的那份激動和開心。這令蘇暢心裏一冷。雖然兩人在感情上漸行漸遠,但以前見麵至少還有交流,可是今天,她連起碼的問候都省卻了。


    心情複雜的蘇暢不知道是不是想哭,隻感覺嘴裏澀澀的。到了家,焉雨亭也沒像初戀時那樣隻要沒人就抱著他膩個沒完,說聲“累死了”便進屋躺到床上。蘇暢取出特地帶來的餐料,進到廚房準備做飯。他打算飯後徹底地和她談一談,爭取把話說透。


    可是不一會兒,就聽焉雨亭的手機響了,她的聲音忽然變得亢奮而熱烈:


    “行啊行啊,我一個人在家呢,沒有事沒有事。……你來接我啦?那我馬上下樓。”


    蘇暢下意識地從樓上望下去,果然是梁吾周的那台奧迪a6轎車停在那裏。他的頭“轟”地一下子脹得老大,一股不可抑製的怒火騰騰升了起來。


    “怎麽,我在這裏,你還要出去?”


    “幹爸他們要招待一夥北京的房地產商,叫我去湊湊局。”焉雨亭興孜孜地忙著換衣補妝,一點不像剛才無精打采的樣子。


    “我可是特地來給你做飯的!”蘇暢瞪大眼睛高聲說。


    “你自己吃吧,反正現在我也沒胃口。”焉雨亭似乎沒注意到蘇暢的惱怒,也許對他的惱怒根本就沒當回事,匆匆下樓,臨走時還扔下一句話:


    “你吃完了就回去吧!——不許留在這裏住哦!”


    就是這句話,徹底擊碎了蘇暢尚存一念的幻想。他呆呆地站在窗前,看著焉雨亭像一隻快樂的小燕子蹦蹦跳跳地鑽進車裏,看著鋥光瓦亮的奧迪a6趾高氣揚地開出小區,心裏一片迷茫。


    良久,他蹣跚著走進臥室,掏出那枚精巧的攝像頭,怔怔地呆了半晌,手止不住地顫抖,隨後,猛然跌坐在床頭,抱頭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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