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天上飄起清雪。這是今年第一場雪,雖然不大,但卻令人有幾分驚喜,似乎空氣也變得甜潤宜人。姚宜南走進賈偉達家那幢樓,輕輕敲敲門。


    “來了!”一聲柔柔的應聲,門開了。


    “姚叔叔?”小佾綻開一臉快樂,帶著明顯的意外喜悅,拍著手叫道,“是您呀,我以為家教來了呢!”


    “你媽媽呢?”姚宜南走進屋裏,在客廳坐下。


    “媽媽今天值班,晚上才能回來呢!”小佾給姚宜南倒水。


    “家教老師今天臨時有點事,打電話說停一次課,讓我轉告你。下個星期天她給你補上。”姚宜南說。


    “太好了!”小佾天真地跳起來,“媽媽天天跟在我身邊,說補課補課補課,耳朵都磨出繭子了。這回好啦,可不是我不想補,老師沒時間,是吧,姚叔叔?”


    姚宜南忍不住笑了,想起自己當初在學校時也是一聽補課就皺眉頭,知道小佾說的是實情,不過也看得出來,這孩子在學習方麵不是那種很上進的類型,怪不得她媽媽總為她能不能考上大學而擔憂。


    “你這樣想,你媽媽知道了多傷心呀?媽媽也是為你好嘛!”他含笑責怪道。這半個多月,他隔幾天就來一次,每次都要帶一些錢或物,令劉芷薇感動不已。小佾的家教也是他出麵給找的,劉芷薇想給他錢,他死活不要。幾次下來,小佾和他就很熟了,他甚至感覺到,每當他離去時,這孩子都流露出一絲絲依戀。


    姚宜南從裏懷掏出一疊購物代金券遞到小佾手上,讓她收好交給媽媽,說是公司發的員工福利,可以用來到商場買副食。看小佾進了媽媽房間,他打量著四周。家裏有個搞醫療的人果然不錯,這套房子雖然簡陋,卻打理得井井有條,潔淨而清爽,看著就讓人舒心。隻是男主人逃亡在外,讓這個溫馨的小家庭顯得有些冷清。


    小佾回到客廳,在姚宜南身邊坐下來:“姚叔叔,您開車了嗎?”


    姚宜南點頭。


    “那您帶我去海邊看雪好嗎?外麵下雪了,我特喜歡雪,我想看看雪花落到大海上是什麽樣子。”


    “傻丫頭,那還用看?想想就知道了——再大的雪花落到海裏,也要融化成水了!”


    小佾搖頭:“我就要看嘛!我要親眼看到一片片潔白的雪花像小精靈一樣飄呀飄呀,在風中像跳芭蕾一樣輕盈優雅,然後悄悄地落在海麵,被翻騰激蕩的海浪接收,像是回到母親懷抱一般——那是多麽詩意的場景嗬!回來我要寫一篇作文,題目嘛,就叫《碧海飛花》,沒準明年高考作文就出這樣一道題呢!姚叔叔,您說好不好?”


    她兩手抱肩,像是陶醉一般陷入遐思,那神情,又純真又可愛。


    姚宜南笑了,仿佛也被她感染,想想這雪天在海邊悠然漫步,的確也很有情調,於是說:“你不怕耽誤學習,叔叔就帶你去玩一會兒,隻是你媽媽知道了,怪罪下來,可別罵我喲!”


    小佾高興得一迭聲說:“沒有事沒有事沒有事!媽媽不會知道的。姚叔叔,您坐,我換件衣服哦!”


    不大工夫,小佾從自己房間出來,姚宜南不由得睜大眼睛,沒想到這個十七歲的小姑娘這麽懂得修飾,而且對服裝搭配也很有講究,外麵穿著石榴送給她那件粉白相間的寬鬆外套,裏麵是奶色絨衣,緊身牛仔褲把玲瓏圓潤的雙腿襯得苗條修婉,眼睫毛很長,好像還點了眼影,倘若不是胸前那枚校徽,誰能相信她還是個中學生呢!


    看姚宜南注視著自己發愣,小佾有些得意又有些羞澀地臉一紅,做出一副大人樣說道:“咱們走吧,一會兒雪停了就沒勁了!”


    濱海公路沿著海岸線逶迤伸向遠方,一頭連著鯨魚灣港,一頭連著鯨尾嶺,全長三十多公裏,是由騰鼇集團投資建設的。天空有些灰暗,路上車輛不多。在鯨口村下方的望海亭停車場,立著一塊記功碑,上麵寫著騰鼇集團回報社會造福桑梓為家鄉建設慷慨解囊的一件件功德。雪花還是不緊不慢地飄著。停車場裏,隻有一台寶馬x5在轉來轉去。原來是哈蘇莫在給尹七七當教練,教她開車呢。


    無級變速自動擋車並不難學,用哈蘇莫的話說,“前麵拴個肉包子狗都能拽走”,不到兩個半天,尹七七基本上已經能熟練掌握了。趕上今天下雪,哈蘇莫早早就去接她,說練練雪天駕駛技術。這會兒,兩人已經在這裏盤桓一個多小時了。


    哈蘇莫坐在副駕駛位上,看著尹七七轉彎,停靠,後退,s形變道,不由得嘖嘖稱讚。雖然才上車三次,看上去尹七七的駕駛感覺卻很嫻熟,哈蘇莫說過好多次了,開車雖然不算高難動作,卻需要靈氣,尤其那份手感,不少老司機開了半輩子車也找不準。但尹七七開起來,卻有板有眼,進退有據,而且輕鬆自然,一點也沒有緊張慌亂的樣子。


    “七七姐,你這手活兒,若是開一輛敞篷法拉利,在明媚的陽光下沿著金色海灘奔馳,海風椰林,香車美人,不知道該迷倒多少人呢!”哈蘇莫誇獎道。


    “開涮了吧,你?”尹七七把車停靠在一側,慵懶地伸了伸腰。“早晨沒吃早飯,有點餓了,咱們回去吧?”


    “瞧姐說的,這點小事,小弟早給你想到了。”


    哈蘇莫回到後排座,拉開車載保溫箱,取出一杯熱奶茶,一塊薩琪瑪,還有一小袋葡萄幹,都是尹七七喜歡吃的,遞到她手裏。“資本主義是個萬惡的社會製度,但資本主義高科技就是好,瞧這寶馬車,想涼能涼,想熱能熱,得心應手,真正是以人為本,難怪那些當官的一邊罵著資本主義,一邊爭著搶著把老婆孩子送到資本主義國家去。”


    這個玩世不恭的家夥總有那麽多的奇談怪論,尹七七不禁笑了。


    看著尹七七吃得很可口,哈蘇莫趴在她的椅背上,目不轉睛地不吭聲。


    “姐,我想跟爸爸媽媽說……”


    尹七七瞥了他一眼。


    “我想讓他們同意,我要娶你做老婆。”


    尹七七心裏“咯噔”一下,食欲頓時沒有了。


    沉默片頃,她半轉過身,盯著哈蘇莫,一字一句地說:


    “我的好老弟,你不要再有這種想法了,姐不能跟你。咱們是親屬,有血緣關係的。”


    “我問過媽,咱們的血緣不是很近。在老家,這樣的事很多的!”哈蘇莫急了,反駁道。


    尹七七還是很堅決地搖頭。


    哈蘇莫放低聲音說:“即使有血緣,我們可以不要孩子呀!我就想和你在一起,看到你,我就覺得生活有意義,就覺得沒白來這世上一遭。”


    尹七七有些感動,伸手撫著哈蘇莫的麵頰,喃喃道:“小弟,別瞎想了,這是不可能的。”


    “你是不是信不過我?是不是認為我是個花花公子,隻會玩弄女人?是不是覺得我配不上你?”哈蘇莫提高聲音問道。


    “不是,都不是,小弟。”尹七七的聲音變得沙啞,眼前忽然浮現出那個人的影子,心裏不由得一陣悸動。“是姐配不上你。姐不像你想得那樣好。”


    “巧兒姐!”哈蘇莫激動地抓住尹七七的玉腕,發誓般說,“不管你答應不答應,我都要跟你!今天晚上我就正式對爸媽說,非你不娶!”


    尹七七用力抽出手,生氣地說:“你怎麽這樣不通情理!舅舅和舅媽知道了,我以後怎麽回到那個家!哈蘇莫,我告訴你,我根本不愛你!”


    哈蘇莫像被迎頭打了一棒子,呆呆地睜大眼睛望著尹七七,流露出絕望和無助的表情。


    尹七七意識到自己的火氣太大了,忽然一陣心疼,不自禁地握住哈蘇莫的手,柔聲說:“小弟,姐比你年紀大,徐娘半老了,又是農村出來的,哪能拿得出手哦!你放心,姐一定要幫你介紹一個更好的,比姐好一百倍的。對了,那天你看到那個小姑娘不是很好嗎?你要有意,姐明天就給你當這個紅娘。”


    “你胡說!”哈蘇莫吼道,嚇了尹七七一跳。“你說的不是心裏話。你心裏一定有別人了!是不是,姐?如果真是這樣,你就告訴我實情,我也就死了心!”


    尹七七的心髒又一次劇烈顫動起來。這是她最怕提及的一個話題。


    “你願意怎麽想就怎麽想吧,反正你要知道,姐不像你想象得那樣完美。”


    兩人不再說話,就這樣靜靜地坐在車裏,看著雪花越飄越大,很快把前風擋玻璃遮蔽得嚴嚴實實。


    一陣汽車引擎聲傳來,哈蘇莫透過側麵車窗沒被雪花遮住的空隙看到,停車場靠近海麵那一邊開進一輛綠色斯巴魯。車門開了,從副駕駛席上下來一個小女孩兒,一蹦一跳地向著海邊跑去,落雪被她那雙高腰小靴踩得紛紛揚揚四下飛舞,鮮亮的粉白色上衣在晦澀的天氣裏顯得分外打眼。稍後又從車裏下來一個偉岸倜儻的年輕人,手裏似乎拿著一台相機。這樣的天兒還有人來看海,真夠有情趣的了。


    尹七七也看到這一切,提議往回走。哈蘇莫卻被車外這兩人的浪漫所感染,心情好了一些,沒分說便下了車,打開前車門,拉著尹七七出來。


    “難得遇上今年頭一場雪,咱倆也上海邊散散心。”


    尹七七不想再讓這個弟弟不開心,隻好跟著他拐下便道,向海邊走去。


    前邊,那個女孩子又跳又叫又笑,快活得像個天使,清脆的嗓音在寂靜的海邊飄出很遠。不時有閃光燈亮起,那是男人在給她拍照。女孩子做出各種pose,顯得既乖巧又伶俐,還透出幾許與年齡不相稱的成熟。尹七七忽然想起焉雨亭,高興起來時,那丫頭也會這樣無所顧忌地瘋玩一氣,隻是更多時候她顯得心事重重,總令人感覺有些憂鬱。尹七七與她打過幾次交道了,可一直沒能走進她的心裏。


    “嗨!原來是你呀,姚大經理!”哈蘇莫忽然拍手叫起來,聲音朗朗地帶著笑。姚宜南回頭一看,也笑了,過來握手。


    “真巧啊,沒想到這種天氣還能見到哈公子,哦,還帶個美女呢!”姚宜南調侃道。


    “說什麽呐?這是我姐姐。”哈蘇莫捶他一拳,介紹道。尹七七微笑著和姚宜南點點頭。她對他多少有點印象,好像在鯨鴻賓館見過麵。


    “你這家夥,真有本事,這麽個小娃娃,也能騙到手?”哈蘇莫附在姚宜南耳邊開玩笑道。


    姚宜南看了尹七七一眼,解釋說:“這是賈總的女兒,爸爸不在家,帶她出來散散心。公務!公務!”


    尹七七把眼光投向海邊的小佾,難為人察覺地搖搖頭。


    中午過後,若有若無的雪花變成了鵝毛大雪,幾乎是轉眼間,大街小巷便是一片白皚皚的。哈蘇莫把車開進自家的小院裏,招呼尹七七進屋。


    這是濱州市區裏為數不多的舊式小樓之一,據說有近六十年的曆史了,純俄羅斯風格,是當年“中蘇友好”的產物。雖說年頭久遠,但施工的精細和設計的考究使得小樓的質量依舊值得信賴,有建築專家檢查後下結論說,這座別墅,再住五十年也沒有問題。


    一晃哈文昆在這裏住了十多年了。小樓共三層,一樓是大小兩個會客廳,盥洗室和餐室,門廳裏還有一間保姆房,尹七七剛到城裏來時,在這間小屋裏住過一段日子;二樓三樓分別有幾個起居室和臥室以及一間很大的書房。路過書房,尹七七發現哈文昆正捧著一本書在讀,他竟然戴上老花鏡了。


    年屆六旬的哈文昆長得很有一副儒雅相,頭發很黑很厚,眉毛也很濃,方方正正的臉膛紅潤而光澤,兩隻眼睛炯炯有神,極有穿透力,似乎能洞察一切,令人在這雙眼睛麵前不敢做一丁點兒假。每次看到這雙眼睛,尹七七都會產生一種非常複雜的心情,有親近,有仰慕,也有敬畏。舅舅對她很好,自把她從山溝裏接出來就一直無微不至地照料著她,不隻是生活上,工作上更是關懷備至。她明白,沒有舅舅,自己不可能有今天。中專學曆畢業生多去了,找不到合適工作的更是成堆成夥的,但自己,一個學護士的農村孩子竟然進了政府機關的招待所,那是一個多少人羨慕不已的好崗位呀!她打心底感謝舅舅,相比較而言,舅媽倒令她更生疏一些。女孩子總是敏感的,從進到這個家的第一天起,她就感覺出舅媽似乎並不歡迎自己的到來,平時也總是不冷不熱的。倒是哈蘇莫這個表弟對自己很好,有時看出自己不開心便會想方設法哄著自己,甚至背地裏也罵過媽媽幾次,隻因為媽媽對表姐不夠熱情。


    尹七七意識到舅舅老了,不隻是在於戴上了老花鏡,這幾個月來,他時常顯得精神疲憊,還會一個人默默出神。這在以前可是很少有的事情。


    哈文昆見尹七七進來,臉上漾出慈愛的笑意,放下手頭的書,和藹地問他們從哪裏回來。


    哈蘇莫告訴他,陪七七姐練車去了。


    哈文昆用責怪的口吻說,練車也得找個好日子呀,瞧你,單挑這雪天,安全要緊哦!轉過頭,笑著問尹七七:


    “巧兒,聽小莫說,你要買車了?看好什麽車,缺多少錢,跟舅舅說,年輕人,既然喜歡,買就買吧,隻是別太張揚,注意影響就好。”


    尹七七大眼睛忽閃著望了舅舅一眼,說了聲謝謝舅舅。哈蘇莫不耐煩地打斷老爸的話,說:“這事包在我身上了,你就別操心啦!什麽張揚不張揚的?這都啥年代了,開台車能有什麽影響!”


    哈文昆無奈地搖搖頭。在這個家裏,也隻有哈蘇莫敢用這種口氣和他說話。


    這時,保姆上來悄聲說有客人來了。尹七七往樓下看去,見是市長匡彬坐在客廳裏。


    茶桌上擺著各種幹鮮果品,匡彬碰都沒碰,隻是一口接一口地喝水。哈文昆皺皺眉頭,把客廳的門關好。房間裏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哈文昆知道這位市長又喝多了,那張頗有幾分明星相的臉上紅裏透紫,眼神也遊離不定。要說對自己的忠心,匡彬稱得上死心塌地,但哈文昆最看不好的就是他的貪杯嗜飲,當年在基層做辦公室主任時,他就曾因酒後戲弄服務員而鬧得滿城風雨;準備提拔到市裏工作時,他被派到省委黨校參加後備幹部培訓班學習,這種節骨眼上,他竟然也能喝得酩酊大醉而躺在校內草坪上出盡洋相,險些被黨校除名。好在有哈文昆庇護著,他才沒因為這些出乖丟醜的事影響仕途。當上地市領導後,在哈文昆的敲打下,他在酒桌上收斂不少,一般場合盡量回避白酒,實在躲不過去就拿杯啤酒應付差事。像今天這樣喝得失態,哈文昆也有很長時間沒見過了。他知道這家夥心裏肯定窩著一把火,而且不用問,他也知道這把火來自何處。


    本來今天是休息日,可是一大早程可帷就到了市委,打電話問匡市長方便不方便,能不能過去坐一坐,有些事要商量。市委書記親自打來電話,那就無所謂方便不方便了,方便了要過去,不方便也得過去。本來匡彬約好中午與幾個小兄弟在一起聚一聚,接到電話,他也隻能盡快趕到市委。說是書記市長各管一攤,但人家是書記,自己隻是副書記還是掛名的,話語權在人家那裏,官級雖然相同,主次卻分得清楚,他隻能被人家所左右。


    心裏不痛快,談起話來便不投機。程可帷開門見山,對聽濤苑8號樓倒塌事故的調查進展和外貿公司轉製工作的操作程序提出意見,話雖委婉,批評的意味卻很明顯。匡彬既驚訝於程可帷對情況的熟悉程度,又對他的態度感到不滿,語氣上便不那麽恭敬。程可帷針對塌樓事故提出十多條具體疑問,特別是對事故性質認定、責任歸屬、當事人去向、業主損失補償等關鍵問題問得很細,搞得匡彬措手不及,隻能推托說這事是由副市長薑大明負責。程可帷說,這麽重大的事故,可以說史無前例,中外罕見,怎麽能這般馬馬虎虎地對待?既然匡市長忙不過來,那我就親自過問吧!


    談到外貿公司改製問題,程可帷提出要召開一次市委常委會專題進行研究,不能讓這件事引起更大的社會不穩定。匡彬說這項工作因為事關重大,從一開始就是由哈書記親自抓的,市政府常務會議完全是按哈書記指示操作的,從法律和程序層麵看,不存在什麽問題。少數不明真相的群眾借機滋事,應該批評教育,不能遷就落後勢力。程可帷嚴肅地說,動不動就把群眾說成“不明真相”,這本身就不是共產黨員應有的立場和態度,為什麽不能讓每個相關人員甚至全市人民都了解真相呢?他提出,要重新審查轉製招標競拍的全過程,並將每個環節向社會公布,真正做到公開透明。


    大星期天被叫去挨了一通訓,匡彬心裏的火氣可想而知。加上中午酒桌上,那些小兄弟又火上澆油,更刺激得他一腔憤懣無處發泄,於是出了飯店就搖搖晃晃地叫司機把自己送到哈文昆這裏來。


    “老毛病又犯了?”哈文昆削了一個黃元帥蘋果,遞給匡彬。


    “哈書記……”


    哈文昆製止他:“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現在市委是程書記,不再有哈書記!”


    “他算個老幾?在我心目中,你永遠是我的書記,我的哈書記!”匡彬毫無顧忌地罵道,“媽的,忙忙活活的八年抗戰,結果他從峨眉山下來摘桃子了,這上哪兒講理去!”


    “匡彬同誌!”哈文昆厲聲喝道,“你這話可超出原則底線了!怎麽?在你看來,這市委書記隻能你匡彬幹是不是?誰給你規定了,市長一定要轉任市委書記?你我都是老共產黨員了,不管到什麽時候都得聽黨的訓導,這是黨性!我由市委書記改任人大主任,說實話,完全可以推脫不幹,可是我能那樣做嗎?入黨四十年,這樣的覺悟還應該有吧?你也是老同誌了,怎麽連這點度量都沒有?”


    匡彬狠狠咬了口蘋果,不再吭聲。他明白,哈文昆說得也不完全是心裏話,要說接班,哈文昆比任何人都希望由他匡彬來繼任市委書記,而且他也確實是這樣向省委推薦的。本來匡彬自己也認為這是十拿九穩的事,暗地裏做好了當新市委第一任市委書記的準備,誰知人算不如天算,省委竟然從不相幹的另一個城市平調來一位新書記,令他痛感煮得半熟的鴨子又飛了。


    看匡彬一肚子抑鬱,哈文昆放緩口氣,仔細打聽程可帷上午談的意見。他聽得很認真,不時還點點頭,似乎很讚同,這令匡彬有些不解,因為到目前為止,所有關於8號樓處置和外貿公司拍賣都是按哈文昆劃的框框進行的。他總不至於自己否定自己吧!


    “程書記說得有道理。現在中央高度重視和諧社會建設,我們做地方工作的,當然凡事都得從穩定大局出發。穩定壓倒一切,這是一條基本方針。程書記理解中央精神比我們深比我們透,咱們得跟上程書記的步伐啊!”


    哈文昆用讚許的口氣誇獎程可帷,接著說:“處理塌樓事故,搞好外貿公司改製,其實要害之處都是個怎樣保持穩定促進和諧的問題。從這個角度考慮,你就能理解程書記擔心的是什麽了。市政府就應該抓住這個關鍵症結,大張旗鼓、雷厲風行地進行公開運作,讓全市人民都能看到,我們完全是按照法律規定和中央精神辦事的。政府是人民公仆,政府在這些事情中沒有一點自己的私利。”


    聽著哈文昆慷慨激昂的表態,匡彬還是感到不得要領,怎麽聽這些話都像是在會上作報告,大而無當,既沒有針對性,也沒有可操作性。他正在揣測,哈文昆又開口了。


    “程書記剛來,工作千頭萬緒,那麽多大事需要他去考慮,怎麽能讓這樣一起簡單的事故牽扯他的精力呢?再說處理這類問題本身就是政府的職責。8號樓善後,你必須親自去抓才是。”


    匡彬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常言道,解鈴還須係鈴人。這兩件事都和騰鼇集團有關,他們應該出麵收場,告訴於先鼇,別光想著賺錢,要學會回饋社會,必要的犧牲還是要做的。”


    匡彬這回聽明白了,但這個思路與於先鼇自己的小算盤差距太大,他擔心談不攏。於是他說:“騰鼇那邊,還希望政府出麵為8號樓埋單呢……”


    哈文昆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聽濤苑工程關係到上屆地委和行署的形象,不能讓8號樓給毀了,於先鼇應該明白這個道理。你告訴他,8號樓的損失騰鼇集團必須獨自承擔,而且處理得越快越好!哪個是西瓜哪個是芝麻,他姓於的不會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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